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48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我虽知他们世家大族,少不得有些大局考量。师尊虽对他们厌恶之极,却也不得不与之周旋。但忆及此人对幼年失亲的叶疏何等恶毒无情,不由气往上冲,骂道:“好厚的脸皮!他怎么好意思来?”

  叶疏道:“是我请他来的。”

  我猛地抬起头来,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时竟有些不敢再问,嘴巴张了好几下,才试探道:“你与他们……和解了么?”

  叶疏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多谈,目光移到我先前偷偷摸摸藏在身后的喜服上,忽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他这一句忽如其来的夸赞,立刻令我双颊通红,低头讷讷半天,才道:“这件是……你的,还没有做完。到时候……到时候……”

  我本想说:“到时候你换上这身衣服,如有甚么地方不合当,我再来改过。”但话一出口,只觉怎么说都令人害臊,也不知世上那许多新嫁娘,是如何克服这道难关。

  叶疏颔首道:“原来是我的,无怪腰围大些。本以为你会给我做一条女子衣裙,看来并非如此。”

  我吃惊之下,连害羞都忘了,瞠目道:“你怎会……这样想?”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对着我,道:“我看你很喜欢。”

  我又被他噎得一怔,才道:“那是当日鬼门千侣大会,你若不假扮女子,便无法顺利蒙混入内。如今你我……合籍大婚,当着几百上千道门同侪的面,自然不能叫你再着裙钗。否则旁人看来,岂不是……你、你嫁给了……”

  叶疏低眸看着我,道:“我与你同心结誓,生死与共。无论是你嫁给我,还是我嫁给你,总归是我们在一起,那又有什么分别?”

  我听了他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通天彻地的电光,将我心中阴霾照得透亮。忆及从前与萧越纠缠时,在他身上感受最深的情爱引诱,便是一种毫不避讳的占有欲。他不止是由外至内,更是从上到下地入侵我,从平时一言一语之微,到床上对我种种看似温柔、实则不容反抗的手段,无不致力于使我变成“他的”。他虽对我的情意虽是伪装,手法却大致不错。单就这一种欲念而言,我不但在江风吟身上感受过,甚至在裴参军身上亦曾触及一二。我平生便只这些贫瘠经验,自然也将之参照到叶疏身上。但他本就是世上第一冷清的性子,我要他对我鸳鸯蝴蝶般缱绻情浓,无异缘木求鱼,如何能够称心?想来在他心中,我既非什么低贱的炉鼎、小厮,也非什么高不可攀的仙人,只是恰好能与他日日夜夜行坐在一起,共同修炼,彼此增益的伴侣而已。譬如月光,虽不浓丽,却也尽够我望见前路了。

  一念至此,心中又似要涌出泪来,只强自忍着,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忽忽数日又过,我紧赶慢赶,日夜兼工,终于在二月底将两套喜服裁制了出来。虽还有许多针脚稀疏不平之处,领口收束等处也还不能细看,但想距婚典尚有七八日,尚有时日做这些水磨工夫,多少去了一桩心事。此日正是春晴,照得冰室中四面发光。我低头缝合腰带对角的一处尖形,只见晴光游丝之下,绮红流艳,便是天下最红的花朵,也不及这人间极力织造的锦缎鲜妍。一时忍不住,又发起臆想来:“不知那天是什么天气,近日还下不下雪?他若穿起这衣服来,走在白雪世界之中,那可不知是怎样一幅绝色图景了。”

  正自出神,忽听外间乒乒乓乓,竟似有人打了起来。我忙放下针线,匆匆出去看时,只见院中新停了十余辆锦车,每辆车上都堆满了金华灿烂之物,珍珠玉石、灵宝法器,无不是我前所未见的奇珍。一名身着云白锦袍的中年男子远远立在车队之后,身后跟着七八名下属、仆役,排场之大,连一般的宗门之主也远远不如。叶白驹却蓬头散发,势若疯虎,两只拳头攥得格格作响,身边一辆车子已然被他一脚踢翻,绫罗翡翠滚了一地。他犹觉不足,又抬起脚来,向那些散开的罗缎上胡乱踩踏不止。

  我一时反应不及,忙上前拦住他,道:“这是怎么了?”

  那中年男子这才不紧不慢迈步过来,向我打量一眼,拱手道:“久闻天方君姿容殊绝,仁心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从释迦寺一战后,据说旁人是送了我这么个衔号,但一则无甚名气,二来也不曾出门,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当面提起,不由一阵脸红,忙揖道:“都是道宗同门抬爱,后辈愧不敢当。不知前辈是……?”

  那中年男子神色中带着久居高位者惯有的倨傲,面上却是山水不露,只道:“敝姓叶,此来是为贺我贤侄叶疏新婚大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不弃。”

  我这才狠狠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虽知叶疏出门未返,也不由得往身后望了一眼,才结巴道:“叶、叶前辈,您……您好。那个……叶疏今天不在,或请……劳动尊驾,改日再来。”又向那十余车满满当当之物慌乱地摇了摇手,道:“这些……太贵重了,叶疏必定不肯收的,还是请您……姑且……”

  我从前做凡人时,也见过许多口角冤仇,也不知做了多少回和事老,被人嘲过多少次烂好人。但闹到一方结婚之时送礼上门,另一方却坚决拒之门外的,那是从来未有之事。乡下人家将儿女嫁娶之事瞧得最重,纵有深仇大怨,别人巴巴地来登门示好,多少还是要给些坐席的情面,绝不至于当场撵人出去。虽知眼前这人十分可恨,这一句狠话竟也说不出口来。

  叶霜河似早有预料般笑了一声,正色道:“我不是来找叶疏的,是来找你的。”向旁略一示意,道:“这些东西,也是给你的。”

  我见他手下已准备将东西往云何洞天搬去,吓得说话愈发不利索了起来,连连道:“不不不,我不能收,我……”忽见一人脚下一绊,一只金丝精美的箱子摔在地下,一副莹洁如玉的象牙牌立刻撒了出来,牌面上皆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红宝石。我骇了一跳,后半句便接不上了。

  叶白驹早已在旁跳脚半天,见状更是暴怒无比,两眼如要喷出火来,一手指着叶霜河,说话也尖得变了形状:“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畜生!你叫主人跟你回去,主人不肯,你就扯他的头发,还把我们院子里的树全砍了!我过去咬你的腿,你一脚把我踹回画上,还叫人赶紧把我烧了。我恨不得活活剥了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如今你又死皮赖脸地来讨好,不要脸的杂种,该死的老畜生,凭你也配进我主人的门!”

  叶霜河涵养极佳,听他污言秽语,丝毫不见愠色,倒向我客客气气一笑,道:“天方君,不知可否进去详谈?”

  叶白驹一听他向我说话,更是如吃了火药一般,掉转怒火,直向我喷吐而来:“江随云,你这天生的贱种,也不知我主人看中了你哪一点,我瞧你一无是处,连狗屎也不如!一见别人送的破烂东西,就浑身没了骨头,满脸堆笑,就差跪下来叫爹了!你人虽然变了模样,可是你的心啊,还是那个畏畏缩缩的丑八怪,没有半点变化。依我看哪,你根本就不该活过来。你这么想跟这老杂种一个鼻孔出气,倒不如不要嫁我主人,转头嫁了他,一起当一对儿癞蛤蟆!”

  他最后一句叫出,全身皆是熊熊燃烧的恶毒之意,忽然脸色一阵煞白,竟然就此昏厥。

  我忙过去将他扶起,正不知所措,只听叶霜河在旁指点道:“画灵无魄,将他放入画卷,温养几日即可。”

  我忆及他从前确有入画之时,遂取了案上那卷轴来,将他轻轻裹住。果见纸上白光一闪,叶白驹已回到画上,蜷睡不醒。我松松地将之卷起,入内向叶霜河奉了茶,这才问道:“不知叶前辈找我何事?”

  叶霜河闲闲端了茶盏,向室内顾盼一番,才悠然道:“一别多年,当日小小孩童也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真是可喜可贺。不知大典之后,天方君是长居于此,还是跟叶疏一起,回叶家居住?”

  我从未听说过叶疏提过此事,不由一阵诧异,重复道:“回……叶家?”

  叶霜河了然一笑,好整以暇地烫了烫茶水:“是了,天方君不会还不知道吧?叶疏上次在叶家藏书阁索要先天九炁心法残卷时,便与我立下契约,将他父亲带走的《横波》之卷交还,并在大婚之后,每年回家一次,将《横波》经义进行详解。他幼时对我甚是抵触,不想长大之后竟肯放下姿态,主动求和。如此,一家人冰释前嫌,亲密无间,岂不是好?”

  我做梦也想不到那先天九炁心法补残之卷,竟是叶疏付出如斯代价,才得以到手的。想他交给我时,便只一句:“给你当聘礼。”我当时只道他吃了许多白眼苦头,尚自十分心疼。如今瞧来,他为我这门心法,从此被叶家的缰绳牢牢系住,再也挣脱不去了。而这牵绳之人,却正是从前欺凌过他的罪魁。前因后果一贯通,我胸口顿时一阵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叶霜河仿佛就等这一刻一般,长长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在身边:“其实你二人在青霄门合籍成亲,将这云何洞天打点得样样妥帖,到时移居别所,未必十分习惯。我当日亲见四哥……也就是他父亲为那穆家女子与家中决裂,确是分崩离析,难以弥合。叶家距此千里之遥,你们若是想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但若并不十分乐意……我也乐得成人之美,落个一别两安。”

  他抬起一双与叶疏瞳色甚是类似的眼珠来,眼角的细纹微不可见地眯了眯:“叶寒天生前悬赏天下,寻访一位能解《横波》之人。只因那九苗古语失传已久,无人解得。我先前以为是我这侄儿天纵奇才,竟在不知梦中得获天机,这才心悦诚服,低头向他求教。但最近无意中得知,当日不知梦中,与他在一起的, 正是天方君你。而你在此之前,曾花了几十年工夫,破解九苗古语。叶疏向来冷漠绝情,连别人多看他一眼,都嫌挡了他求仙证道之路。但你从不知梦出来之后,他竟一反常态,主动追求你,如今更是昭告天下,要与你合籍大婚。天方君,我据此斗胆猜测,破解《横波》的不是叶疏,而是你吧?”

  我与他对视,只觉身上一阵森寒,吞了口口水,问道:“……前辈想说什么?”

  叶霜河忽而一笑,迫人的威压散去,重又变成那位名门大族长袖善舞的掌事者了:“也没什么,这不是紧赶着来拜访了么?天方君若肯透露一二,我叶家上下当真感激不尽。叶家虽无号令群雄之能,却也有些独到的本领。叶疏身上有些秘辛,说得的、说不得的,我都可告诉你。我四哥当年殒身云南,到底是何端倪,叶家多年孜孜不倦,打听到了不少消息,也可一一告诉你。对了,我听说那位小朋友……”

  他向画卷一示意,嘴角不着痕迹地上挑:“……对你万分排斥,还曾对你有过许多无礼之举。穆家画灵无人滋养,心智永不长大,偏偏叶疏因他母亲之故,绝不会扔下他。这邪门小派的物事,原本就不该存在世上。只要天方君愿意,叫他从此长睡不醒,再不能打扰你的安宁,又有何难?”

第七十七章 我等不到明天了

  我默默良久,才试着将他言下之意重复了一遍:“前辈是说,叶疏之所以与我成亲,全是为了我解出那《横波》之故。如今《横波》归还叶家藏书阁,前辈对九苗古语无从着手,想请我去解。任我有什么心愿,前辈手段通天,一定能为我达成。”

  叶霜河无声一笑,道:“好孩子!看你模样柔柔怯怯的,想不到说话这等爽快。不知在你心中,可有什么难平之事?听说你在江家原是旁支杂系,我与江家主母薛夫人素有交情,前日她家少爷前往灵素谷,还是我派船过的澜沧江。过几天替你做个见证,让她将你正式纳入族谱如何?从此名正言顺,也算是两姓联姻的一段佳话。”

  我见他口吻极其自然,似乎刚说出口的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一时气火直冲顶门,也不顾礼数不礼数,直接将他手中茶盏夺了下来,起身道:“叶前辈,请回吧。”

  叶霜河看了一眼空空的右手,似也有些意外,问道:“怎么?”

  我从不曾对长辈如此无礼,只垂头低声道:“晚辈天生愚昧,也无什么高贵出身,只是从小受亡母教导,深知不可贪恋身外之物,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拿别人做交易。要打探甚么消息,我们凭自己便足够。戕害他父母的异兽,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外面那几辆车子,请前辈一并带回去罢。”

  叶霜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天方君,你可想清楚了。你与叶疏身份悬殊,旁人当着你不好指摘,背后却不知说得如何不堪。如今我既愿助你一臂之力,从此青云直上,跻身名门,你又何必推拒?那画灵本就是世上最低贱之物,却对你口出妄语。日后年年月月,你都要受他侮辱,不死不休。你再会装聋作哑,难道心中真的就无半点怨怼?”

  他这张嘴实在也厉害之极,若在平时,我只怕已经被他带了进去。但萧越伤我之痛犹在昨日,听他这般循循善诱,只觉身上发毛,极为不适。开口虽还有些拘谨,却已多了几分强硬之意:“……我本就是卑贱之躯,那有什么说不得的?他虽只是个画灵,却也是穆夫人亲手编织,留给爱子的宝物。前辈当年在他家威风八面之时,他身边也只有这低贱之物伴随。你说他口出妄语,难道是他的过错?倘若穆夫人平平安安活在世上,我看他一样守礼知节,绝不亚于前辈这样的高贵上流之人!”

  叶霜河听我语带嘲讽,再怎么不动声色,眼角也不由跳了两下,长身而起,哼笑道:“听说你对叶疏痴心一片,如此甘当小丑,任人取乐,无非是为了讨他欢心。可惜你虽识得九苗古语,却不明白那《横波》中记载的究竟是何法门,这才不知死活,一头撞向南墙。旁人守株待兔,你却误落情网,哼!可悲可笑之极。”

  我更懒得听他这些挑唆之语,只觉他面目可憎,不愿他在我和叶疏的住处多待一刻,只道:“我对所载功法自是一无所知,只知这《横波》出自君家元祖婆婆之手,乃是一门抑情的术法。想来婆婆她老人家,正是一个多情之人。若是天生无情,却也不必再抑了!”向门口露骨地做个请的手势,老大不客气请他出去了。

  叶霜河此番前来试探,虽未动刀动枪,但也足令人身心俱疲。当日叶疏回来时,只与他简略提了一句,探知叶白驹在画中安睡无恙,其余也不再多言。再翻看宾客名单时,一见那个名字,顿如吃了苍蝇般恶心。一时只想:“叶疏以《横波》换取先天九炁心法,那是替我欠的人情,与他并不相干。往后叶家若有危难之处,我再豁出性命,竭力报还就是了。”心中打定主意,从熨斗中捡出一块木炭来,将叶霜河三字一笔划去了。

  此时已是三月之初,正缘科开出的清单如雪片一般飞向各堂,都是婚礼上花费布置之物。我原想孟还天魔种已寄生出世,魔教中人亦在寻觅其踪迹,搅得到处乌烟瘴气,如今中原四海,皆有些不太平。大战当前,婚礼实不该操办太过。但小小地提议了几次,均无收效。合卺结誓之礼均在四象殿中举行,我初四尚在埋头大改喜服后腰不对整处,初五一早勉强赶了去,却听他们商议已毕,说是要备一匹长长的金色织锦,自不空山正殿大堂一路往下,直铺到云何洞天门口。我骇了一跳,连连摇手,直说不应如此铺张。我生平最会可惜东西,连线头碎布也不肯轻易丢弃。叫我将人家一匹好端端的料子放在脚下踩踏,却又如何能够?他们却只叫我放宽心,说这织锦是一位最财大气粗的少爷派人送来的,说是指名道姓,一定要铺陈开来,让我这一路嫁得风风光光。又说我若嫌贵不舍得用时,他立刻叫人一把火烧了,一寸灰也不给我留下。

  我闻听此言,不由哑然。想当日在药师殿时,这位少爷诚然说过“送你风光大嫁”之语,但想来也是气话,自然不能作数。取了那织锦看时,见只是些寻常纹样,并非什么鸳鸯戏水、并蒂莲花,心中已松动了一半。那锦上的暗金色泽也甚为浅淡,光照之下,只不起眼的薄薄一层。乍一望去,简直不像他江家一贯使用的东西了。想他江大少爷难得大发慈悲,对我与叶疏的婚事不再冷嘲热讽,横加指摘,已是难能可贵。至于怕我嫌贵,一烧了之云云,倒很有他旧日待我的风采。思而想之,竟有些怔然。陶师兄几人只当我并无异议,遂趁机将一干大小事务都敲定了,才将我放回。

  我两套喜服均已裁改妥帖,早早烧了一面火斗,将之熨得平平整整,平铺在玉床之上。原本还有个小小心思,准备在最后一天付诸针线。谁知从一大清早开始,贵客纷至沓来,竟无一刻得闲。先是紫霞宗的岳明柔师姐秀秀气气地来到院外,礼数周全地叩了门,正襟危坐地饮了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袖中一件玲珑小物取出,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一张水晶丝幕,本想给我大婚之时做面纱之用,今日一见,才知我早已弃去面纱多时。虽则不合时宜,也已更换不及,只得请我将就收下了。我接过看时,见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幕上,镶着一条半寸宽的水晶玻璃边,边缘垂下十余条透明丝络,络子上均缀着一串琳琅作响的水晶珠。我心感其意,忙道谢不迭。岳明柔临去之时,俏立院中,又向我脸上端望一刻,忽道:“其实方才我原本还有一句:日后你和千霜君生了女儿,将这东西哄她玩耍,却是再好不过。”

  我极少见这位执掌宗门的大师姐开玩笑,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这……我与他都是男子……”

  岳明柔莞尔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见你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倒平添了些烟火人间之意。千霜君素日清冷如仙,自从与你在一起,连眉目也生动了许多。我们做外人的瞧在眼里,也不由替你们欢喜。将来若生不得女儿,养一个也是好的。”掩嘴一笑间,已飘然去远了。

  少顷,灵素谷弟子也登门拜访,为首的正是当日释迦寺那名气派十足的青年医士,名叫卫行针的。原来他年纪轻轻,已是灵素谷四大坛主之一,在中原极有名望。此时却口口声声唤我师兄,又将一只小小银盒郑重交给我,道:“此物名唤负山,师兄如有意前往时,或遇机关、迷瘴,只要将一滴血滴入盒心机关,即可变做通途。敝谷自谷主之下,诚心期盼师兄携眷到来。”

  灵素谷地处南疆,向来以神秘著称。数百年来,惟有虔心求医问道者受谷中人指引,方能进入。至于心怀叵测、寻衅肇事者,皆不得门而入,只能在谷外打转,白白喂了蚊虻。他既如此许诺,那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倚仗。我感激之下,顿时想起柳唱来。犹记当年他为我苦恋叶疏,连夜炼制“三生万物”,这才造出不知梦中我剥除尸茧之契机。因果宿命,仿佛早有注定。不知以后我与叶疏一同前往谷中探望他时,他又会如何感慨评说?只怕也和从前一般,连头也懒得回,只蹲在地下连声道:“二位来得正好,我这里养了几头新虫蛇,快将手背伸出来,让它咬两口试试!”

  不一时,只闻笑语如珠,却是曲星、赵瑟一干人到了。这群姑娘自不比岳师姐拘谨客气,一进门来,便各行其道,惊叫连连,将玉床上铺着的喜服、箱笼中放的冠带,皆拿起来观看,凑头交颈,啧啧赞叹。我也只得随她们高兴,沏了茶来,不见葛尘,遂问道:“葛师弟没与你们一起么?”

  赵瑟正将箱笼中一方红盖头翻了出来,盖在曲星头上玩闹,二人笑作一团。闻言只抿了抿嘴,笑道:“葛二也不知怎么了,将我们曲师姐得罪狠了,一早就被埋在玉秀峰半山腰里,现在还没爬出来呢!”

  曲星嗤的一笑,随手摘下盖头,理了理鬓发,道:“理他干什么?”又取出袖中一枚钟漏,对了半天时刻,这才将一件金缕披肩送到我面前,说上头的一百多颗珍珠,皆是赵瑟教她们一同穿织的。又兼江雨晴千叮咛万嘱咐,自称找漠南一位有名的灵婆算过了,此物一定要在某时某刻送出,才合了命辰属相,定能佑我婚姻美满,万年久长。

  我摇头一笑,想这江师妹也是一派天真,道宗中多有擅观星象、能断死生的高人,她却跑到漠南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在江湖骗子身上花这冤枉钱。见那珍珠洁白圆润,更兼颗颗一般大小,极为难得。当下谢了又谢,又陪坐在侧,事无巨细地答了无数问题,将她们好奇心一一满足,这才堪堪罢了。临走收捡时,忽听一人“嗳哟”一声,将叶疏那件喜服襟口折了过来,拖长声音笑道:“随云师兄,这是什么呀?”

  我一见她手中物事,脸顿时红透了,忙上前遮掩不迭。这一下反闹得所有人都凑了上去,争看那衣襟反面暗绣的两朵玫瑰。赵瑟拿手指尖摸了一模,啧啧道:“这玫瑰绣得这样细腻,看来是师兄的手艺了。平常只见人绣百合、牡丹,师兄这花色倒挑得别致,不知取的什么吉祥寓意?”

  我赧然道:“不……不是的。这个……是我最喜欢的花,我……”

  话未说完,一群少女齐齐露出了然之色,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我愈发羞窘,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曲星低头望了那玫瑰许久,忽而一笑,道:“听说天机阁喜缎制成的婚服,礼成之后,色泽永葆鲜红,可历万年而不朽。师兄将挚爱之花描绘于此,便如师兄自己常在眷侣心口一般,那也是海枯石烂,永不能磨灭的了。”

  我听她说这几句话的口吻,似与从前有些不同。向她脸上望去,却又看不出端倪。送她们离去时,只见一群灵雀儿似的的少女叽叽喳喳地散去,忍不住叫道:“曲师妹,请留步。”

  曲星原本落在最后,闻言止步回过头来。我见她眼眸如星,忽而有些怯了,说话也磕巴了好几下:“我知道葛师弟向来与你们交好,或许平日就是这般玩闹的,只是……把人埋在土里,呃,大为不吉,不然早将他放出来,也免得弄脏衣服。你若是对他……对他……更不要这样待他。他再好脾气,受你欺负得久了,心里也……也难免委屈。久而久之,终是……不太好。”

  曲星听我说到“对他……”面颊忽一阵红红白白,煞是好看。听到最后,却似深受触动,向我揖了一礼,道:“江师兄,谢谢你。”

  我本来怕自己多嘴讨嫌,见她身影盈盈远去,似乎并不嗔怪,这才将心放了下来。正缘科早将一应婚典科仪与我言明,我今日在云何洞天独自居住一夜,明日再由叶疏从四象殿前来迎亲。眼看天近黄昏,忙将两套喜服重新收装起来,将他的穿戴都放在一只箱笼里。忽听院外窣窣响了几声,出门看时,却不见人。再看门前,已多了一封油纸,边缘也甚为潦草,似是从什么东西上随手撕下来的。打开看时,见是两颗扁平的石头,上头蒙着一层淡淡的翳光。拿在手中,只觉二者之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应,尤其声音响在耳中,更是毫微可辨。我在脑中苦苦寻摸了一番,除了那古里古怪的符冠英外,也难作第二人想。他向来擅长采炼灵石,这石头想来也有些奇妙之处,才神神秘秘地给我送了来,却又不与我言说。一举步间,忽而眼前如雷霆乍现,浮现出当日在嘉禾堂门口,他直勾勾盯着我发上锦带的画面。那带子正是萧越诱骗我系在身上,以便窃听我说话之物。当时他还说我太笨,如今想来,只怕早就发觉其中有异了。

  这许多天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寸寸分明地想到萧越。以他萧氏少主之尊,为取我鼎中功力,竟不惜行此窥私下贱之事。不知他侧耳倾听我为他对叶疏冷淡抗拒之时,又作何之想?多半是轻蔑一笑,还要作笑话说给别人听,讥讽我是世上第一的大傻子。

  一念至此,一阵惊人的怒意斗然冲上心头,只觉永不相见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恨不得他消失在这世界上才好。想到当日孟还天让他燃血为引时,我还拼死前去相救。以后他再落入敌手,我只会拍手称快,绝无半点怜悯。

  只听身后重重响起一阵脚步,我回头看时,却见叶白驹背着手进来了,想是替叶疏来取喜服及明日要用之物。当下忙道:“东西我已收拾好了,清单也已备妥,只是还未勾对,劳烦稍等。”声音一出口,只觉有些不对。伸手在脸上一摸,竟有些微湿。

  叶白驹大概见我哭了,那神气也不如平日厌烦,只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我怕他等得不耐,匆匆对了单子,又忙将那箱笼合盖上锁。余光只见他猫着腰,倒着手,在玉床一侧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我瞧得奇怪,叫了声:“白驹兄?”只听他慌慌张张道了声:“啊?”只听背后啪嗒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我过去拾起,见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玉枕,与床上原有那只一模一样,显然正是一对。我常见他骂骂咧咧地坐在门口磨玉坯,想来就是此物。他虽极不愿替我做东西,却不敢忤逆叶疏,因而一天到晚拖拉怠工,想来也甚是可怜。见那玉枕做得光滑柔润,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打磨抛光,即向他道:“白驹兄,多费心了。”

  叶白驹果然道:“这是主人叫我给你做的,不然我可没这闲工夫。”

  我不由失笑,道:“我知道,那我也多谢你。”将那箱笼搬到他面前,道:“都对好了。烦请你回去让他试试,若有哪里不合身,还请立刻告知。”

  叶白驹双手抱起箱笼,却不忙就走,反而飞快瞥了我一眼,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支吾道:“你……你跟老畜生说的话,我……听见几句,也不知你真心还是假意,你……说得也不怎么样。你这个人虽然……总喜欢缠着我主人,看不出倒有些德行,不是那背后捅刀的卑贱小人。”

  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道了声:“不敢。”

  叶白驹显然一辈子都没说过夸赞旁人的言语,只这别别扭扭的几句,便已憋得一张脸通红,撇开头道:“你在我这儿,算是勉勉强强过关了。以后你跟主人……成了家,我自然也会侍奉你。只是你记住了,万万不可辜负我主人,你若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我……”

  我见他忽然咬牙切齿,整个箱笼都被他攥得喀喀作响,还道他要说一句惊天动地的恶毒誓言。却见他激动之下,眼中竟冒出一朵泪花来,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面对叶霜河之事,狠狠道:“……我就是被人烧了,做鬼也饶不过你!”

  我见他逃也似地离去,只觉一阵巨大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比之当日叶疏求婚时的震惊,与他上床后的羞怯,这一次更加浓烈欢跃,只想手舞足蹈一番。原本还拿了针线篓出来,想在自己的衣襟上绣朵梅花。但浑身都浸在洋洋如海的快乐之中,手脚皆疏懒无力,往玉床上就势一仰,见四面贺礼堆积,丰盈喜庆之极。案上玉瓶中红梅在烛光下吐露花蕊,映得我喜服上也是一片娇妍花影。山下观礼宾客已到了一多半,时闻门外春气惊蛰之声。一时中心如醉,将左手手腕高高举在眼前,才若有所思地拨弄了一下那鲜红的坠子,忽觉指尖传来一阵震动,接着灵波一晃,叶疏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画面中。一眼望去,只见他已将喜服穿在了身上,只未着冠带等物。见我在这端四仰八叉地呆呆望着他,明澈的美目也向我看了过来,向自己示意了一下,道:“我试穿了,很合适。”

  我身边此刻并无传音石等物,他声音仍能清清楚楚响在耳中,可见如今功力之深。以往我还有许多胡思乱想,但今时今夜,心中只有欢欣,只觉有夫如此,与有荣焉。虽然在他看来,嫁娶并无差别。但在我心目中,总是仰望他,崇慕他,以他的喜恶为人生轴心。见他身着明日迎娶我的婚服,那明艳之色几乎要融穿我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极力控制着自己,才开口道:“……那就好。”

  一语未竟,只觉胸口一阵狂潮般的情意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瞬间,爱恋他的全部记忆井喷而出,使我声音也彻底沙哑:“叶疏,我好想你。”

  这一句话出口,先前全力维持的矜持立刻抛之脑后,哽咽道:“……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立刻见到你。”

  叶疏在四象殿那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很快,我听见他应道:“好。”

  眼前的画面一阵泛了花般的急晃,再停下时,已到了那青岩小院门口,然后是冰雪走廊,最后是我所在冰室的门口。

  我做梦一般从玉床上坐起,看着叶疏一袭红衣,黑发如缎,向我一步步走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带你买糖去

  我不知旁人洞房之夜是何种模样,但我将自己亲手缝制的喜服从他身上脱下时,确实感到了一种鲜明透骨的夫妻鱼水之意。与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全然不同,与和萧越的乱意痴缠也全不一样,在这个春气浮动的夜里,我雨打浮萍一样的人生,终于与一样命定之物牢牢牵系在了一起。从此普天之下,万世之中,我与他的名字紧紧相连,生死魂梦,再也分不开了。

  思及此,一阵比情欲更浓郁千百倍的热恋将我身心彻底席卷,只是双手抱住了他穿着雪白内衫的身子,想与他亲密紧贴,不留一丝缝隙。脸深埋在他颈窝里,竟头一次闻到了他肌肤上天然的暖热气息。一时心潮荡漾,在他雪白的脖颈上极轻地咬了一口。

  叶疏将我推开些许,美丽的眼眸低下来看着我。我正是绝顶高兴之时,也不顾其他,又向他红唇上吻了一下。

  叶疏看了我一会儿,立起身来,将自己内衫除去。又向我覆压下来,膝盖分开跪在我身体两侧,将我衣袍都解开了。

  我原想只要和他见上一面,亲吻几次,便已极满足。此时被他仰面压在床上,不由有些懊恼,小声道:“我知道你没有……你不要勉强。”

  叶疏低头与我对视,问道:“我没有什么?”

  我自然说不出口,然而被他深深俯视着这么一问,忽然意识到他即将是我丈夫了,想与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即便他欲念浅淡,也是不分什么时候,都可以碰我的。一时羞得眼睑都红了,躲开道:“就是……也不是非要那、那样的,你抱着我,也就……也就够了。”

  叶疏又看着我,侧身躺了下来,与我面对面相抱,问道:“哪样?”

  我只觉他一只修长的手已探入我腿间,握住我半硬之物,从底端皱缩的双丸之下向上抚慰,动作虽轻,却如在替我手淫一般。我上次在那马车中已体会过他高绝的技巧,此时身心记忆俱被唤起,一头埋进他怀里,再不敢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