作者:血歌华章
他晕头涨脑地被押送回舱室,甚至没发现里面已经没有室友,除了他的兄弟正坐在他的床铺上等他回来。门关上了,他挨着自己的兄弟坐下,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等到被担心地拍打脸颊,他才说:“……怎么会?”
然而不应该出现却真实存在的遗族人不止那名年轻女子,这艘船上的遗族人至少五指之数,看到他们的真容,上船的其他人惊叫的有,后退的有,不自觉作出除魔手势的有,然而那些跟随着他们,簇拥着他们的孩子脸上却没有恐惧,他们不仅不恐惧,仰望他们的眼神还带上了火热。
已经在旅途中和这些孩子熟悉起来的女人们悄声问:“你们为什么不害怕?”
“我们早就知道了。”那些孩子说。
“可他们是恶魔,是罪人啊!”
“难道我们不都是罪人吗?”孩子用教经上的话反问,女人们语塞起来,那个自称来自商人家庭的孩子站在阳光下,张开双手,风吹动着他的袖子,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发亮,“罪人又怎么样呢?你们看这条船!看他们多么厉害!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这么厉害!”
说话的女人退缩了一下,她面前的小恶魔却不放过她,“你不想当恶魔的仆人,你可以回去的呀——”
没有一个人敢说要回去,连一个敢说白船众人亵神的人都不曾出现,倒不是因为曾经有个谁被扔进海里尸骨无存——这事儿甚至没几个人知道,动手的人真是干得又快又自然——本来在教义里和恶魔战斗从来没有女人的事,奴隶们不算,对女人们来说,仔细想想,信仰其实是国王和教士说所有人都必须有的东西,她们中的大多人污秽得不允许被踏进任何传圣之地,最多会念几句祷词,要说她们能从信阳得到的好处,大概是百圣节时去街上,在花车经过的泥土里捡拾贵人们抛洒的麦饼块,再做点异乡男人们的生意……如今白船的人已经买下了她们,不管他们是异国人还是什么魔人,他们就是她们的主人,而且,他们看起来如此强大富有——
海航一号抵港的时候是一个璀璨的傍晚,天空流淌着耀眼的火烧云,天海交接处,夕阳正在融化,无穷流火倾泻而下,将海洋染成一张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的金丝毯,翻滚的波尖闪闪发光,只有铺到岸边卷起的层叠花边是白色的,长长的海湾线带着不明显的弧度,臂膀般将这远行游子拥入怀中。港区平整开阔,闪着银色纹理的笔直道路贯通田野,一直通向远处的居住区,从没有围墙的小镇那些鱼鳞般的屋顶上看过去,一道笼在红粉暮云中的山脉坐于地平线。
迎接归航的人群早已等候在岸,轮船刚刚入港,他们就发出一阵阵欢呼,同时还有一阵又一阵咻咻升上天空的啸叫,金色的空气中绽开一朵又一朵明亮的烟花。舷梯刚刚放稳,就有年轻的船员飞奔下来冲进人群,与亲友们拍掌拥抱,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此次同行的三百多名乘客们拿着他们少得接近于无的物品出现在第一层甲板上,又惊又疑地看着这迎接的阵仗,每一次烟花炸响,他们就畏缩一下,堆积在舷梯附近不敢继续前行,直到后面的船员继续催促,他们才脚步虚浮地挨下长梯,迟疑地、局促地踏上这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不敢直视前方人群,他们的目光从脚下坚若磐石的灰色地面移向左右,然后又落到脚下。
连那些认为自己能够成为战士预备的孩子都呐呐不敢说话,只有婴儿们还在发出声音,喧闹声渐渐平息下去,这片土地上的居民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向他们。
又一批船员从船上下来,两名男性奴隶非常不自然地夹在他们中间,船长经过乘客们,和前方人群中的一名女性紧紧抱了一会,握着她的手和其他人说了一会话,然后才转身回来,和其他船员一起,把缩在一起的人群分成一个个三五人的小组,每分一次,这片土地的居民就有一人走来把他们引往一边。
“跟我来。在这儿等。”
运载小火车当当当地开了过来,排成不规则长队的乘客因为迎面而来的钢铁生物产生了轻微骚动,又被他们的引路人安抚下来,然后他们胆战心惊,非常勉强地登上了这些交通工具,沿着轨道一路穿越港区和田野,向居住区驶去。在无遮挡的视野中,初次乘坐火车的刺激渐渐被另一些感受替代,他们正在穿过田野,可是在他们跟前身后,在左右两眼能够看到的地方,在那些像被人小心抻平过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生长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作物能长得如此平整密集,深浓的绿叶覆盖了几乎所有枝丫的缝隙,那些又是什么作物,能够长得如此强大粗壮,并且结出这么大,这么多的果实?看起来这样丰饶的土地,侍奉这些作物的农人和奴隶又在哪里?平野广阔,却如此人迹稀少……
宽大的水渠波光粼粼,倒映着一颗颗瘦小树苗的身影,葛盖的眼睛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几乎用尽全力来抑制自己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天哪,这是,这是,这是——在那遥远的过去,在那些仍有自由的夜晚,长辈手抚神龛同他们描述过,神明为有福者准备的应许之地,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景象?他的兄弟呆呆地站在他身边,眼神看起来同样像是在做梦,他的胸腔鼓动着,呼吸急促,然后又沮丧地塌了下来,痛苦地朝葛盖看过来。
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土地,可是再也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了。
这种痛苦无法可解,也无人关心,押送他们的人在陌生的语言谈笑着。
穿过田野,新居住区就在眼前,道路也出现了人迹。刚刚来到这个地区的人们不知道该把这里叫做什么,如果它是一座城,它没有城墙,如果它是一座村庄,可是什么村庄有这样宽阔平整的道路,和在这种道路上通行的钢铁造物?这样大,又有这么多的建筑?主道两边的房屋像刀子切过那样地整齐,有些房子第一层只有三面墙壁,两人合抱的方柱撑起了第二层和尖顶斜檐的第三层,有些则是正中一道大门敞开,许多高大的窗户排列两侧,窗后房间的景象在乘客眼中一闪而过,除了结构显示了它们可能有不同的用途,这些房子一样地长,一样地宽,一样地白墙黑顶,并且崭新无比。
再没有见识的女人和孩子都知道它们是新的,这可能比来到了另一个国家的王城还要……可怕。他们仿佛是乘坐着那艘非凡间之物的白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交通工具在一处窗户更多更高大的房屋前停下,引路人把乘客们带下车走进去,这是一个同样叫做食堂的地方,旅客们在这里吃了一顿可能是有生以来最丰盛的晚餐,接着又被引路人领到了“宿舍”里,住进了与舱室相似,不过更宽敞舒适的房间。
次日清晨,他们习惯地在房间里等人来把他们叫走,为他们开门的人这次把他们带进了另一处房屋,他们先是依次进入在一个挂着许多帘子的房间,被里面的白衣人将五官,皮肤,手脚关节和指甲等等一一查看过,然后所有面上看和自认为已经成年的人又去到另一个大房间,被另一些人询问:“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的年纪吗?”“上船前你以何为生?”“有几种活计,农民,纺织,木工,造房建屋,你们愿意去做哪一样?”……所有问题结束后,那些人发给他们一小块系着红绳的铜牌,孩子们是白色的绳子,年龄小于十岁的什么都不必佩戴。戴上这块牌子,他们就算加入了居住区,可以分配到住所,劳作也能获得报酬,虽然要真正成为这里的居民还需要时间和努力,但这已经远超想象。没有什么人敢想象这个。
奴隶们同样获得了这些牌子,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葛盖低头看着手上的铜牌,又看向前方的遗族女人。
“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下船之前,你和那个淹死的人还不是我们的居民,但船是我们的领土,你们上船之后,在我们的领土上杀了人,但在这之前,我们没有告诉过你们我们的法律。这是我们的错。”她对他们说,“你们不会受到其他惩罚,除了你们的第一次工作必须是到矿区去。三个月后,你们还要回到这里来。”
葛盖和他的兄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今天会送你们过去。”她又说道,“在过去之前,我想问一件事,你们要把那个留着吗?”
她抬起手,手指在脸颊边画了一个圈,对应的是她对面两个男人脸上那可怕的烙印。
贵族子弟赫曼·达·西洛斯·伊本撒的旅程与奴隶葛盖,贫民窟女孩夏拉略有不同,毕竟他的旅伴足足有两千余人,船员虽然也同比增加了不少,但管理三百人,其中大多数还是女人和孩子,跟几乎什么都有的两千人的难度比起来,差距大概有王都外的悬崖和海面那么大。正是因为对此略有所知,赫曼才会对这些“白船的人”表现出来的惊人才干感到震惊:那不是士兵,更不是信徒,甚至不是普通的家臣能够培养出来的能力。行船不到七日,船舱里仿佛无时无刻弥漫的肮脏臭气就变淡了,通风口的风够强的时候,过道里的空气甚至比王都大道还要清新一些。从不同舱室中传出的争斗等喧闹渐渐变得稀少,大概是那些因为闹得太过被揪出来,然后从船舷一直倒吊到窗前的家伙教会了他们听话的正确方法。每日用餐的秩序也好了很多,虽然大多数人的吃相还是如同饿鬼,不过很少有人敢在取餐窗口前蜂拥成团,捶打窗台并且大喊大叫了。
出事之前,赫曼虽然发现了每批和他们一起来到食堂的舱室不尽相同,却不太明白其中缘由,直到那一天来临——
白船的人通过不断的排列组合,把某些人集中到了一起。当那些人同样发现这件事,为此奋力一搏的时候,白船的人已有准备。
赫曼不在那些人之间,他那时正躺在床上,心中默念在家受到的教诲,突然之间的炸响让他一跃而起,混乱的喊叫和密集的爆裂声从顶层甲板传下来,舱室里的侍从和赫曼一起拥到出口,他们打不开舱门,只能把耳朵贴到门板上,直到那些声音像突然发生一样突兀地消失。随后白船的人冷淡地过来把他们带了上去,一从出口露头,赫曼就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知道那些人必败无疑,毕竟只是一群被金钱与谎言所迷的亡命之徒,他们若能成功,那才会令计谋者惊愕。他混在众人中向前走去,看到甲板上有许多透明的碎片,边缘锐利得令人心惊,似乎有些血点落在上面,然后白船的人推开食堂一侧的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突然涌出,赫曼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片刻静止,接着就瘫软下去,让身后的赫曼见到了前方景象。
几乎同时发生的刺耳尖叫中,赫曼的脚像生了根,不能再往前一步,他看到了——他没想过——他不是没见过死亡,甚至不是没见过虐杀的场面,但是——那是,那是什么地狱?
血——到处是血!不只是血,在地上,在墙壁,在天花板上,曾经能照出人面的地板已如血池,血面半浮半沉着断裂的肢体,破碎的骨头,稀烂的内脏,各种残缺的尸体趴在地面,挂在桌椅上,每一具——每一具都死得恐怖无比,就算落入狼口也不可能比他们更凄惨,他全身僵硬,不能转开的目光落在前方斜角的一具尸体上,看到浓稠的脑浆混着血液从锯齿状的半个脑壳缓缓淌出来,然后一块碎肉从天花板上掉下,正正砸在中间,溅起细小的液滴,他觉得那些液体好像溅到了他的脸上眼中,最终他颤抖着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呕吐——
只有少数的几十人见到了那个场面,白船的人只用一个晚上就将一切修复如新,窗户看起来比之前更明亮,桌椅没有半点损伤,但在白船的人将差点被吓疯的人送回舱室时,那些可怜虫的大哭大闹和胡言乱语已经透过薄薄的门板,告诉背后竖耳聆听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因此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吃上晚餐,当夜的下层甲板却安静得出奇,在帘布遮挡的窗外,雪亮的月光照在海面上,也照在那些跟随着夜航船的猎食者背鳍上,日夜交替时分,它们可是享受了好一顿大餐啊。
梦魇让赫曼整整三日无眠,直到下船前,他还会在深夜被某处传来的喊叫惊醒。而比那血腥场面更令他恐惧的,是他觉得白船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的间谍身份。他和那些人是被挑出来见证屠杀的,他认得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他在上船之前就在观察,除了他自己,肯定也有其他人是带着使命将自己卖给了白船。但是白船的人是怎么发现,又是怎么确认的?他们观察了这些间谍多久?为什么他们在船下的时候是那副样子——豪奢,好奇,彬彬有礼又不通俗务,对许多试探视而不见……在这之后,白船的人又准备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会容忍他们继续活下去吗?茫茫大海中,这艘巨船是唯一的庇护所,也是一座无处可逃的牢笼……他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问题,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到白船的人开始教他们落地后的规矩。
恐惧是——总是——最好的说服手段。虽然之前的人们也不能说是不服从,但在这件事之后,他们乖顺得如同羔羊。乖顺,又蠢得令人难以忍受,白船的人在这时候又表现出了与此前相同的细致和忍耐,而赫曼作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学会那些常识的人之一,经常被叫到前方去为其他人示范,这在令他感到羞耻和不耐的同时,又奇异地产生了某种安全感。
直到下船,白船的人也没有把他怎么样,赫曼直到登上那金属活物般的交通工具,从惶恐不安的贫民中回头望去,那些白船的人也没有给他更多的眼神。
进入宛如城市的小镇,被安排住进宿舍,吃东西,睡一个晚上,然后是体检和询问。赫曼和另外九个人一同进入房间,看完前面两个人是如何获得身份证明的时候,他心中已有谋算,又一个人激动地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向门边,赫曼抚下心跳,在那三名询问者的对面坐下,在他们用通用语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对面的女人一脸认真地倾听,当她手中的黑笔不慎滑落,向前滚去的时候,赫曼迅速地截住了它。
“谢谢。”她对他微笑。
于是赫曼毫不意外地获得了同样的身份证明。他的年龄已满十六,所以铜牌的绳子是红色的。
一天之后,他手握铁锨,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荒野。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吧,小伙子。”
第359章 作弊式跃进
夏拉在育婴室里转来转去,柔和的冬日阳光投下窗棂的影子,木头做的四方小床里,婴儿们发出各种咿咿呀呀的声音,每张小床里都有玩具,所有的木头都被精心打磨去掉了木刺,有些孩子还在睡着,枕着柔软蓬松的精致小枕头,肚子上盖着棉纱面的小被子。一种特殊的奶臭气飘荡在空中,夏拉走在过道上,一个个地查看他们的尿布。
她的年龄被记载为十二岁,在居住地这里,所有人都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照顾婴儿不是她的工作,她不用工作。不过在不用上学的休息日子里,他们可以去帮成年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然后大人会给他们的工本上记分,让他们可以在居住区的店铺里买到很多他们喜欢的东西:可口的零食,惊奇的玩具还有画书什么的,所以一到假日,大家就争着去向老师报名。夏拉已经用自己挣到的钱买了三本小人书,她喜欢这个灰姑娘在仙女的指引下离开家庭,向森林的精灵学习各种技艺,努力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建起了自己的家的故事,而在第三本的结尾,灰姑娘招待了经过精灵的领地,却已经认不出女儿的父亲,而作为盛情招待的回报,父亲告诉她国王准备向精灵领地收税,同时派出自己的儿子,一个王子来到这里统领他们。
夏拉渴望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不能让她自己读懂这些东西,但她在店铺的架子上一眼就看中了这套书——明亮的色彩,流畅的线条,美丽的人物,她简直不能移开眼睛。而带领他们去到那个巨大店铺里的老师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温柔的老师帮她把书拿了下来,还在角落的桌子里为她朗诵和解释了第一集 的故事,而同学们把她们围在中间,听老师读完了一本又一本。虽然夏拉已经把它们看过许多遍,连书本边缘都摩出了细小的绒毛,她对它们还是喜爱如初,就像对待那些人们告诉她已经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夏拉抱起一个尿布已经变得沉重的婴儿,小心托着他的脖子,走到隔壁的盥洗室去,那里有干爽的尿布,有篮子收纳换下来的尿布,还有轻手轻脚的大人用温水把婴儿们的小屁股洗干净。有时候夏拉还要和同学把篮子抬去洗衣房,在那里的大人会把尿布倒进总是轰轰作响的大机器中的一个,让它们在里面不断摔打,还有水流冲淋,然后这些表面已经干净的尿布又被机器推出来,人们会把它们送到另一个地方,用带着味道的沸水把它们煮上一段时间,最后才是拧干晾晒。
“这真是王子和公主才能用的东西!”一个商人家庭出生的同学对此大声嚷嚷。而躺在育婴室里的没有一个贵人种——可能也有什么私生子在里面吧,但谁看得出来呢?毕竟从来路上说,这些都是只值一个银币的小动物,卖掉他们的大人不在乎这些婴儿会去哪里,被如何对待,当然,如果他们知道了,可能会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也变成婴儿。夏拉听那个男孩这么说过,她自己倒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她看着怀中婴儿无齿的笑容,觉得这些小东西真是什么也不懂,不会说话,不会写字,连吃东西都不会,每天只会吨吨吨,哇哇哇,还有拉拉拉。
虽然他们还是挺可爱的。
但老师也说她很可爱啊。
旁边传来一声痛叫,她转过头,看到一个同学扭着脸把孩子放进小床,然后揉着胸口,“她咬我!她有牙齿了!”他打开衣领看了一眼,又弯腰下去,用手掌夹住那张小脸蛋,“看,有四个牙齿,你看——”然后他被人拎到了一边。
“不要捏他们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会流口水。”
男孩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乖乖闭上了嘴。一个至少有两个他那么宽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连夏拉都被他的阴影笼罩,男人走到小床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方巾,低头在婴儿的嘴角点了点,又用一根手指跟她握了握手。他向育婴室的另一端走去,夏拉和其他人跟随在后,男人将臂弯里的盆子放到台面,大大的钢盆里水波荡漾,奶瓶互相碰撞,白色的乳汁在瓶壁上留下痕迹。男人——这件育婴室的护士长转过身来,对学生们说:“你们看好我的动作,然后不明白的问我。你们要注意我的手,还有奶瓶是怎么放的,不要喂得太快,在他们吃完之后,要轻轻地给他们拍背——注意看我,知道吗?”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语气倒并不如何严厉,学生们点点头。
这位孔武有力的护士长从小床中抱起一个婴儿放到铺了软布的工作台上,开始示范如何喂食,学生们看着他的动作,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喂过不止一次的奶,但是没有人移开目光——没有人想小本子被记上一笔害自己拿不够分数,之前还有嘴馋的学生在喂奶之后偷偷嘬两口,得到的教训都是深刻的。护士长又重复了一遍要点,然后让学生们动手去做。
学生们一直在婴幼楼待到下午,看顾婴儿算不上体力活,却也不轻松,尤其是那些要在玩具室里当陪伴的,下课铃在远方响起的时候,他们个个露出了解脱的神色。护士长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点心,然后一一打分,孩子们把本子塞进书包,向他告别后跑向最近的食堂。
医院的食物油水比其他食堂少一些,但味道同样很不错,消毒药水的味道在这里也不明显,这些已经熟悉起来的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轻声说话,内容大多是今天晚上去店铺里买点儿什么。夏拉对面的男孩说他想要这个,这个,这个和那个,夏拉不由得问他:“你的分数够吗?”
他噘嘴哼了一声,“不够。”他又说道,“我这次买一点,下次再买一点。”
他身边的同学说:“‘商场’里的东西好多呀,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全买一遍。”
“做梦吧。”男孩说,“抚松港都没有这么大,东西这么多的店铺呢。”
“我也可以这次买一点,下次再买一点。”同学用他的话反驳他。
“那你得有一座宫殿那么大的地方来放它们。”男孩啃了一口薯饼,“我想说你一辈子都不要想能买下它们,可是这里的东西太便宜了,要是我能把这里的东西卖到抚松港,一个月我就能变成大富人,做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商人。”
“那不是白船的人才应该最有名么。”夏拉小声说。
达扬装作没听到。
“达扬,你说你是商人的儿子,那么,像我们吃饭的这些东西,在港口会值多少钱呢?”另一个同学问。
十三岁的男孩看了一眼桌面,银子一样闪亮的钢制托盘,同样闪亮的勺子,玻璃的杯子里装着浓郁的饮料,他举起一根手指,“最少一个金币。”
“这个呢?”又一个同学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抚松港没有人棉布,他们会给你一个银币的。”达扬说,“你看起来挺容易收买。”
那名同学切了一声,其他人则兴奋起来,拿出或者指出各种东西来让达扬对价,男孩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夏拉已经把食物全吃完了在喝饮料,食堂其他地方不时有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最后终于有人问:“那我们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啰?”他拍着书包里的课本。
达扬张了张嘴,“不是。”
片刻之后,他把脖子里的红绳扯出来,红铜的坠子在末梢轻轻摇晃。
“最贵的是它。”
在周末傍晚到宵禁入睡的好几个钟点里,对还在适应新生活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供销商场更好的玩耍场所了。当然,他们的玩耍不是像过去生活里见到或者经历的那样,奔跑,喊叫,欺负捉弄比他们还要弱小的东西,商场里满是贵重物品,既不允许,他们也不敢在这儿胡闹,但是这里也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方。
对孩子们来说,供销商场非常,非常地大,第一第二层全部打通,只有砖柱支撑着天花板,高大货架一排又一排地矗立在光洁的地板上,孩子们一进这儿就会自觉脱掉鞋子,赤脚走路。最开始是由老师带领,后来差不多是他们自动自发——因为除了教室,就只有这里有灯火点亮至入夜,而商场的儿童角其实比他们的教室还要大,有滑梯,矮秋千,攀爬墙,白沙池,各种玩具,以及成排的桌子和椅子,附近还有书架,架子里的书不是商品,他们可以自由取阅。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到这里来,有人现在还是不太敢出门,何况宿舍的床铺也挺舒适的。即使他们这些孩子现在都在这里,这个角落也不显得拥挤,儿童角至今还没有坐满人的时候,他们这一批学生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远远没有上日校和夜校的大人多。在这个既没有贫穷也没有饥饿的居住区,人们的生活似乎只有两件事,一是工作,二是学习。除了正在做“学生”这份工作的孩子们,其他人能够分给学习的时间不太多,而且他们也不是没有轻松的时候,上课和下课都能看到有不同的人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球竞赛,可是他们对待这件事的劲头和为此搞出来的花样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窗外的夜色渐渐深浓,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夏拉放下笔往后看,已经有两个人在玩耍了,她大概是第三个完成作业的人,用酸痛的手指合上作业本,她悄悄地站起来,转身投入背后的玩具区,然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加入了欢乐的行列。商场的人给他们送水的时候,只有三四个人还在桌子边上苦脸皱眉了。学生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杯子,等待商场的人为他们灌满,她们倒完水之后没有立即离开,有人坐到那些没完成作业的学生身边,有人半弯下腰跟其他人柔声说话,她们的身边很快围起了人。
学生们喜欢她们,因为这些女性体贴又耐心,可以指导他们完成作业,也会帮他们读他们不懂的书,在这些事情上做得和他们的老师一样。被带上白船来到居住地前,大多——几乎所有的学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商场的人”,像老师,护士长,像在婴幼楼操作机器的人,还有其他许多,几乎所有人。
寒风吹过街道,离开商场的孩子们缩了一下脑袋,从温暖的地方到寒冷的地方就是这样,倒不是说他们已经变得多么娇贵。街灯的光芒照亮道路,他们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他们发现有一盏街灯灭了,道路的中间出现了一片完全的黑暗,校门就在前面不远。
他们走了过去,只是彼此靠得更紧密,夏拉的手几乎挨到了身边的人,她绊了一下,旁边的人拉了她一把,“有石头?”
“没有。”
夏拉抓着那个男孩的胳膊,小心地挪过了这片黑暗,虽然她和其他人打扫过这段路,知道这里没有泥坑,石头,污物和尸体,坚硬的路面上连颗大点儿的沙子都没有,这是她过去生活的印记。
被她抓住的男孩呼了一口气,看向天空。黑色的天空看不见星星,明天会下雨吗?还是会下雪?
奥比斯的抚松港从不下雪,这时候应该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雨,绵绵的雨水从屋顶落到街道上,汇聚成流,最终注入大海。冷雨带来寒冷和萧条,他远方的家人此时应当已经入眠,他们的梦里是否有他,和他的祝愿?
达扬不是奴隶之子,不是“耗子”,不是“多余的孩子”,他是一个中等商人家族的长子,记忆里几乎没有过穷困,饥饿和低贱——许多人最先学会,也是伴他们从生到死的一个词,抚松港的富裕繁荣远近闻名,但正如乔木必有落叶,抚松港是如此繁荣,所以它的下层渣滓也比其他地方更多。许多人从低贱中出生,在低贱中死去,如果没有白船的人,他的同学命运几乎全已注定。然而他也不比他们更好。被从成为雏妓的遭遇中解救时,他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天杀的人贩子的错,他的家人肯定正在王城的各处焦急寻找他这个重要的长子,他甚至对“白船的人”感到怨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听完他的哭诉的第二天,船员把他带下了船,送到了临近父亲店铺的一条街道。
达扬飞奔回家,紧接着被驱魔一样赶了出来,他在地上翻滚哭叫,关于过去美好生活的一切都被棍棒敲打成碎片——他最先出生,被仔细对待,却并非是作为继承人期待,一个孩子刚刚降世,咒灵师便在婴儿背后镌刻图案,将缠绕家族的噩运霉灵封入幼小躯壳,十三岁前不可令之暴怒,更不可令之流血,一旦年满十三,就悄悄送走,令一无所知之人伤害他,恶灵便随之转移。
震惊,伤心,深入骨髓的痛苦,然后变成燃烧的火焰,他血流满面地趴在地上对他们恶毒诅咒,在晕眩中为他们惊慌失措的面孔感到快乐,直到白船的人再次把他带走。
他什么时候会回去呢?
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赫曼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路灯的微光映得室内朦朦胧胧,舍友的鼾声在回荡,但他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冬季过去一半,他已经适应新生活,从开始的极度抗拒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正在成熟,不仅仅是精神,他还长高了一些,手臂和大腿因为良好的饮食和锻炼变得强壮有力,虽然镜子里的他看起来还有些瘦,那是他的身体还在继续生长。他剪短了头发,学会了用钢笔写字,每天写工作笔记,和他用母语写成的日记本一起放在枕头下,从来没有其他人动过它们。
他的外表还看得出来过去的样子,内里却已今非昔比。本来他对成为农民的安排极度抗拒,如果能够选择,赫曼恐怕更愿意当一个力工,在他为了登上白船而学习的种种低等人技艺中,农艺是最简单也离他们的目标最远的,他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农奴,哪怕他们立即就让他成为那一队人的头领——他们先是干了三天活,第一天平整土地,第二天挖掘沟渠,第三天种树,三天后,赫曼所在的那支队伍被召集起来,管理他们的人要求他们选出自己的两名队长,那些监工指出了几个人选,命他们背对众人,然后其他人将坚果投入他们身后的大碗。赫曼既意外又不意外地成为副队长,与另一人共同管理麾下共三十二人。投票结束后,他们得到了一块牌子和一份文书,牌子上用本地人的文字写着“第十生产区第八生产队”,每个人将自己的身份铜牌作为印章在文书上记印,接着队长抓阄抓到一块土地,监工把这支队伍带过去,告诉他们那块宽广平坦,已经冒出绒绒青尖的熟地从今开始就是他们的口粮地,不过从得到这块份地起,居住地就不再无偿供给他们食物。
他们仍然可以去食堂吃饭,也可以自行去仓库领取每日口粮,只是从今起都将变成欠债;他们平整土地,挖掘沟渠,种树和修路依然能够得到报酬,然而报酬不能抵消债务——粮食只用粮食偿还;除了债务,土地前三年的产出无须缴税,种子、青苗、肥料和农具都可以用他们工作所得购买;他们必须遵从居住地的法律,不得杀人,不得强暴,不得偷窃,每支生产队都必须完成分派下来的学习任务,每人每月至少要上十五天夜校……
冬季在任何地方都是休养生息的季节,然而在这里,他们没有一日不是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秩序,服从,赫曼能够理解,但为何要向这些人——这些愚蠢,自私,谎话连篇的奴隶和贫民窟的渣滓传播知识?为何要费尽周折,设计那么多激励和鼓舞的手段,为何要关心他们的躯体和精神,为何与他们同吃同住,倾听他们的声音,为何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是一个人,和他们这些居住地的统治者一样的人?即使在训练和说服的过程中有同样多的惩罚的手段,可是有几人能不为之触动?
包括他。
到上周前,他竟不知那名与他一同被选择的队长竟然同是来自“内地”,居住地所有的管理者和建设者都来自“内地”,他的队长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影响,统合了十数支生产队,使他们在短短半月的时间里完成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工程量,他的年龄只比赫曼大四岁。出身既是能力,正是这些来自“内地”的人在这偏远之地建起这个规模庞大的小镇——他们都不屑于用“城市”称呼它——建造了港口和让钢铁机车通行的四通八达的宽阔道路,在这片曾被兽人长久荒废的土地上,水渠如笔画将大地切割成棋盘,高大完善的众多建筑如棋子落地,众人行走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习,紧密合作,相处无间,仿佛人人都温和,理智,缜密,不带半点粗俗低劣,若非他们也会受伤流血,会怒骂沮丧,不同的人仍有不同的性格,简直就如理想国之人。
然而神明啊!他们是女人,兽人,是遗族,是仍留有烙印的奴隶!他们可以有一样或者两样可贵品质,却绝无——绝不应该成为管理者和组织者,比赫曼见过的最出众的人才也毫不逊色!没有一个人是天生的贵人,他们既无积淀又无天命,是谁从尘埃中分辨和提纯了他们的灵魂,又是谁赋予了他们才能和地位?在赫曼有限的学识中,历史从未有过,也不应有——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天赋者和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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