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第五十九章 你不愿看见我,就别看好了
我只觉那小花甚是眼熟,似是从前我绣在他衣服上的。但天长日久,也不确然。这么一迟疑,再多的恶言也说不出口,只头也不回地道了声:“那就多谢了!”只听身后一身暴响,大约江少爷又在摔东西泄愤,不知遭殃的是手炉还是茶碗,我也懒得再去理会。
殿中伤者虽众,需我亲手救治的却不到十人。先前在万法佛尊金身前受血魔重创者,不是当场殒命,便是鲜血流尽而死。如今尚能侥幸活命者,当时都不过轻伤而已。如今身上皆敷着厚厚的止血药粉,只是血流如注,将药粉都冲了开去,须有人时时在旁补充。我先来到一位昏迷不醒的大易宫师兄身边,向他体内送入灵息。他正当盛年,平日又修炼得宜,失血虽巨,却比玉清子道长恢复快得多。只一时半刻,脸上便见红润,伤口鲜血也不再流出。一旁自有其他医修上前包扎、开药,我收回手,见他师姐、师弟尽皆喜极而泣,只觉心中暖盈盈的。如此依葫芦画瓢,将余下几人一一看过,殿外天色已经大明,算来已是十二月初三清晨了。我替最后一名伤者疗治完毕,只觉腰酸背痛,眼睛也有些张不开了。
这名伤者却是一位宗门长老,身边门徒如云。见我救得他老人家性命,个个感激涕零,有要拿灵宝、法器酬谢我的,有连连呼谢神医的,更有直接向我跪下磕头的。我哪里见过这场合,拉了这个又扶不起那个,只急得满头大汗。
我诊疗之时,好几名医修便一直紧随我身旁,见我手到血止,皆有好奇难耐之色。此中犹以灵素谷医修最甚,好几个当场便掏出医经来,旁若无人地在我身后交耳讨论。向我投来的目光更是狂热,仿佛要在我身上扎上几十根针,给他们一探究竟才好。此时见我窘迫异常,皆有不解之色。一名头戴白色方冠的青年医士便施施然走上前来,挡在我身前,鼻中哼了一声,道:“赶紧散了,照方子煎药去!”
我见他气派十足,其他医士行动说话间也以他为尊,想来是灵素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见他替我解围,忙向他道谢不迭。那青年反奇道:“看你做大夫这样熟练,旁人吵吵嚷嚷来谢你,怎地如此不习惯?”
我涨红了脸,羞怯道:“我……我岂敢称什么大夫,不过会些缝缝补补的笨功夫罢了。”说着,便将自己补续他人灵息之事说了。
那青年一听之下,两眼放光,立刻取出腋下夹着的一卷医书,并书中一支羽毫笔,将我拉到殿中一处僻静之地,呼朋唤友,将我团团围住,问了我大大小小无数个问题。从呼吸吐纳、周天运行,问到起居食宿、父母生辰,直到将那书上空白处记得密密麻麻,无处下笔,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又合十求恳道:“师兄,能不能请你给我们一点血?我们冯谷主半生精研此道,当今许多救命灵药,皆是他老人家从血中析取而成。只是异血难觅,谷主近年又身体不济,已许久未炼制过新药了。如今魔人纷出,邪法猖獗,光一个血魔便已难以对付。师兄灵质如此难得,如能交由我们带回,让谷主研究一二,或再试炼出几味丹药来,那便是全修真界之幸事了。”
我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自无不允。那青年欣喜若狂,忙将那羽毫笔往两头一拔,露出其中一条透明的长管,道了声“得罪”,便将那长管上连着的一根细针亮出,往我腕上扎入。我任他将那管子一点点吸满,见时机凑巧,便小心问道:“不知贵谷中有没有一位……学徒,名叫柳唱的?”
几名灵素谷弟子原本聚在我二人身畔,闻言面面相觑,空气也好似迟滞了一瞬。只见那青年将满当当一管血惜重地收进怀里,这才抬起头来,讶然道:“师兄……莫非与我们少谷主识得么?”
我见他们反应奇异,本已捏了一把冷汗。听到“少谷主”三字,才长舒了一口气,忙摇手道:“也、也谈不上识得,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记得他从前告诉过我,他是谷主私生子。如今看来已经认祖归宗,身份也已大不相同,倒也不忙相认。本想再打听一下那血尸之事,又想他心地仁厚,连我那般伶仃孤苦之时,犹对我不离不弃。如今常在他父亲身边,若见不平,定会出言劝阻,也用不着我在这多嘴了。
那青年还待开口,只见先前引路的小沙弥急急忙忙走来,向我道:“道长,您的那位……呃,夫君,就是……穿白衣服的那位道长,让我来找你,说他之前给你传过……什么思的,你没有回应。”
我心中一跳,忙握住腕上坠子,见红光并不闪动,想是先前疗治时未曾注意。一时颇觉遗憾,忙问道:“他找我什么事?”
那小沙弥道:“没什么事,就是问你在哪里。他在大雄宝殿中等人,一时却不得回了。”又飞快一合十,道:“道长要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去衣骨塔啦!”
我听这平平常常两句话,心头竟如蜜之甜,浑身疲累一扫而空。闻言忙回了一礼,道:“劳烦了。是去安葬象竹师兄的……?”
那小沙弥道:“正是。我捧了这衣服去,首座长老看都没看一眼,只说人死如灯灭,让我们赶紧烧了了事。”将手中衣服小心地理了理,突然掉出一块看不出花色的襁褓来。他弯腰拾起,又不由落了几滴泪,抹眼道:“象竹师兄一出生就遭人遗弃,首座长老在后山捡到他时,他身上就只穿着这块包布。他小时候没有衣裳取度,一年年长高长大,都是首座长老亲手给他补续。他是知道自己……,临行前才特意将这件旧衣穿在身上。不知象竹师兄到了那边,身上冷不冷,有没有人给他衣服穿?”
我对佛宗一无所知,只道这位无性长老佛法高深,已经到了堪破生死的大境界。听他说得伤怀,忍不住道:“小师父若不忌讳,可否让我缝补一番,再行送去?”
那小沙弥感激不尽,连声道:“多谢,多谢!到时烧寄过去,师兄一眼便认得出来了。”又向我合十数次,才恭恭敬敬离开了。
我将那百衲衣收起,一时触动心怀,若有所思。那灵素谷青年闻听我二人对话,眼中却迸出狂喜之色,向我请求道:“师兄既已婚配,可曾与人双修?不知方不方便透露一二?”
我大惊失色,忙将手摆了十几摆,推辞道:“这个就……不大方便了。”生怕他还要寻根究底,忙寻了个借口逃开了。
回到殿中,好一通拐弯抹角,才重新回到江风吟所在之处。只见他正在榻上闭目养神,江家众人小心翼翼地在旁服侍,江雨晴却不在其中。我径自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肩膀,叫道:“……喂。”
江风吟见我去而复返,脸色一下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嘴巴开合了两下,才恼怒道:“你又来干什么?说了不要你治了!”说着,一把翻过身去,拿后背冲着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总之这里只有我能治。”也不顾旁人目光,直接坐在他软榻旁边,从托盘中取了一块干净手巾,往他脸上一扔:“你不愿看见我,就别看好了!”
江风吟向来心高气傲,被我这么一顶嘴,气得立刻扭过身来,浑身灵意骤然激昂,连我那半截面纱也被直拂到脸上。我本已做好他死活不肯配合的准备,谁知他怒视我好半天,只将两手握得咔咔作响,却没有下一步举动了。
我不愿多话,伸手将他外袍粗暴一扯,露出胁下伤口来。那血魔妖术着实厉害,一夜过去,那浅伤竟无半点愈合之态,血反比先前流得更多了。我飞快扫他一眼,谅他也不肯松开双手,遂直接将掌心放在那伤口之上。灵力送出之际,原本还担心他顽抗不服,没想到也出奇地顺利。他体质既强,受伤亦轻,只片刻间,血液中的流毒已被连根拔除,脏器也修复如常。只是身体肌肉僵硬无比,仿佛对我的触碰极其抗拒一般。
我见他伤口中血流渐止,这才缓缓将手收回。只见他身上那件旧衣沾满血迹,无论如何是不能要了。一时心想:“这衣服本来也不是贴身穿的,这穿着如何能够舒服?”有心再给他备一件里衣,想他定然不肯要,遂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风吟一直没将毛巾拿下,一张俊脸遮去大半,只露出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他性情一向飞扬,少有如此静默之时。我若是完全猜不透他也罢了,偏偏又对他熟悉之极,也只好沉默不语,将绷带穿过他身下,替他包扎好伤口。他身动之时,衣上一阵白檀香气也随之浮起。
我心中想:“这么多年,他倒只爱这一种香味。”
忽见一名黄袍僧人前来,向江风吟道:“传谢真君口令:佛尊金身底下发现敌人侵袭之势,请道长速往正殿待命。”
江风吟应道:“知道了。”这才支起身来,将脸上手巾摘下,却也不看我,只是避得远远的。
我听战况生变,本已起身欲走,见他怔坐不动,迟疑了一下,才道:“你……多保重。”
江风吟眼角狠狠跳动一下,仍一语不发,只将那手巾拧得更紧了。
我出得殿来,见到门外亮光,忍不住举手挡了挡。忽然之间,心中无比思念叶疏,恨不得插翅飞到他身边。一路急急忙忙赶回禅房,连脚步都比平时快了许多倍。
只是我到底慢了一步。小沙弥告诉我,首座长老无性大师夜巡时,探得大雄宝殿地下禅武大阵有细微裂痕,恐是魔人妖诈,嘴上宣称要踏平摩耶山、迎魔尊归位,暗地里却打着窃取魔种的主意。幸得无性大师发现及时,现已带领三十多名高阶僧侣,并谢明台、兴云法师一干宗老,连萧越、叶疏、江风吟等道宗弟子,一并往地下去了。
第六十章 没人吃你
叶疏走得匆忙,我也不及送别,心中空落落的,每日除在药师殿打些下手外,便是替已故的那位象竹师兄补衣,也使手头不至于无事可做。头几天倒是出奇地风平浪静,不但那血魔不再前来侵扰,连其余一应魔宗妖邪也都隐匿不出。白无霜率领各大门派宗老,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运气造阵,层层加固,以保万无一失。山下长春、朔月两堂中挤满了精于炼丹铸器的道宗前辈,身具真阳之体者亦踊跃而出,殊不吝惜自己体内热血,一次次洒入神、意鼎中,无半句怨言。注守二鼎的弟子更是殚精竭虑,日夜不休,据说进展十分顺利,最迟明日破晓之前,便能炼出真阳之血了。
我在药师殿听闻佳讯,只想:“若教殷堂主婴灵得知,必定十分欢喜。”
此时已是十二月初六下午,伤者大多已经痊愈,殿中倒显得有些空荡。远远见院中一名白发杂驳的老者在身旁弟子搀扶下缓缓佝行,定睛一看,却是那位玉清子道长。
我忙放下手中针线,过去替他探脉。只觉血气虚弱之极,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呼吸心跳,只怕多喘了两口气,也要立刻昏厥。即劝道:“前辈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多歇息的好。”
玉清子认出是我,惨然一笑,道:“老朽之躯,躺着也是等死罢了。”说了这一句话,便是一阵呕吐般的重咳。我与那小弟子忙将他扶到院中木桩上坐下,替他捶背顺气。
玉清子喘息许久,喉腔中仍余嗬哧之声。他眯着一双老眼,望着天上太阳,怆然道:“我在昆仑山上采了一辈子石头,一天剑也没拿过,一场仗也没打过。同门的那些师兄弟,也多年不曾见过了。只是每年冬天山上落雪的时候,观里总不忘派一只青鸟,送一壶自酿的雪菊酒给我。如今是再也喝不到啦!”
我心中一酸,低声道:“……晚辈也学过一些酿酒的法子,前辈若是……”
玉清子哑哑一笑,叹道:“不必了。”又抬头望着我,道:“你救了我性命,原该好好谢你。可惜老道身无长物,只有一个雪山里头捡到的徒儿,武学修为也十分平庸,只一双手还算灵巧,炼石注鼎、扫屋做饭,也还差强人意。此战老道若能苟活,还可多看顾他几年。若是一命呜呼,还望你不要嫌他笨拙,收他做个门子、剑侍,都是好的。你是道尊的高徒,身边自然不缺人伺候,只当行个善罢!”说着,便将那弟子背心一推,让他跪下给我磕头。
我一生也没想过要别人来伺候我,闻言大吃一惊,赶紧伸手去扶。玉清子又在旁咳嗽不断,一时竟手忙脚乱。
忽听江雨晴明快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随云师兄!”
我如同见到救星,急忙告辞而去。玉清子犹自不肯放手,拉着我衣襟,气喘吁吁道:“那你可答允了?”
我只得道:“我……我自然答允。”
江雨晴早施施然走上前来,一把挽住我手臂,一边往外走,一边取笑道:“师兄,你的好夫婿叶师弟,天天招惹的不是什么漂亮大师姐,就是风骚小师弟。你倒好,总是跟些胡子花花的老头儿纠缠在一起。唉,这可输了人家一头了!”
我心想:“是了,我从前也是个胡子花花的老头儿。”这话也不必向她提起,只闲问道:“江师妹这是往哪儿去?”
江雨晴道:“我方才打算给小白找些活水,几弯几绕,歪打正着,却找到了正院里一座大许愿池。我瞧那池子里的金鱼、王八个个滋润,想是有些香火供着,急忙跪下来,诚心诚意许了三个愿望。一会跟曲星、葛二他们说了,再弄些香烛去拜一拜。”
我听她说话活泼有趣,忍俊不禁道:“不知师妹许了什么愿?”
江雨晴伸出手指,一个个掰着数道:“头一个自是希望天下太平,妖魔鬼怪统统死光,一个不留。第二当然是许愿我哥平安回来,免得本小姐一天天替他担心。对了,那天他还故意跟你吵架,是不是?”
我哭笑不得,道:“……也算不得吵架。”
江雨晴唉声叹气,道:“我哥那个人,最是口不对心。心里明明想要你治,你特意过来了,他又是那个鬼样子。把你气走了,他又别别扭扭回过头来,偷看你给别人治。唉,师兄是我见过性情最好的人了,他也跟你处不来,真不知我未来的嫂子怎么受得了他那个牛脾气。说起来,我好像真没见你生过气。以前葛二还说过想娶你当老婆,被曲星削了一巴掌……”
我听她扯得没边,赶紧道:“那第三个呢?”
江雨晴这才止了滔滔不绝的话头,摸了摸背囊中水灵灵的萝卜叶子,开开心心道:“第三个是替小白许的,希望它快快修炼成精,跟我玩耍作伴。”
我还道她第三个愿望必定与萧越有关,闻言倒有些意外,转而心想:“到底是女儿家,只怕这些心事不便对外人出口。”
那萝卜原本搭在背囊边沿上,伸出几条细细的须子,惬意地一颠一摆。见了我,仿佛有些害怕似的,哧溜一声把自己藏了进去。
江雨晴忙隔着布袋轻轻拍它,哄道:“小白不怕,没人吃你,没人吃你。”
我哑然失笑,道:“谁说要吃了它?”
江雨晴气恨道:“还不是青城山那几个臭小子,仗着他们大师兄不在无人管束,天天在那里无事生非。昨天还说要把小白片了熬汤喝……”愤愤一抬头间,双目忽然定在我脸上,讶道:“师兄,你、你……”
我忙往脸上一摸,只觉面纱边摆都已脱丝,连下巴、嘴唇都露了出来,只隐隐约约遮住小半边面孔,想是上次撕得太急所致。我自从改头换面,最不习惯的便是旁人的注视,只有藏身面幕之后,才感到安心。此时暴露人前,顿如没穿衣服一般,窘迫异常,不知如何遮住才好。
江雨晴睁着大大的眼睛,仔细欣赏了好一阵,才道:“师兄,听说你以前长得不好看,后来才变成这样的,是不是?我倒奇怪了,你一不是修炼了什么邪功妖术,二不是夺了别人的面目皮相,是自己天生就长了这张脸,那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有些人生来灵质出众,有些人悟性就是比别人高些,有的人手灵巧,有的人会唱歌,这都是老天爷给的,你大方收下就是,难道还跟他客气?你长得这么漂亮,正该给大家多看看。赵瑟就很会穿珠子,你看,我这个坠子就是她穿的,好不好看啊?”
我身形比她高些,见她拼命踮起脚,向我展示耳上一个沉甸甸的珍珠坠子,不由莞尔,道:“自然好看了。”
江雨晴满意地摸了摸耳坠,又仰脸看了我一会儿,才感慨道:“师兄,我要是长了你这张脸,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样呢!但凡年轻俊俏些的男人,一个都别想逃过我手心。”说话间,她所居的禅院已到,便向我挥手作别。那萝卜也从口袋边沿探出一个头来,用两片叶子捂着自己,偷偷从叶缝中“看”了我一眼,又赶忙躲回袋中去了。
她这一席话,倒勾动我的心怀。回到药师殿中,竟生出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想找面镜子照一照自己。才想到我和叶疏的马车上似乎挂着一块,忽觉腕上一阵嗡嗡震响,坠子红光大亮。我心中砰砰直跳,忙整理了一下仪表,在衣摆上擦了手汗,才小心地接了起来。本以为立刻就要见到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谁知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等了半天,只见一片漆黑,偶有几道光影闪过。忽然眼前一阵颠倒,画面飞快地扫过一排人影,观其服色,应该就是谢明台、兴云法师、萧越、江风吟一行人,叶疏一袭如雪的白衣也在其间,却一晃而过,全然瞧不清楚。除此之外,只见热焰飞腾,周围似有许多高而扭曲之物,看起来像是巨大铁笼的栅栏。我一急之下,浑然忘了这坠子无法传声,连叫了两声:“叶疏!”却哪里有人回应?只见那画面闪了几下,便骤然熄灭。
我再不懂门道,也看出地下出了巨大变故。一时心急如焚,忙飞奔到正殿中,向主事之人禀报。心慌之下,一句话结结巴巴,竟无法顺利诉说。无我大师温言安慰道:“无性师弟掌管禅武大阵百年,他一向金刚烈性,纵使不慎被妖魔钻了空子,也绝不至动摇根基。你爱侣在阵中,定无性命之忧。”
我这才稍微平定,将长相思中所见一一转述。白无霜愈听愈惊,将手上一块青石摊开,指道:“我与老谢以传音石联讯,前几日一切如常,今早入阵之后,便百呼不应。我还道他遇上敌人,无暇分神,如今看来,只怕……”
无我大师沉思片刻,忽道:“江道长,你说你见一巨大牢笼,中有熊熊烈火。不知你可记得,那火焰是什么颜色?”
我当时忧惧担心之极,那画面也是一闪即过,如何便想得起来?无我大师见我不知所措,将手中紫金钵一托,温和道:“道长,有请你识物之力。”
无我大师身为释迦寺方丈之下头一号人物,乃是一位已塑金身的高僧,与谢明台、白无霜境界相当。因常年苦修,念力更为精粹。此时合十释放出来,我只觉一阵慈悲之意在身周舒展开来,说不出的温暖安适。当下紧闭双目,将视野向他交出。只觉眼瞳中一阵摇荡,我眼中所见,已浮空照影在大殿前空地之上。
白无霜拨动那青石发声,向我道:“随云,传讯!”
我紧张得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向长相思中注入灵息。只见黄昏日暮之中,殿前砖石上阵法线重重叠叠,殿中万法佛尊金身辉煌,映着我腕上微小的红光一闪一灭。忽然之间,嗡鸣停止,红光也长亮起来。我眼中所见画面,也随之浮现在众人眼前。
我抬头望去,只见叶疏一行人身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地面、空中、头顶皆有小团黑炎不断燃烧跌落。这牢狱中虽无狰狞鬼怪,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怪异可怖之极,令人身上阵阵发毛。
无我大师和蔼的面容上浮现难以置信之色,失声道:“这是……十方炼狱!”
他惊骇之下,白须、白眉一起颤抖起来,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禅武大阵汇聚历代佛尊渡化之力,十方炼狱这集世间一切冤孽于一身之物,怎会镇之不住?莫非……”
忽然之间,只听那青石中发出嗞嗞、嗞嗞之声。白无霜急叫道:“老谢,老谢!发生了什么?……无性长老呢?”
那青石又啁哳了几声,才传来一个诡异而缓慢的声音:“我——们——被——他——”
我头皮一阵发麻,这才想起这画面中最可怖之处:他们的眼神、表情、动作,都足足像是被放慢了十倍!
无我大师喃喃道:“……入此炼狱者,弹指间受身苦、心苦、神念苦,皆须十倍于人,谓之……十方炼狱。”忽而目光一紧,抢上两步,叫道:“不——!”
只听吱呀一声,那十方炼狱上惟一开着的一道小门,已被人毫不犹豫地封死了。无性长老仍穿着那身鲜亮的僧袍,背着光一步步走向牢狱正中。那里正覆盖着一个巨大的卍字阵法,却不似平常所见的佛宗阵法光线柔和,反而洇着一种森冷的死光。
叶疏受那炼狱孽力所制,手腕抬得极为沉重费力。我们先只看到无性长老不断起伏的胸口,再逐渐上移到他狞笑的嘴,最后才看见他一双眼睛。黑炎飞舞之中,只见他瞳孔竟已变得一片朱红!
第六十一章 他在害怕什么呢
白无霜失声道:“不好,无性长老入魔了——!”
我脑子嗡地一声,仿佛被人从头顶猛击了一拳。只见无性长老全身煞意止不住地扩散开来,身上僧袍也变得妖光四溢,如鬼魅般移步到卍阵中央,口念偈语:
“此日已过,命即衰减。
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念罢,一双赤红眼瞳中似有血泪滴下,手中佛杖尽成白骨,只向上一举,轰隆一阵巨响,十方炼狱中黑炎瞬间燃成一片火海!
无我大师颤声道:“如水少鱼,如水少鱼……原来象竹之死,竟令你悲痛如斯。是我太过大意,竟将你与他百年师徒情重,误作水月镜花。如今你身入业海,却殃及几多无辜者,同受一生冤孽轮回之苦。哀哉!哀哉!”
我见叶疏雪白的身影已被黑炎吞噬得几乎不见,又听说此时他所身受的,竟是一生痛苦的反复重现。想到他幼年父母皆丧,被自己想象中浑身爪肢的血口巨怪吓得半死,又曾受叶家人凌辱,真不知他在这业海之中是何等难熬。一时焦灼烧心,只急道:“这……这怎么办才好?”
忽听一阵骇人惊叫,门外弟子急报:“血魔来袭——!”
我只觉一颗心倏然下沉,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灰色高大的身影踏暮色而来,在天王殿檐角上的罗汉石像上轻轻一点,如一头展翅的大鹏鸟一般,径自向万法佛尊金身扑来!
白无霜反应极快,将那青石往我手中一抛,人已到了阵图之中,传音道:“结真武血阳大阵——”
只听应声如潮,诸名宗门长老已进入阵线,分列其位。除七名凌虚境主阵者外,另有多名化神境的堂主、门主一一布结,共七七四十九人,合为一个玄武大阵。主位在北,阵眼属水,由白无霜亲自掌控。只见他将游云剑横陈胸口,白刃一闪,已割破自己手掌,鲜血从虎口蜿蜒而下,滴入阵眼。两殿之间的砖石上原本绘制的弯曲凹线,也开始浮现出惨淡血痕。
白无霜双手捏诀,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朱阳玄武,侍卫我真!”
只听一声巨响,大地震动,阵中血痕交织为一个个硕大孔洞,宛如一面捕鲸的巨网。主阵者身上、头顶灵息湃动,七人鼎力协作,如渔民结伴出海一般,将那巨大的“网”尽力一抛,同时撒向四面八方。辅阵者立刻紧随而上,一举挑上网的外沿,将之拓深延展,如主血脉上不断蔓生出细小枝节,将云天之上悉数笼罩。冷千锋身法快如闪电,但一从那阵法上空经过,脚底却凭空现出几道血裂,似是他身上散发的煞气被“网”锚定,竟直接在空中显象。整个阵法如风吹幡动,尽数指向冷千锋踏足之处,血光泼剌一响,几乎将他半截小腿淹没。只是那冷千锋反应快得惊人,脚下一个反折,宛如轻烟直上,堪堪避开了这一击。如此几个来回,冷千锋虽一时不得进殿,但身法愈见飘逸,那血线也难以再近他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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