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胜利只能让很少很少的一些人不必再为受到压迫而痛苦,当这些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之后,他们还会为自己能去压迫别人感到快活。对那些极少数极幸运的人之外的其他人来说,他们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他们会在战斗中受伤,死去,一些人会逃走,拼命回到过去的生活,剩下那些没有逃的人则不由自主地被裹挟,迷失自己最初的目的,成为别人获取权力的工具,当别人在餐桌上讨论如何分配胜利的果实时,他们便在盘中。
对于外邦人关于他们未来悲剧的预测,建设者中来自起义军的人们自然是想反驳的,如果他们的奋力反抗只会带来这样的结果,那么为何外邦人还要给予他们帮助呢?是他们的财富太多,所以随手施舍给了他们这些可怜人吗?
外邦人说当然不是。
外邦人还说,他们对起义军将来结果的预测依据的只是过去的经验,不等于今天的人们就会重复过去的错误,如果能够吸取教训,不去重蹈覆辙,那他们未必不能走出不同于历史的“第三条路”。
然后便有人问,那新玛希城走的是第三条路吗?
外邦人的教导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我们要走的,可能是一条通往‘极最’的道路。”他说。
“极最”,是通用语中人们形容一样事物时最高级的形式,人们认为外邦人确实有资格使用这个形式,因为自他们出现以来,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极……”“最……”的。他们是极强大的,是极能干的,无论作为统治者还是教导者,对他们羽翼之下生活的人都是最好的,没有一个国王和贵族能做到像他们一样——不会有的,人们确信。
只要他们继续强大、慈悲和发展下去,将有无数的人像今天的这些建设者一样愿意接受他们的统治。
那么,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去摧毁那已经被他们动摇的国王统治,拯救更多困苦的人们,反而要在这样一块并不特别广阔的土地上反复耕耘呢?
这个问题不仅在这批工程建设者心中萦绕不去,也令那些愿意用稍微客观的眼光看待外邦人的人困惑不已。
他们命名可以得到更多,为什么不那么做?
但一如既往地,不论对他们有多少疑问,抱何种看法,接受或不接受他们带来的改变,“外邦人”——开拓者们依旧坚定地按自己的步调向前。工程稳步进行,新村逐渐成形,人员物资往来如流水,夹着雪的冷雨下了几场,小雪飘飞起来,积了薄薄一层,又在冬日暖阳下化入泥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大地一点一点发生变化,虽然看向工地之外,仍是一片荒寂单调的枯景,寒风依旧令身体颤抖不已,但不用工地日历的提醒,人们的本能从某个时刻起就在对他们悄声低语:
春天不远了。
快要过节了。
虽然不同的民族和地区新年的习俗不同,有些节日在入冬后不久,有些在春天,有些在夏天,但既然是在新玛希城的地盘上,自然是按外邦人的规矩来。
开拓者向全体工程建设者宣布了新年假期的安排。
这项决定一公布,除了新玛希人表现得比较习惯,其他通过各种方式加入到这些工程中的人们大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假期感到意外。并不是说他们平时没有得到休息,不过那些一日半日的休憩往往被他们用祷告、写信、学习或者睡觉、无所事事的闲逛等等方式用掉了,对于这样简直算得上漫长的七天假期,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趁这个时候回家?
对那些不曾长久离家过的农民来说,他们在来新玛希城的路上就已经在想着回家,到了工地之后,是新奇的见闻、繁重的工作和紧密的学习强行抚平了他们的不安,但思乡之情无论如何都难以磨灭,即使他们牵挂的家乡只是一些贫困、弱小而且愚昧的村庄,与他们正在建设的又大、又强、完全可以想见日后富饶的新村完全无法比较,可是一旦意识到有了机会,强烈的思念像干柴遇到了烈火,在他们心中一下子猛烈燃烧起来。
无事不周全的外邦人既然给出这样长的假日,就不可能没有相关的准备。他们对那些表现出回家意愿的远地村民一一征询,记下他们的来处,统计他们的人数,然后预备车队,规划路线,以求不仅让这些村民能够尽可能快和安全地回到家乡——即使他们是来清偿债务的,许多人仍通过各种开放的途径积攒了一些财物——还要让他们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各建设点,完整地完成他们的契约。
毫无疑问、非常显然地,这一举措给那些远地农民带来了极大的安心,得到了他们由衷地感激,这种感激之情只有一种方式表达,所以回家之日将近,他们劳动的热情反而愈发高涨,连一贯自认为比他们表现得更好的新玛希人看的都有点吃惊甚至羞愧起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提高了干劲。
看着工程进度加快的外邦人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他们全都担负着领导和教导的职责,平日里就很忙碌,宣布假期安排之后就更加忙碌,只是在离放假还有不到五天的时候,以一种尽可能平淡的、但又压抑不住喜悦和骄傲的语气告诉自己负责的建设者:
联盟剧团回到了新玛希城。他们将为工程的建设者们带来精彩的演出。
短暂的惊愕后,此起彼伏的欢呼响彻了工地。
这可真是一个大惊喜!
交易会已经落幕了一段时间,许多人依旧对那些惊艳的舞台演出念念不忘,难以自拔。从新玛希城回去的人会手舞足蹈,极力向那些对他们的经历好奇的人们传递自己的见闻,虽然大多能得到十分真诚的惊叹和神往,但耳闻总不如亲见,讲述者只恨自己不能描述出十分之一,又担忧那些色彩鲜明的记忆会在自己愚钝的头脑里褪色,他们总想着自己也许一生只有这一次能见到这样的表演了。
而如今联盟剧团居然回来了!
并且不是在城市,而是到他们的工地上来演出!
这下无论外邦人在工程建设者之中的威信多高,也难以压制他们被激发的热情了。人们的精神不能再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活儿上,可能出乎一些人预料的是,他们什么活儿也没耽误,并且下工之后依旧精神饱满,因为剧团演出的舞台需要他们自己来搭建,所有愿意出力的人都去出力,舞台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搭建好了。
第431章 返乡与糖
“没想到演出的效果会如此之好。”
“因为以前实在贫瘠。”
“贫瘠也不等于全盘接受。只是美和真实生来就有力量。”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活动吗?”
“这是和劳动、教育、训练一体的,当然还会有。”
“多久会有明显的效果?”
“随时。”
“显现到行为上呢?”
“那就要看客观环境了。”
这场持续了整整三天的新年演出,不出所料地取得了圆满的成功。远地的农民们心满意足,带着他们的“零花钱”——他们的劳动报酬已在交易会上用实物预支了,所以他们得到的只是“零花钱”——和新年礼物,加上那些他们努力积攒的东西,可谓满载而归地走上了归家之路。车队有佣兵护送,加上外邦人的威名威慑——白船去普林霍尔一游之后,大概已经没有人再认为外邦人的力量出不了门了,总而言之,他们就这样开开心心、安安全全地回了家。
明明是去还债的,却如同衣锦还乡,骄傲非常。
受雇而来的佣兵头目冷眼旁观这些沉浸于幸福之中的村民,对他们的愚蠢嗤之以鼻。
明明如此愚蠢,如此无能,却又如此幸运……
凭什么呢?
即使是拿钱干事的活儿,佣兵们也不免为此情绪难平。他们原本在这一行也有些名气,却一接到密探的私信就偷偷出城,一干人马趁夜登船,一路惊险万分地穿越峡谷激流,舟马劳顿,终于赶上新玛希城的招募,通过面试拿到印鉴,还未来得及多看这座城几眼,又匆匆离开,从繁华之地走进荒原,沿着遍布车辙的道路一路直行,来到满目尘土的所谓建设点,直到此时才终于得以休息。
平心而论,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并非雇主为难——外邦人出了名的不会为难下等人,工地虽然不及城市繁华,对他们的招待也不差,不仅住处伙食都好,一来他们就赶上了剧团演出,不像那些劳工每日仍要劳作,他们除了同雇主开什么商量会之外的时间全由自己支配,可以从早到晚都守在舞台便寸步不离。
想想这三天真是过得如梦似幻!吃得很饱,睡得很暖和,还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表演,发现它们比自己想象过的还要精彩,令人如痴如醉,虽然必须协助那些外邦人维持舞台下的秩序略为烦人,因为从各个建设点赶来的人实在太多了(这倒是再度证实了从城中传出的消息),不过当剧团结束一天的表演,演员们拿着本子来找观众询问观感时,由于他们离得最近,看得最多,又有在别处的见识,因而演员很关切他们的意见——哪怕他们并不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过三天时间,佣兵们对外邦人的看法已经改变,当不得不离开那处开阔而杂乱的建设点时,不少人都流露出了恋恋不舍。
护送村民的任务枯燥无比,因为自外邦人建起这座新玛希城,周边匪患已经为之一空,几次武力炫耀更是令诸邪退避,领主哪怕穷得发疯,也不敢再派人去假扮剪径强盗,大路安全得很。他们这些佣兵之所以能接到这份钱多事少的工作,不过是由于外邦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地)谨守界限,即使已经数次向周边的展示獠牙,也不轻易用自己的武力侵犯其他领主的领地。
路途无聊,村民吵闹——他们显然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外邦人宠坏了,竟然目中无人到在这些佣兵面前对他们的雇主品头论足:说他们人有多少,看起来是年少还是年老,不久之前还是奴隶,现在却能够管着这么多人,一副特别有本事的样子,如果新玛希城的城主自立为王了,也不知道他们之中能有几个贵族?或许一个都没有,毕竟贵族是不应该接触泥土的……
不止一次,其他佣兵偷偷问这位小队长:“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呵。”小队长冷笑。
但他们有职业的操守,除了完成雇主的安排不会多干别的事情,车队沿着越来越坎坷曲折的道路继续向前,不到两日就抵达了第一个村庄。背着大包小包的村民从马车上跳下去,兴高采烈,先是快步,然后变成了小跑奔向路口,佣兵团长从车队的队长那边接到要求,要小队长带着几个人不远不近跟在背后,这是一种保护,却招来了对方警觉的目光。
以佣兵素来的名声来说,他们的警惕也算理所当然,小队长和他的伙伴们双手一摊,露出无害的模样。
村民只能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村庄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暗沉的冬日天空下,只有几缕炊烟升起,他们走得越近,熟悉的景象看得越清晰,还未等他们呼朋唤友,路边突然冒出一群人来,他们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对方则径直向他们走来。
“管、管事?”
“好呀,你们可回来了!”领主管事双眼圆瞪,怒气冲冲,“瞧这一身,不安分的家伙!你们肯定都被外邦人收买了!”
他将手一挥,“让我们瞧瞧你们带回来了什么渎神的玩意!”
村役一拥而上,返乡村民们发出惨叫和愤怒的大叫,本能让他们抵抗,但另一种长期受训而形成的本能又阻碍他们作出强力的抵抗,束手束脚的拉拉扯扯中,一半以上的村民包裹都被强抢过去,被抢走的包裹越多,剩下的人手脚越是软弱,直到一个结系得不太紧的包裹突然散开,里面的东西纷纷落地,一声脆响响起,众人朝地上看去,一个浅绿色的玻璃灯盏摔在衣服、手巾、梳子、碗勺、干粮和糖块等等零碎中间,连着灯座的长灯芯拖了出来,液体流淌到地上,火油的气味开始弥漫。
包裹的主人呆滞地看着地上,村役扑上去抢衣服,不小心被碎玻璃扎到的人发出痛叫,返乡村民一些看着疯狂的村役,一些看着那名失去了最珍贵财富的同伴。
这盏灯……不是他们可以通过工地劳作得到的东西。
“喂!”
一直旁观的小队长大声叫道。
人们好像被惊醒一样,纷纷朝他看去,目光触及他的坐骑,领主管事脸上的凶狠开始外强中干,连语气都变化了:“你们是什么人?!”
“佣兵。”小队长不远不近地说,“他们欠外邦人的债还没还完呢!七日一过,他们必须回去!这些人的名字,外邦人可都记下来了!”
“外邦人”这个词一出现,领主管事和村役就好像遇见了猛兽,有人甚至后退了一步,管事仇恨地看着佣兵们,又将仇恨的目光转向返乡村民,片刻沉默后,他转身一把将包裹从呆立的村役手中夺过来,打开绳结,掏出一半或者更多的东西扔进布袋——但没有拿走那身细织工衣,才将包裹重重砸向村民胸前。
“这是你们应交的劳务税!”他大叫道,接着转脸看向其他还拿着包裹的返乡村民,恶狠狠地说:“交出来!”
佣兵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收税交税,领主管事带着村役拿着布袋离开,村民们才慢慢走回村庄,那些虚掩的柴扉后也显出了绰绰的人影。
佣兵们掉头离开。
等候在大道上的车队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车队的队长——一名被外邦人提携起来的新玛希人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佣兵同他说了,他回去和车队的车夫们商量过后,又将此事告知了其余的返乡者。
下一个村庄并不意外地也有领主的税官,佣兵们依旧跟在返乡村民的背后,看着他们从路边山上折来粗木棍,紧紧握在手中,身体前倾,一步一步向村子的入口走去。一见这般阵仗,守在路口的领主税官就不由自主地慌了,虽然村役们也有棍子,他还带着鞭子,但返乡者的反抗是完全不在设想之中的,何况这些村民经过两个多月外邦人式的伙食滋养,身体已经比他们离开时强健了许多——至少比税官要强壮。
“你,你们要干什么?”他虚弱地叫道。
接近到只差十几步的时候,返乡者们才停下来,走在最前列的村民像狼一样盯着他,“你们又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税官想起领主,心中产生勇气,但看到那些手臂粗的棍子,想起他们是从无法无天的外邦人那儿回来的,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我以领主的名义——”
“你要是来收税的,”那名年轻的村民恶狠狠地打断了他,“拿着这个,滚吧!”
他把一个大家凑成的包裹扔过去,税官慌忙躲开,他背后的村役有点不知所措地接住了它,“税我们交了!七日一过,我们还要回去!别拦着我们,你们想得罪外邦人吗?”
最后一句话起了很大的作用,税官慌忙离去,毕竟他也不是全无收获。
佣兵回去之后再度向车队队长讲述了他们见到的状况。
将返乡村民全数送到用了三天时间,车队最后在一名领主的领地留下暂时休憩,并对这一路的状况进行了统计。
统计的结果是,被拦截强行“收税”的村庄占了总数的二分之一,数量似乎不很多,因为有三个领地不向他们的领民要求任何东西,他们的领主早已向外邦人投诚,前段时间还遣人带着物资回到城堡,一方面安抚家人,一方面是告诫他们务必配合外邦人,不要冒犯他们和任何受过他们庇护的人,车队就是留在一个这样的领地上。
包括第一个遭遇此事的村庄在内,没有一个被“收税”返乡者是不反抗的,这同他们上次从交易会归来的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领主们固然不敢轻易得罪外邦人,害怕给他们讨伐自己的借口,但又很难控制自己的嫉妒和贪婪,交易会那次他们犹犹豫豫地出手了,不敢抢得太多,只拿走一半,得到了很大很大的甜头,即使知道这次村民是去还账的,估计是光着手去,光着手回来的,他们依旧产生了“无论如何都能榨出点儿啥”的念头。
他们好像没想过村民会反抗,并且好像失心疯一样,一次比一次反抗得坚决,一次比一次反抗得强硬,虽然他们最终拿到了比预想中还要多点儿的东西,但那是因为外邦人对这些村民好得毫无道理,让他们平白得了不该有的好处,即使大部分留在自己手里,上供给领主们的还有那么多。
可是想想普林霍尔城的遭遇,无论那支油水丰厚的车队经过领地时是如何地得意洋洋,那些已经被外邦人侵蚀了灵魂的村民又是多么可恨,他们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哪怕不去想那神乎其技的天降雷霆,外邦人还有一门同归于尽的诅咒,可以用这门邪术将成百上千人一同拉进地狱——可是在奥森郡发生过,还被他们编进了戏剧,将一干观众吓得魂不附体过的!
“他们可能以为那出戏剧是我们在为自己辩解,向外人表示威胁。”车队的队长,那名新玛希人说,“但对我们来说,这是在展示失去亲友的伤痛。”
“我们?”小队长若有所思,“你和那名特许商人是朋友吗?”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没有和他说过话。”队长说,“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可能会成为比较熟悉的人。”
“你们有相似的经历吗?”
“我们来自同一个地区。”队长说,“我以前听过他母亲的故事。”
那出戏剧登上舞台之前,剧本的创作者之一,精灵来同他交流过。小队长对他竟然能与精灵面对面同处一室感到非常吃惊,“天哪,你可真是个幸运小子!”
“他们来了好几个呢,在城市里见到他们很容易,因为他们经常换岗位‘体验生活’。”队长笑着说,“工地上也有呢。”
“我怎么没见过!”小队长叫道。
“人家视力好,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把演出看清楚,不和大家挤来挤去的。”
小队长在感叹,队长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出神,突然他说:“我们会报复回去的。”
小队长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你们?你们竟然、你们真的……?”
车队队长坦率地看着这名来和自己拉关系的佣兵。
“那难道不算报复吗?”小队长低声问,“死了好几十个贵族!还有当时刑场上所有的人!这可是一场屠杀,这竟然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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