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生
薛恕静默打量着坐在面前的故人。
贺山身高体壮,相貌硬朗,是典型的北地汉子。应红雪算生得高挑了,但被他一衬,仍显得娇小。
上一世薛恕见他时,他要比现在更沉稳狡诈,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但如今瞧着,却还有几分北地汉子的粗狂憨厚,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底。
就在贺山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时,他开口叫了一声“姐夫”。
大约没想到他这么简单就接受了自己,贺山有些不知所措地应了声,脸上的笑容险些收不住。
姐弟重逢相认,谁都没有问起对方的过去几年间都经历了什么。
想也知道,这样的世道里活下来,都不容易。
多问也只是徒添伤感。
叙了一会儿闲话,应红雪见着天色不早,嘱咐他好好养伤,便与贺山先行离开。
出了营帐走远,贺山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这两日打听到……西厂的人,都是宦官。”
而薛恕正是西厂的千户。
应红雪斜他一眼,并不见多在意:“太监便太监,能活着便已是幸运,哪管得了那许多。”
当初她杀了山寨的大当家,下了山后也曾回鱼台寻过薛恕,只是并未找到人。后来几经打听,倒是寻到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说是随着漕船船南下了,
大燕两京十三省,以她微薄之力,根本无力去寻,也只能在诵经时,替他念一段经文祈福。
后来世道愈发艰难,死于饥荒的人越来越多,庵里的日子也越发艰难。她那时随着高幼文四处为死人超度,不过是想借着“佛母”、“圣女”的名头多赚些法金,没想到后来信徒越来越多,红莲教的名头也越来越响,逐渐变了味道。
她读过书,自然知道红莲教再这么发展下去,官府是绝容不下的。
以防万一,她才特意改名换姓。这样万一日后出了事,官府查不到她的来历,也不至于牵连到薛恕。
她从未想过姐弟二人还会有重逢之日。
能活着便已是上天眷顾。
贺山见她并未难过,这才松了口气,笑起来:“也是,以后咱们可以生两个崽儿,一个记在薛恕名下,替他养老送终。”
应红雪停住脚步,定定瞧着他。
贺山有些紧张地和她对视。
“你倒是会打小算盘。”应红雪抬脚踢了他小腿一下:“累了,背我回去。”
见她并未生气,贺山心头的紧张散开,脸上又露出笑,蹲下身背起她,稳步往营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勾:????我行了!
第66章
应红雪与贺山走后,天色已经不早,薛恕早早便歇了。
北地早入了秋,天已冷起来。加上连绵的阴雨,潮湿冰冷。虽然营帐内摆了炭盆,但薛恕仍然睡得不安稳,梦里寒气一阵接着一阵往骨头缝里钻。
他仿佛又回到了地宫里。
四壁都是冰块砌成,散发出森森寒气。人在里头待久了,连血液都跟着冷下来。
这地宫是薛恕为殷承玉所建。
他亲自督建了帝陵,连帝王梓宫都按照双人打造。原本是预备着等殷承玉崩了,他便也殉了追随而去。
两人生不同时,至少要死后同穴。
只没想到殷承玉的托孤遗诏打乱了他全盘计划,他求死不能,又无法忍受百年之后亦要相隔两处,所以在帝陵完工之前,留了一条出入的暗道。
国丧之后,他命人在宫外的府邸之下挖了一座地宫,又运来无数寒冰,生生造出了一间冰宫,将自帝陵偷运出来的殷承玉的遗体,安置在了冰棺里。
这一放就是五载。
地宫的入口就在他的卧室之中。那时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便去地宫里守着殷承玉。
冰棺打磨得剔透,他可以轻易看到安详躺在里头的人,假装他并未离开,还在自己身边。
可便是再寒冷的冰,也无法让一具尸体鲜活如初。
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孔逐渐变得青白僵硬,眉目发间结了厚重的寒霜。而他只能像殷承玉生病那时一般,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人力在生死面前总显得脆弱渺小。
薛恕每每想见他,却又怕见他。
地宫寒气无孔不入地将他包裹起来,拖着他往沉不见底的暗处去。
薛恕瞧见殷承玉在底下,仰着脸朝他笑,可只是一眨眼间,那张鲜活的面容便开始枯萎衰败,血肉化开,只余枯骨。
冰冷腐朽的气息将他包裹。
“殿下——!”
薛恕惊坐而起,惊恐地大睁着眼沉重喘息。背上包扎的伤口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再度撕裂开来,暗红的血浸透了衣裳。
在外间守夜的小童听见动静进来查看,见状赶忙提来药箱,但对上他骇人的神色,又畏缩着不敢上前,喏喏道:“监官背上的伤口裂开了……”
薛恕自可怖的梦境挣脱出来,心神巨痛,木然转头看了小童一眼,未语。
见他一径沉默,小童试探着靠近了一些,大着胆子替他拆了绷带,重新上药包扎。
薛恕一动不动,等他处理好伤口,方才披上外衣下地。
他想见殷承玉。
一阵阵往肺腑里钻的寒气冻得他发颤,唯有亲眼看到那鲜活的人,亲手触到他的体温,才能叫他安心。
他必须立刻去见他。
薛恕面白如鬼,将药箱夺过来,在里面胡乱翻找一通,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将药帕子攥在手心,他匆匆往外走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带着潮气的冷风扑面而来,冷得人打了个哆嗦。
薛恕出了营帐疾走几步,又陡然顿住身形。
他攥着帕子,迟疑地立在萧瑟寒风中。
殷承玉的主帐就在十步之外,守夜的士兵已经抱着长枪靠在背风处打瞌睡,只要他想,轻而易举就能潜进去。
只要像上次一样,让殷承玉睡得更沉一些。他便可以尽情肆意地拥抱他。
那样温暖的体温,足以驱散这刻骨的寒意。
薛恕眸光明灭,脚步迈出去又收了回来。耳边响起殷承玉的声音。
“孤不喜欢身边的人有秘密,尤其是你。”
“你且听话些,往后孤疼你。”
听话些……
薛恕垂眸看着掌心的药帕子,如此行径,恐怕算不上听话吧。
若是叫殿下发现了,必定会生气。先前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温情,许也会破灭。
薛恕垂眸看了许久,到底还是收起了药帕子。
他迎着寒风,一步步走向殷承玉的营帐,却没有进去,只在外面寻了个离他最近的位置,背靠着营帐坐下。
厚实的营帐布,将他与里面的人隔成两个世界。
……
薛恕在外面坐了后半夜,直到值守的士兵换岗时,他才悄声返回了营帐。
背上的伤口倒是没有再裂开,只是吹了半夜凉风,脸色白得像鬼,神色也怏怏。小童给他端了安神汤来,他用过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等殷承玉来看他时,就见他面色发白,眼下青黑,精神瞧着也不太好。
“怎么回事?刘大夫不是说只要按时服药便会好转,孤怎么瞧着比昨日气色还差了许多?”
小童抬头瞥了薛恕一眼,在他警告的目光下垂了头,没敢搭话。
“没有大碍,就是没有睡好。”
薛恕不错眼地看着他,在衣袖的遮掩下,手指勾住他的指尖,进而一点一点,珍惜地握紧。
殷承玉没有拒绝,拇指摩挲他的手背,低声道:“今日怎么如此粘人,又梦见孤了?”
他语声含笑,存了几分戏谑。
薛恕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脉搏,沉沉“嗯”了声:“每晚都梦见殿下。”
殷承玉乜他一眼,并未当真,只以为他是因为伤口在背上不好睡,关切道:“那叫刘大夫给你配些安神汤助眠,若是背上还疼,便叫人先送你回益都城,城中有软床,你趴着睡许会舒服些。”
薛恕望着他,眼里只装得下这么一个人,无论他说什么都应好。
殷承玉有些诧异他今日如此乖顺,挥退了小童,抬起他的下巴,奖励般地在他唇角落下个吻,轻笑道:“好好养伤,孤忙完再来看你。”
这便是要走了。
薛恕不舍地松开他的手,见他转身欲走,却到底压抑不住,陡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眼底满是隐忍。
“怎么?”殷承玉回过身,挑眉看他。
薛恕未语,猛然拉下他,咬住了他的唇。
他气势凶狠,但动作间却很小心翼翼没有伤他,唇舌辗转良久,才将人松开,嗓音低哑:“这样才够。”
殷承玉舔了舔唇,没有斥责他犯上。
只拿出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干唇边沾染的水渍,将那帕子扔进薛恕怀里,笑了下,才转身出去了。
薛恕攥着帕子,置于鼻下深深嗅了嗅,又亲了亲,方才珍惜地收进了怀里。
连五脏六腑的寒意都褪了些。
*
殷承玉自营帐出来,安远侯便来求见。
他面上带了些认命的颓然:“二皇子的遗体已经收敛好,但尸身不宜久放,需尽快送回京中。如今山东叛乱已平息,臣斗胆恳请太子殿下早日回京,也好告慰二皇子亡魂。”
高幼文和石虎身死,应红雪和贺山不再是敌人。山东叛乱消弭,赈灾也走上了正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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