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落花风
门外太阳高挂,洒满金光。月白只觉得房梁之上的瓦亮得刺人眼,屋里陈知渊坐在大开着窗户旁,听到这位夫子的话,轻垂着的长长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了淡淡的暗影。
“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乱自上作,却祸于百姓。水载了舟,又覆了舟。这个局面,却已经不是舟能决定的了。”陈知渊的声音极为低沉,轻望着窗外,眼里的悲伤一过而逝。
月白知道他一定是又看到了日后的景象,只是现在连芍药都不在身边,连给别人说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便有人,他也不能说,自从他渐渐显于人前之后,月白有时候能从风声里听到些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这里并不隐秘,早就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只能如行尸走肉般生活,没有了一丝的自由。
“虽是如此,可若是您能早些,这局面是不是……”
“先生,”陈知渊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眼里惊恐一闪而过,再望向这位老人时候,脸上已如欺寒赛雪般,没了血色。“隔墙有耳,慎言。”
只是来不及了,月白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位夫子进来过这方院子。只看到陈知渊有一天又驻足在自己面前好久,脸上没有一丝神采却也没有丝毫的悲怆。“我能看到,却从来都救不了他们。更何况救这天下?这天下又何曾是我的天下?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离开又何妨?”
月白沉默地看着,多么想去抱抱他,却丝毫动不了,只能望着陈知渊深深凝望着自己,眼里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下了雪,月白听得见自己身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的声音,几片枯叶在自己面前,像岁月一样,被风卷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知渊的年岁越来越长了,长身玉立站在窗前,已然有了清俊内敛的清姿。只一副落落寡和的样子,带着一股沉郁,落在雪里,和这天地一样苍白。
雪里,连高墙金瓦都失了鲜明的颜色。陈知渊又将视线着落在月白身上,呢喃道:“我好似能看见你是一个人,只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了。都道草木无心,却没想到,却是你立在这里陪我这些年,虽然听不着,闻不见。可我还是该跟你道一声谢。”
“王忌惮我,我不日就会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说不定是去做一位教书先生,像先生生前教导我那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这天地浩渺,我能看却不能救,能做的就只有尽人事,知天命,而已。”
月白想说好呀好呀,你所经历的,我听得见也看得见,每次为你心疼,只可惜却无济于事。这一切都只是记忆,你早已经经历了这一切,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其他什么。
陈知渊将它连根挖走了一棵,一起带走的还有他脚下那已经化成了白骨的尸体。
月白的视线一度只能落在陈知渊的背上,眼看着他推开朱红的大门出去,离开了红砖金瓦,离开了那巍峨肃穆的紫禁城,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却又格外坚定,眼看着他走得越来越远,要和它们永远诀别。
这一走就是整个冬天。隆冬过去,月白感觉自己身上又长出新芽的时候,陈知渊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他真的做了一个教书先生,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将自己栽在了院子里,眼看着一堆学生日日嬉闹在院子里,熙熙攘攘。
陈知渊的心情似乎比在深宫里好了很多,半大的孩子们相比一板一眼的学究,更喜欢和蔼可亲的先生。
陈知渊虽然做不到和蔼可亲,可他教书之的时候有耐心,再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从不恼怒,因此这书院虽然简陋,办的倒也如火如荼。
只是院子里人多手杂,半大的孩子不懂事,总喜欢将月白的叶子捋掉,拽出一根竹竿来打闹。
陈知渊每每看到只能皱起眉头,一片又一遍地跟学生们讲:“万物皆有灵,竹也有生命,且不可随意擅动。”
然后在学生们尽皆离开之后,站在月白面前,诚挚地跟月白道歉。
那深沉认真的眉眼让月白看着想笑又觉得可爱。这个时候的陈知渊单纯又认真,一板一眼的努力地做好自己的一切,真的在尽力的好好活着。
陈知渊的学生们都知道了,种在院子里的那丛青竹是先生的心头好。课业背不出来,会让先生皱眉,乱动先生院子里的竹子,是会被先生责骂的。
有一次学生里一个小霸王调皮,因为不好好做功课,捱了陈知渊的说教一时气不过,将月白从头到尾捋了个精光。
月白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被辣手摧叶时候的窒息感,虽然知道无伤大雅,不然也不会活到被陈知渊化灵,却也还是在心里期盼着陈知渊这个时候能够早点发现,赶紧出来制止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孩子。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没过一会儿陈知渊便出来了,敛着眉背着手,朝月白望着,一脸的心疼。
陈知渊课后罚那位小霸王站在墙角思过。自己却亲自动手将月白残损的叶子扫在一起,一边说着对不起,边将他们埋在他的脚下。打理完了才轻轻抚摸着光秃秃的青色竹竿,连呼吸都急促清浅了几分。
本就不苟言笑的脸上没有了一丝和煦,就那么站在月白身旁良久,吓得那位做错了事的小霸王撇撇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罚你并不是目的。”陈知渊这才叹了口气,走到那孩子身旁,似有犹豫一般轻抚着他的头,颓声道:“这丛青竹是陪先生最久的东西了,无论经历多少时光,先生都能看见他一直在我的身边。虽然无心无识,却多少是一分慰藉。我知你听不懂先生的话,但你却要知道,有些事情做了,别人会伤心的。”陈知渊静静望着那孩子跑出院子,回了家去,只轻轻叹了口气。只那稍显欣慰的神色突然一凝,惊愕和悲痛在脸上慢慢漾开,陈知渊连站都站不稳,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扶住墙。然后缓缓地蹲了下去,倚在墙角,哭得泣不成声。
月白不知道陈知渊看到了什么,却知道他很悲伤。再到天色暗淡了下去,陈知渊突然慌不择路地跑出了院外,给月白留下了一个极为萧瑟窘迫的背影。
再见到陈知渊的时候是第二日,他从院外回来,眼下一片青黑色,连身上的粗布青衫都变得又脏又乱。只他却没有空回去梳洗一番,而是站在月白面前,灼灼地望着他,颇有些绝望悲怆道:“我看到了一片火海,他们,无论孩童还是老人,尽皆倒在了地上,鲜血洇透了他们的衣衫,一个个无辜的脸上全是惊恐绝望。这天下已经乱成这样了吗?为何连无辜百姓都要如此惨死?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他们只想活着啊。”
“可我不能回去,那座城里,烽烟四起的时候,天下百姓遍地哀嚎。那凄怆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响,我连掩住耳朵都盖不住它们。为什么,我明明不想看到的。”陈知渊崩溃道,用手执拗地将他的根挖了出来,抱着他直往外奔。
偏僻的村庄在清晨破晓的阳光下显得宁静又祥和。陈知渊带着他落荒而逃,只听到他在嘴里念叨着:“赶紧走,赶紧走。只要我看不到,他们就不会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十分钟,悲伤。花这么多篇幅写记忆是有目的的,估计还得几章。
第76章 孤寂
凄清的夜里,远方一片血红。陈知渊终于肯顿下脚步回头看。冲天的火光在他的眼里只剩下了一点亮极的红,残忍又冷酷。
“我该回去吗?”陈知渊喃喃道。“我救不了他们,可还有更多的人,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
月白只能看到他因为激动一直抖动着的后背,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再有一点声响,便要崩溃了。
月白只能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似是回响在浑茫荒寂的夜空里,不断重复回旋,诉说着主人的无可奈何。
陈知渊回到了那个僻静的村庄,原本平安宁静的村落,化成了浓烟滚滚的炼狱,不少人仰躺着被利器穿胸而过,连挣扎都没有就送了命。
那里无人生还,陈知渊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尸体,亲手为他们挖了个尸坑。
再见紫禁城的时候,陈知渊是怀揣着目的回来的,他麻木地穿过这厚重的宫门,对繁花似锦的一切冷眼旁观,没有任何反应,只冷静又明晰地做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月白看到他亲手将自己种在了一个明雅的院里。月白听到过不少人经过时候的窃窃私语,见到过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有人白日鲜花着锦,款款而来,却在夜晚,迸发出旁人连看都没看到过的愤恨疯狂匆匆而过。有人明明是笑着进去,却在出来的一瞬间,脸上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变了颜色。
唯有陈知渊,从来都是一样的神色,一样的样子。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他心中,所有的结果,都于他无关。
都说人生百相,月白从这里看到的,不过是陷在纷杂世事里,所有人都挣脱不得的欲望的泥淖。
“都说太子殿下没有喜好,从来不偏不倚,皎皎如明月,让人只能仰望,望尘莫及。”那个人从进来的第一眼就望向了月白,脸上明明带着和煦,笑得温雅,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锋,锐利非常。“只人间富贵牡丹,怎就独独喜欢上一丛平平无奇的青竹?殿下这青竹种的不好,破坏了您院子里的一团瑞气。不若……”
“与你何干?”陈知渊已经成了重权在握的太子殿下,从一个后宫弃子,在流浪于宫外后,又凭借着自己的手腕,一步步地快速登峰造极。在这一方颓落的王朝里,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重臣,成了所有人攀爬权力高峰时,再也绕不开的人物。
这样的人,早就学会了收敛自己的脾气,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从来不会在外暴露出自己的心思,能说出“与你何干”四个字,已经是极大的反常了。
月白望着院子里对峙的两个人,只觉得这一方天地突然逼仄又肃萧。像是连空气都能凝固的寒意,缓缓在这院里无声蔓延。在这森冷的气氛里,任何的花言巧语虚与委蛇都没有用,剑拔弩张的这两人是天生的宿敌。
“不过是关心太子殿下罢了,殿下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戒备?是臣哪里做的不对吗?”那个连姓名都没有的人缓缓走近,面上虽然笑靥如花,可眼眸里是和陈知渊一样的疏冷淡漠,他走到月白的身边停下,轻抬起手,想要摘一片叶子下来。“不过是让殿下这些年颇为波折了一些,为达到原有的目的,多杀了几个人罢了。可生在这乱世里,谁又能无辜?能够成为殿下上位时候的垫脚石,他们死得其所。”
“你的出现,就是最大的不对。”陈知渊连望都没有望他一眼,面上像对待所有人那样一般,不带任何情绪,可月白却知道,那潜藏在袖子里,紧握着的双手,代表的是他的愤恨。
眼前的人,让陈知渊恨之入骨,却偏偏又不能奈何于他。
“让殿下如此不虞,是臣的过错,还请原谅则个儿,毕竟,殿下一日做不得主,臣便会像蚂蚱一样在你眼前蹦达一日。不要说什么秋不秋后,想要处置臣,那也得看您的本事。”
月白察觉到这人狠狠地将自己的一片叶子揪了下来,顺势用指尖将它揉碎,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地上。回眸间那人一丝狠厉从眼里滑过,再看向陈知渊时却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富贵公子,淡定地朝陈知渊笑着。“说来也是奇怪,咱们交了那么多次的手。什么是非黑白的事情没做过?而今人都杀了,事也做了,怎偏偏到了谋权篡位的时候,殿下却迟迟不动手?您顾及的是那一点点残存着的孝心吗?可你有孝心?臣怎么觉得您连心都没有呢?”
“世人觉得您这个时候已经万事皆备,只差一步登天。觉得臣一朝折戟,和您对了那么久,日后总有个死字。可殿下,臣等着为您祝贺呢。”
陈知渊静静地看着这人漫步离开,一双眼睛如渊似海,虽然仍淡漠却透着隐隐的不耐。
天边的云黑黑沉沉,没过多久就淅淅沥沥地掉着雨滴。月白眼望着陈知渊将手伸进雨里,手掌反转间,雨滴洇湿了他长长的袖子,他却浑然未觉。
“他们在逼我出手,苟延残喘够了的,再不想和王一起荒唐了的在逼我。像他一样满怀野心的,也等着我搅起腥风血雨。”
“可即便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世间的人命几何,这天下的兴替融入,皆不会改变。哪怕我知道,它会在我手中覆灭,我也得往前走吗?”
“动手吧,虽然我救不了他们,我却也曾经努力过。天意早已有了定数,再是什么样的惨淡结局,我也得承受。这些年,我的手上染了无数鲜血,有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有的却是故意而为。总之,人,我也杀够了。可这些,皆是命不是吗?”
…………
当月白被移入这紫禁城里最富丽堂皇,享人三拜九叩大礼的院子里的时候,月白才知道陈知渊当日在雨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国家已经受不住先王的几经摧残了,于是陈知渊篡了位,亲自从他那毫无亲情的父亲手里,将这个破败的王朝抢了过来。
烽烟四起里,陈知渊再一次淌过血海,带着满身的血腥爬了出来,用刀枪斧钺,伤了人的性命,亦救了人的性命。
他已经被岁月雕刻成了最为坚毅的样子,削瘦的侧脸上,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对世间所有的不屑。
陈知渊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抄了那个人的家,只是去晚了一步。
那日他心血来潮拿着剪刀,替月白剪去身上那些已腐烂着的叶子,几经风雨的青竹,长得并不茂盛粗壮,永远都瘦瘦弱弱地立在一角,无声却坚定。
“人去楼空……”陈知渊听着宫人回禀的话有些恍惚,一剪刀下去,咔嚓一声,剪掉了自己的衣袍。“他是谁?”
…………
再一次相见,已然天翻地覆。院外是,院内也是。
陈知渊站在月白身旁,静静望着那个人带兵进来,一手抚摸着月白身上的竹枝,边迷茫问道:“你是谁?”
“王?您不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吗?臣自然是图谋不轨想要造反,颠覆您的人。”那个人仍然笑靥如花,只是那潜藏着的锐利,而今再也不用掩饰,带着一股含蓄的愉快,毫无顾忌地显露出自己的洋洋得意。
“你,当年入我朝堂,不过是为了……”陈知渊说话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不过是为了从中作梗挑起事端,好让您这颓坯的王朝加速败落。”那人望着陈知渊。肆无忌惮道:“王,您也别怪臣当年咄咄逼人,视您为眼中钉,日日与您做对。这天下早就没了气数,偏生出了一个身为太子的您。”
“您有手段,您有魄力,您有一切,偏偏没有运气。生在这样一个注定要灭亡的时候,哪怕再有中兴之像,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臣,不过是替天行道,让这破败不堪的天下,早日败得彻底。唯有您败了,这天下才能从头再来,没了您,才能有百废待兴的我们。”
“您当年为什么要回来呢?若没有您的坚持,这天下早就被我们收入囊中了。您是吊着他的一口气,沉疴痼疾,已入肺腑,你救不了他们,便只能让他们受苦。”
“所以说。错的是我吗?”陈知渊突然清泠笑笑。像是看尽了一切一般,猛地闭上了眼睛。
“这些年,我尔虞我诈,草菅人命,所求不过是铲除异己,求一个世态安稳。可原来,若是早早放弃,便是这个结果。若是早早坚持,也是这个结果。”
“偏偏,努力之后,却南辕北辙。”陈知渊突然大声笑了,只笑得太过努力,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那历来沉谨宁静的脸像是一个面具一般被打碎成了残片,露出内里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一切都没有意义。”陈知渊突然停了下来,怔怔道。“结局已定,什么人命,什么权力,什么运气。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陈知渊说。“我只该无动于衷的。”
…………
“叮铃”一声,月白只觉得身体一松,眼望着颓然坐在阶前的陈知渊逐渐消失。终是忍不住能够为他潸然泪下了。
恍惚间。眼前又逐渐亮起,轻烟薄雾里,陈知渊当日教书的那个院子又显现于前。
院子里陈知渊和左英已经打闹结束,方才被陈知渊触到的水月镜里,陈知渊的前世跃然显现于前。
“所以,其实你当日已然都努力过了。”左英久久望着水月镜,深深叹了口气,唏嘘道:“倒是无情却有情。”
“我入你这世界之时,还骂你无心无情。却原来,你的无情道,是这么来的。尝试了种种,却终是于事无补。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坚持的全部湮灭,不如从一开始就无动于衷。最起码,没用心,心便不会疼。”
“虽然是这样,”陈知渊被左英得逞,已经没有了半分脾气。只能轻轻望着水月镜,有些恍惚。“只那一世我望见的事情皆一一应验,却唯有一件事,一个人,从未出现过。”
“谁?”
陈知渊没说话,只转首遥看着院里的那丛青竹,痴痴道。“我当年虽自怨自艾,感叹一切皆是虚无。可却有它时时刻刻陪着我。虽不能语,却总是给我安慰。”
“当年我明明看到他变成了一个人的,却为何,它连灵识都没有?”
“左英,你说,草木有心吗?”
“我不是想贪求什么,亦知道,哪怕他此刻化灵也不会有前世的记忆。”陈知渊有些木讷道:“我只是觉得太过孤寂罢了。”
第77章 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