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40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我喜极叫道:“师尊!”

  那青袍人正是青霄真人。他这一剑汇聚天覆地载、万物死生之功,竟将修为远胜于他的上古邪魔一剑碎魂!

  另一人却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胡须根根上翘,长相颇为诙谐,手头却半点不慢。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白棋盘骤然伸出,灵潮如漩涡涌现,将那魔种一举吸入。

  他这棋盘也玄妙无伦,水落之处,黑棋与白棋一步步自行对弈,终成“万劫不复”之局。那魔种被镇压其中,红光渐次衰微,终于消隐不见。

  那老者却是青城山掌门棋盘道人。见大功告成,才哈哈一笑,擦了擦两道白眉上的汗:“怎么,瞧不起老东西?咱们打架虽不如年轻人生猛,跟在后头捡便宜可是最在行的。你看,这不就捡着了吗?”

  尹灵心见情势急转直下,座下巨蜥一连变幻七八种颜色,脸色愈发难看,咬牙道:“姓白的,你好一番谋划算计,到头来连狗屎也不如!还不赶紧给我夹着尾巴滚过来,回去从长计议!”一声戾叫,一人一蜥已窜爬到山门之外。群魔无首,立刻溃不成军。再胡乱厮杀一阵,或尸横就地,或束手就擒。

  合寺上下数百名弟子,见这一场艰苦之极的战役打到最后,竟然大获全胜。面面相觑之下,忽然欢呼震天,拥抱在一起。天边晨光熹微,照见的全是流泪欢笑的面孔。

  我先前与尹灵心对答之际,已抱有必死之心。谁曾想片刻之间,形势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只见金身碎块之中,血魔尸横就地,师尊执剑在手,面色端肃,正以大乘法力不断压灭他残余血魂。棋盘真人却在储物戒中翻找寻觅,忽然取了一个破烂背篓来,在封镇魔种的棋盘上比了一比,似要兴致勃勃地将之纳入。忽然大殿外一阵动荡,却是叶疏背着昏迷的兴云法师,从地下法阵中盈盈升起,安然落地。

  我一见那雪白身影,只觉鼻子一酸,踉跄几步,直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哽咽不能成言。

  叶疏皮肤上、眉目间皆有金光流转,在那愿力加持之下,一身白衣焕然如新,身上冷息如玉山霜凝。被我这么莽莽撞撞一拉,袖上顿时激起好几蓬细小雪雾。他将兴云法师交给一名大易宫弟子,又告知谢长老正在地下助其他人出阵,这才垂眸向我道:“没事了。”

  我这一夜过得心惊肉跳,险象环生,右臂更是痛楚难当。此时见他无恙归来,激动之下,两眼泪水模糊,便想让他抱着我,安慰我,给我抚摸一下伤处。

  却见无我大师与无相方丈搀扶而出,停在我二人身前。叶疏深施一礼,肃然道:“无性长老已于片刻之前圆寂了。”

  二位老僧向那阵中望去,神色俱有些复杂,似是惋惜愧疚,又似爱怜敬重。无相方丈喃喃道:“无性师弟一念入魔,使千年大阵朽败,十方炼狱重现,佛心尽毁,连累无辜;一旦悔悟,又身化愿力,普济众生。虽不能抵罪过之万一,幸而孽海回头,未以大恶之身陨落。此局之解,全靠江道长一片悲悯心肠。如非道长替亡者补衣,一念至善,象竹亦不能现身说法,点化妄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谨代全寺上下,感激道长大德。”

  叶疏跌入业海之时,我对这位无性长老犹有怨嗔。此时想到他为爱徒惨死,心碎成魔,虽说罪孽深重,却也称得上一句至情至性。见二位年高德劭、垂垂老矣的高僧向我深深行礼,急忙上前扶起。

  此时那“萝卜”也已不再吸血,只空自呈现一个虫巢模样。虫丝仍蠕蠕而动,却已法力全无,原本吸附其上的人纷纷脱身。江雨晴身在半空,一双杏眼充满血丝,一跃起身,将胸口那条巨大虫丝愤恨地一拔,将右手高高对准了它,哭道:“……小白,我真心待你,你却如此回报于我。从今往后,永永远远,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只见她嘴唇上下一动,吐出四字法诀。也不见有何法术释出,只见她与那“萝卜”之间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接着她便一屁股跌落在地上。那虫丝犹自往她身上扫去,肉白尾肢穿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竟如穿过虚空一般。那虫丝似乎不敢相信,又挥动好几条长须,七手八脚向她身上各处钻去。江雨晴既不躲避,也不畏惧,任凭那虫丝在她立足之处空空扫荡,仿佛这丑陋无情的妖物,已彻底与她的世界隔绝开来,永不相见。

  我识得这是江家血脉之术,不想威力一至于斯。见她手捂胸口,一张俊俏脸蛋上全是血痕,忽然想起一事,举目向真武血阳阵中望去,心想:“丽丽去哪儿了?……不对,她是孟还天座下心魔,诡计多端,害人性命。我怎能再叫她丽丽?”

  便在这一转念间,只觉耳边传来一声带着哭颤的低语:“……他要解体了,快走!”

  我一生愚钝蠢笨,从凡尘到修真界,只觉人人都比我聪明。但就在这一霎之间,仿佛灵光乍破,身在意先,一霎雨已从右臂中骤然挥出,一招“天清地宁”,带动全身灵息以天河决堤之势,尽数向血魔尸身涌去。

  这是先天九炁剑法中的第五式,我连剑招雏形也未习得,更毋论在实战中使用。恍惚之间,似乎并非我施展了这一剑,而是这一剑选择了我!

  只见一道惨碧光芒从我剑上湃然而出,笼扣在大雄宝殿门前。便在同时,冷千锋血魂也已彻底消丧在师尊无心剑下。只听喀然一声,他本该只剩一具干壳的尸体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尸血碎肉,四处喷溅!

  师尊亲手将他诛杀,此刻首当其冲,身形只晃得一晃,已被尸血溅了满身。棋盘真人离他稍远,反应极快,立刻举起那棋盘抵挡。除他二人外,其他人尽在我剑力荫护之下,如同瓢泼大雨中,我一力撑开了一把青竹滴翠的巨伞。只有江雨晴一个人离得太远,隐隐见几滴尸血溅上她的红衣,却也瞧不分明。

  我出剑之时,便已抢上几步,挡在众人之前。这天魔解体之力惊天震地,我只觉脚下地面不断摇撼、垮塌,灵核突突直跳,全身灵脉如火烧针刺,手臂更如被人在断处反复碾压一般。那腥臭无比的尸血,也无可避免地喷到了我手上、身上。所沾到之处,肌理、皮肉、骨血、魂灵,皆成一片焦土。我体质与他相克,尚有抵御之力。但那离魂破体之痛,亦非人所能忍受。一瞬间忍不住张口惨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天魔解体只在瞬息之间,冷千锋躯壳一爆即亡,漫天碎尸纷纷坠地,鲜血染红了半座山头。我一身灵息也已涓滴不剩,再无半分力气,强撑着一霎雨,跌跪在地上。

  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叶疏已从我身边掠过,直奔到师尊身边。他身法原本就快极,但这一掠更是快得匪夷所思,竟使我眼前出现了若干重影。

  我身上痛得几欲晕去,眼中也有些瞧不清了。模模糊糊中,只见叶疏一贯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恐惧之色,双手已经触到了师尊焦黑一片的青袍上,却颤抖得无法再向前一步。

  棋盘真人才从棋盘后露出头来,脸色也如同白纸一般,见师尊倒地不起,慌慌张张去拉他手臂,直叫道:“这如何了得,如何了得!”又抖抖索索在怀中掏出传音石来,颤声道:“葫芦,快来,快来!”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白无霜忙请灵素谷医修过来,替我们几人救治,谢明台经过时拍了拍我肩头,夸了我一句:“好孩子!”无相方丈、无我大师也来到我身边致谢,这才一一布置人手,清点伤亡人数。

  只听背后脚步声起,一个人已来到我身边,哑声道:“你没事罢?”

  我鼻腔一酸,望着萧越关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哽咽道:“师尊……怎样了?”

  萧越脸色也有几分沉重,道:“我现在过去探视,你在这里等我。”

  我噙着泪水,连点了几下头。萧越起身往大殿中一掠而去,片刻即回,安抚道:“壶山葫芦真人神念已至,正指点灵素谷医士全力施救。师尊替天行道,不应有损命数,你也莫要太担心了。”

  说着,便将我僵握在一霎雨剑柄上的右手小心地拿了下来,低声问:“这只手还能动么?痛得厉害么?”

  我一颗心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听了这两句话,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江风吟此时也已将受伤的江雨晴打横抱起,在一众师辈同门护拥下,匆匆向外走去。见我坐在地上,脚下一顿,走近几步,低声向我道:“……多谢你救她。”

  说罢,也不等我回应,抱着江雨晴的手用力紧了一紧,转身去了。

  我被灵素谷医士扶起时,只觉一阵头晕眼花。旭日初升,愿力流转,照得四下一片辉煌。但这光明之中,又间杂了许多死别之苦、恸哭之声。

  师尊伤及灵魄,须回青霄门医治。谢明台、白无霜、蒋陵光等经历一夜奋战,均有损伤,便由叶疏护送,一并驾乘法器回山。我遥遥望见师尊平躺在法器中央,本想将自己苏生之力传送给他,一动丹田,只觉一阵生痛,原来灵核早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才能复原。当下也别无他法,见蒋陵光匆匆经过,忙道:“蒋长老,如有用得着我之处,烦请一定告诉我。”

  蒋陵光先前被苏陨星撕去的一块皮肉还未长出,此时深深看我一眼,面色难以言喻,只微微一点头,便登法器而去。

  我目送那法器升空远去,只觉心中一阵剧烈失落,如同踩空梯级,浑身都不着力。一步步捱下山来,见长春堂弟子正在收拾丹鼎等物,一名白衣玄鹤的弟子却远离人群,仰头望着那已经烟消火熄的巨大鼎炉,面上虽无悲戚之色,却有种骇人的平静。

  我记起玉清子道长临终之托,心头一痛,在他面前一瘸一拐地停下,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一双平淡的眼睛对准了我,道:“我叫符冠英。”

  我不知如何措辞,讷讷半天,才道:“令师曾说,万一他不幸罹难,让你……让你留在我身边。我剑道心法,一无所长,对你毫无……裨益,何况我……我也不习惯有人……”

  符冠英语气无半点波动,开口道:“我知道,你成家了。”

  我喉咙突然一窒,张了张口,才道:“……是。我见你炼石之术颇为精湛,如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向朔月堂举荐。只是我……平时和他们不大打交道……”

  符冠英道:“嗯。能不能进去,全靠自己。”

  我见他如此灵慧,不由还愣怔了一下,才应道:“……话是如此,你如不愿意……”

  符冠英道:“我愿意的。”

  我看他面容文秀,比青霄门中最小的弟子也大不了多少,不想心性如此坚韧,头脑又如此灵透。想来入门之后,必定大有作为。当下向他一颔首,便在灵素谷医士搀扶下去了。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终以血魔伏诛、魔种封印胜利收尾。只是佛、道百家宗门,为此一役,也付出了惨痛代价。车队来时,浩浩荡荡三四百众,去时却寥落了不少。好在年轻人并不似我这般善于感伤,刚从释迦寺下山时,犹自有些哀痛呜咽。不过五六日,便饮酒踏歌,尽显豪情。原本众人分散各地,平时相见,也是开坛论法、擂台论剑,无不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生怕失了师门的礼仪风度。如今共历生死,彼此心照,一路南下的篝火边、酒坛旁,不知结交了多少好友知己。我前几日自伤心事,只在马车中静卧养伤。谢明台已随师尊回山,如今便由萧越主持大局,每日派人来煎茶换药,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却并不过来。这一日我昏昏沉沉之中,鼻中闻见一股奇异香气,睁开眼时,却只见一碗平日我不爱喝的汤药。端起碗来,见边沿沾着一滴鲜妍之色,低头一嗅,果然有些玫瑰香味。

  送药来的小弟子道:“大师兄怕你嫌苦,特意找百花门的师姐讨了一瓶天香玫瑰露。说每次在碗里加这么一勺,你便吃得下了。”

  我低头尝了一口,苦涩之中确有一丝甘甜。想到他这样细心待我,于情于理,都该亲口向他道个谢。当下问明他所在,便将外衣披在身上,信步下车走去。

第六十四章 好,是蜜

  此时已是十二月深冬,天空澄透,呵气如霜。我如今已晋升元婴境界,按说早就寒暑不侵。但那天魔解体之毒侵蚀极烈,所溅之处,那一块便如连根坏死了一般。我一日三餐服药抵御,苦练心法,犹自难以复原。右臂灵脉断裂,也无力修补,只暂且不去管它,自己做了个木头夹板,缠了几圈纱布,草草挂在胸前。一下车,竟不由打了个寒颤。遥遥见萧越在最大、最热闹的一堆篝火旁,与七心门门主、青城山执事长老、大易宫掌教师兄数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逸兴遄飞。火旁围坐了许多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欢声笑语中,不断推举出人来,向他们轮番敬酒。

  只见一个红光满面、声如洪钟的老者摇摇晃晃站起,手中托着一个大酒碗,高声道:“春殷君,你那个头发长长、下巴尖尖的俊俏师弟呢?当日那血魔爆体之时,要不是他一力阻挡,我老头儿早就迎面被浇了个透。别说好端端坐在这里喝酒,连骨灰也还不知道剩不剩一丝儿呢!他到哪儿去了?叫他出来,吃我蜀山派这一杯酒,谢他救命的恩情!”

  火边多有执掌真武血阳大阵者,闻言轰然叫好,更有人附和起哄,要萧越将人交出来。萧越忙起身笑道:“非是在下故意拿乔,实是他身上有伤,不宜饮酒。何况我这位师弟心地纯善,向来是……把别人的性命瞧得比自己要紧得多。前辈向他言谢,他反而浑身不自在。承蒙诸位厚爱,我替他喝了罢!”说着,将那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我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更不能往前一步。悄悄退回一程,见曲星抱膝坐在火旁,几名眼熟的少女也在她身旁沉默不语,神色甚是寂寥。我脚步一顿,心想:“江师妹中了尸血,先一步回门派去了。小姑娘们平日交好,如今一群人中独独少了快人快语的江大小姐,自是悒郁不乐。”有心过去问候,才一举步,忽觉与她们其实并无深厚交情,有几个甚至连名字都分不清。再一细想,其实与江雨晴也不过泛泛之交。见葛尘几人也已来到众女之间,做些小小法术,逗她们开心。一时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又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最偏僻处的火堆坐下了。

  这火堆小得可怜,人也是稀稀拉拉。我捡了一块空地坐下,只见身旁坐了个扎着圆髻的大眼睛小弟子,正高高兴兴地从几个酒坛里分别倒出酒来,盛在几只平口酒盏里,调过来,倒过去,不时尝一口自己的成品,十分自得其乐。见有人来了,立刻热情相邀,要我尝尝他妙手调弄出来的佳酿。

  我忙婉拒道:“我不胜酒力,恐怕辜负美意。”

  那小弟子瞪大了眼睛,道:“这算什么酒了?这是我们八仙观自酿的蜜水,半点也不醉人的。”又一一指给我看,说这蚁绿的叫什么春梦长,玉色的又叫什么秋云散,端的是五色斑斓,好看煞人。我尝了一口,入口清甜,只有些淡淡的酒气。这几天喝了七八副药,正是嘴巴发苦,不觉将一杯都喝尽了。那小弟子见状大喜,越发一盏接一盏递了过来。我推辞不过,只得一一喝了。未想这酒吃在嘴里甜甜蜜蜜,却是后劲十足。到第三四杯后,已觉身上发热,脑中发晕,那篝火看在眼里,也仿佛摇晃不止似的。忽见火中噼啪一声,蹿起一团火花。我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拿袖子挡住了脸。

  只见那火花一爆之后,忽然飞快矮缩、变小,仿佛被人从空中按熄了一般。我从手臂后望去,见萧越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旁。见我露出脸来,便将法诀收回,靠我坐下,无奈道:“又怕火,又坐这么近。”

  我喝了几杯,反应已有些迟缓,钝钝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哦。”

  萧越见我面前放着好几个空盏,皱了皱眉头,道:“伤还没好,怎么就喝起酒来了?今天的药都吃了么?”

  我向来对他的话不敢有半点违拗,心中一急,立刻就要开口解释。哪想那蜜酒好生厉害,连舌头也涩了许多,说出的话也如同委屈负气一般:“这、这哪里是酒?明明……是蜜。”待要给他查验时,手竟也不听使唤,将酒盏直凑到他面前,还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

  萧越大概从没见过我这般无礼举动,还怔了一怔,才将酒盏从我手中取了下来,哄道:“好好,是蜜,是蜜。”说着,示意那小弟子把空杯都收走,才对我道:“蜜喝完了,该回车上休息了。”

  我一听之下,心中老大不情愿。见他这样顺着我,越发乔张做致起来,把手臂往后一撤,摇头道:“我不休息!我今天晚上都不休息了。”

  萧越哂道:“我看你醉得不轻。”见我缠在夹板上的纱布乱糟糟的,便给我解开,重新绑过。

  我脑子知道该道谢,眼睛却直愣愣盯着他的手,见他手上束带也已解下,手背上原本色泽鲜红的符咒也已转淡,便拿手点了一点,大着舌头问:“这是诛邪画出来的吗?为什么不红了?”

  萧越身体一僵,躲开我的手,道:“这是诛邪念力所化,由古兵符演变而来,执掌在手,方可统帅三军。战时须不断吞噬灵息,才能维系。如今战事已毕,便归还回去了。”

  我对他说的什么兵符、统帅,一句也不能明白。只听到吞噬灵息几个字,便在他腕上一探,只觉盛大充沛,显然比从前境界更深了一步。我握着他的手,迷茫了好一阵,忽而没头没脑地问道:“你那时候看到了什么?”

  萧越深色的瞳孔陡然一抬,与我目光正好相对。他本来在给我系颈上的纱带,与我离得极近。这么一对视,我连他眼底的细微之色也瞧得一清二楚。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但就在这一瞬间,我面前高大的身影与久远之前……在我认识他更早之前,他幼时在鱼池旁孤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并无丝毫不同。只是他如今长大了,连对鱼儿也不能说了。

  我张大眼睛望着他,说:“——你对我说罢!”

  萧越深黑的睫毛一动,还未开口,只见我腕上红光大闪,嗡鸣阵阵,在这微弱火光之下,愈发耀眼夺目。

  我脑子里一激灵,立刻慌慌张张爬了起来,东张西望,找了一个清静无人之处,又习惯性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装,这才小心地接起来。对面看起来应是四象殿后师尊所居之所,地上铺着好些药草、药炉,七八名壶山弟子正在藤架下忙碌不休。叶疏坐在一张冷冷清清的石桌旁,那是师尊平日与棋盘真人对弈的地方。

  我见他面容疲惫憔悴,显然心力大损,只一眼望去,便觉难过之极。只听一阵嗞嗞响动,我袖中竟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一心挂念师尊……伤情,……顾及其他,你……”

  蒋陵光临去之时,将他的传音石给了我。这石头其实并无多大奥妙,全仰赖使用者修为深浅,分神可到之处,才能声传万里。我平时所见者,不过谢明台、白无霜几位凌虚境长老而已。此时听见叶疏的声音如在耳畔,竟还恍惚了片刻。听他提到师尊,急忙问道:“师尊现在伤势如何?”

  话一出口,明显感到声音不能及远。想做几个手势,偏偏右手又动弹不得,一时笨拙难言。

  叶疏竟看懂了,回头望向地上的药炉,面容暗淡,道:“比受伤时好些了,只是神识仍未恢复,灵根也毁损极重,不知……以后还……”

  我见他担心之极,忙使劲指了指自己,道:“师尊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我的天灵息能克制尸毒,以后全部……全部都给师尊,他老人家肯定能恢复如常。”

  我修为不足,叶疏自然听不到我这一段结结巴巴的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不空山的月光似乎比我所在之处更冷清。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月下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被酒力催动,一阵道不明的委屈骤然涌上心头,哽咽道:“叶疏,我好想你。”

  叶疏墨玉般的瞳孔一动,抬头向我望来。忽听他身后门内脚步纷沓,一个瓮瓮的声音惊喜叫道:“宗主!……”

  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画面已断,只留下一片冰冷虚影。

  我心中一阵发苦,独自怅立了许久,才一步步回到原先的火堆旁。萧越仍坐在原地,火圈外却多了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队中皆是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其乐融融。我对他们一眼也不愿多瞧,只向那小弟子道:“先前那蜜还有没有了?”

  那小弟子扭过头来,窥伺了一下萧越的脸色,这才悄悄对我道:“他让你喝么?”

  我胸中忽然生出一阵莫大烦躁,不乐道:“他管不着我!”见他面前放着一杯蜜色的水,便夺过来一口饮尽。

  那小弟子愁眉苦脸道:“师兄,这……这个是醉人的了。”

  我向来量浅,连那不醉人的喝了也昏昏然。这杯酒一下肚,顿觉腹中如火烧,身上一阵虚飘,几乎坐之不住。但这颠三倒四的感觉,反而比醒时更美。当下将酒盏对他一伸,连晃了好几下,让他再给我倒上。

  那小弟子又朝我身后瞅了好几眼,怯怯道:“没、没有了。”

  我明明看见他面前还有许多半成品,却不肯给我。一时气恼起来,将半个身子伸得长长的,去捞他脚边的酒盏。忽觉腕上一紧,却是萧越将我的手牢牢制住了。

  我挥之不开,气势汹汹地抬起头来,见他盯着我的目光黑沉沉的,除了一贯的温和认真之外,竟有些无计可施一般。我心中猛地一跳,气焰顿时灭了。

  忽听脚步飒沓,笑声不绝,却是那群月下踏歌的年轻人遥遥唱起一首古老的情歌来:

  “我心如同炉中火,

  火扇不搧火花飞。

  火花飞到郎身旁,

  ……”※

  最后一句隔得太远,便听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