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叶疏迎着我几乎发狂的目光,红唇一动,反问道:“……像你跟萧越那样?”
我瞳孔陡然大张,只觉这一句实在莫名其妙之极,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只见叶疏与我对望,开口道:“你说你很想我,转头就跟他在马车里搂在一起。你说对我永远都愿意,却让他进了你的鼎口。他让你取消与我的婚约,你也没有拒绝。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情,我不能明白。”
我看着他绝色的面貌,到底压抑不住,将他狠狠往后一推:“你这几句话倒真是人模人样,模仿得好像!没错,萧越是贪图我炉鼎之体,可他好歹知道甜言蜜语,温柔小意,好歹对我还有些真的情欲!你呢?你对我硬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叶疏一生只怕也没被人问过这等粗俗的问题,竟还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道:“没有想什么。只是身上一处肌肉而已。”
我再也听不下去,奋尽平生之力将手一拂,狰狞道:“好,好,你不必再说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听你说一个字,再也不要见到你这张脸。原来最该受我咫尺天涯的,不是萧越,而是你!对了,将来你们相见,谈起采补我的心得时,别忘记好好感激他。若不是他,你跟我上床时,只怕还要向你亲亲好师尊讨教学习。呵,说到师尊,他既这么想要我九天玄阴之力,下次不如自己来拿,不要假手旁人。虽然你只是披了张人皮,内里根本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青烟散去,火星一闪,金炉中的灵香已经燃到尽头。那团露水只得一人鲜血,也向书页中滴坠而去。只是名录合拢之际,纸上只孤零零“叶疏”二字。
一时鼓乐齐鸣,陶师兄高声宣唱道:“伏以,婚联二姓,德合乾坤,永以为好!……”
只听喀啦一声破门巨响,一道苍老的人影凌空倒飞而来,狠狠撞在吕祖脚下,连请圣的香炉也撞翻在地,香灰洒了一地,却是青城山掌门棋盘真人。
一时满座俱惊,皆举目向门口望去。只见棋盘真人满面痛苦之色,手抚胸口,哆嗦指道:“我……我在山道旁捡纸鹤玩儿,忽见他一脸要杀人的模样,提着剑就往山上冲来。老头儿一片好意,特地上前拦他一拦,谁知他如同疯魔了一般,竟对我一剑刺来。咳咳……青霄,你这大徒儿,实在是……太不敬老了些!”说着,竟咯出一口血来。
我骇异之下,低头望去,只见他胸口深深一道剑痕,鲜血淋漓而下。周围一圈翻开的皮肉犹带焦黑之色,显是火焰灼烧而成。
但见两仪门后青光一动,青霄真人已现身大殿之中。见棋盘真人受伤吐血,亦大出意料,朝门口喝道:“萧越,你竟敢对师辈动手?”
江家咫尺天涯之术决绝无比,一经施展,不但身躯、声音、灵息,连他手中之物也一概不见。我只听大殿中静默一刻,旋即人人脸现诧色,面面相觑,似乎都难以相信。
李杨青早已赶到棋盘真人身旁,虽极力克制,搀扶他伤躯的手仍有几分颤抖。闻言抬起脸来,板正的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你若没动手,我师父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不知萧越如何应答,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似觉他所言甚为荒唐。李杨青更是长身而起,反问道:“我师父好端端地,为何要刺伤自己,莫是他失了心智不成?”
青霄真人目视门口,目光中大有哀怜痛惜之色,叹道:“萧越,为师知道你近日受孟还天重创,亟欲复仇。不想一念之妄,竟成心魔。今日是你叶、江二位师弟的良辰佳日,你却为一己私欲,大闹婚堂,对道宗前辈白刃相加,还当众撒下这弥天大谎。看来你迷途已深,惟有将你逐出门墙,交给百家宗门长老发落了。”
修真之人对师承出身最为看重,更甚亲生父子。萧越既已拜在青霄真人门下,旁人眼中他的首要身份便是青霄门大师兄,萧氏少主的名号倒埋没在后了。一个人若成了门派弃徒,任他从前如何风光,霎时便成了过街老鼠,受万人唾弃。家族除名,亲友断交,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地。如萧越这般以下犯上、重伤别派宗主的,还要受百家审判,重狱关押,连一身修为也要悉数废去。萧越向来以谦谦君子之姿享誉天下,亲和有礼,英朗正直,广受同门爱戴。在场多有与他交好的,一时唏嘘不已。
我片刻之前才与叶疏决裂,只觉识海已成恨海,全然无裕思考其他,只在遥远不明之处动了动念头:“他如今虽已采不到我,却也还是萧家独一无二的继承人,更兼凌虚破境,地位牢不可破。今日这一步棋,实在令人费解。他在这里挥剑杀人,又和他家族大业有什么干连?难道他父亲也命不久矣,要在有生之年见他身披龙袍,重作九五之尊,这才病急乱投医,行此昏招么?”一念转下,只觉太过牵强,便不愿再多想了。
此时我犹在吕祖掌中,离地三丈有余。忽听众人一阵惊呼,竟一同仰面向我望来。我对萧越之言全不关心,谅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叶疏在我身边,原本只空望着那名录消隐之处,对大殿中的变故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此时却正身而立,神色冰寒,突然之间,他身影一动,灵波动处,手中那把银色小刀倏然射出。与此同时,殿中人人向两旁惊退避开,我手上那道诛邪旧伤也骤然疼痛起来。感应之深,如同伤口中长了个小小心脏一般,突突跳动不止。
叶疏如今已是半步大乘之境,仍被对面袭来的无形之力逼退一步,一时红衣猎猎作响,满头束得一丝不乱的黑发皆飘舞横飞。霎时间,满殿全是烧灼之气,连吕祖脚下都被火焰燎得一片焦黑。那把小刀却在大殿砖石上丁零零砸出老远,刀身上沾满鲜血,地上也飞溅出长长一道血迹。
只听无我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合十道:“萧道君,今日是一对有情人结缘之日,你纵有不舍之情、离爱之意,也应平心定气,以无边道法化解贪、嗔、痴念,方得道心恒固。如何能擅闯婚礼正殿,叫江道君跟你走?至于动手伤人,更是极不应该。棋盘真君已身受你一剑之伤,叶道君若不是反应及时,也要被你这泼天烈焰卷入。你萧家始皇太祖当年严惩天下之恶,你今日如此作为,便无愧于道义、家法么?你如今戾气满身,日后若有机缘,老僧定要好好与你化解一番。”
此时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等皆已聚在门口,似已将萧越拿住。青霄真人也摇了摇头,道:“知会萧掌门,择日对他审判。大师这番慈悲之语,只怕他要到牢狱中才能体悟了。”
我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垂目想了一想,手挽衣裾,从空中跳落下来,向门口道:“且慢。”
霎时间,满殿目光全集中在我一人身上。我从焦炭般的砖石上一路走去,仍习惯性地结巴了一下,才开口道:“萧越手中诛邪曾割破我手掌,从此他运剑之时,我手上伤处皆有感应。方才他向叶疏出剑,功力太盛,我亦觉疼痛。但棋盘前辈身上这一剑,我却未感应到一分一毫。当时情形如何,只怕还要细究其然。萧家继承人随身带有一面灵犀镜,你们让他取出来,一照便知。”
谢明台颔首道:“灵犀镜之事,我亦曾听闻。阿越,请你将镜子交出,教人一辨真伪。”
也不知萧越如何作答,却见众人疑色更重,议论纷纷。白无霜蹙眉道:“你说‘从那天起’,那天却是哪天?此物既关乎你家族继承之业,又岂有不随身携带之理?”
我听在耳中,却立刻明白过来。只觉造化翻云覆雨至此,只余一声苦笑。即道:“那便只有我一人的证言了。我自是人微言轻,感应一事也惟有天知,何况我与萧越早已交恶……”说着,将地上那把银色小刀拾起,向身前那一团虚无之处狠狠刺去,引得众人惊呼之下,又复骇然。
我收刀而立,道:“……发誓永不与他相见。若论私情,我对他半点皆无。但若此事有蹊跷,我亦不能坐视他身败名裂,遭受不白之冤。”
只听李杨青在我身后开口,声音中竟有微微颤抖:“江道友,我一向深信你的品性,知道你绝非口出妄言之人。但你话中之意,直指我师父自伤躯体、污蔑他人,这……这怎么可能?”
我转身与他对视,见他端肃的面孔上尽是惊疑不信之色,不知为何,只觉一阵撕心惨痛,一直空涸的眼眶中也有了泪意:“……你以为师父就不会骗人吗?”
李杨青直视我良久,似也被我痛苦感染,嘴唇苍白无色,却仍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我忽觉一阵头晕眼花,几乎就要往地下跌去。旁边立刻伸来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我浑身无力,再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已经说了。”侧目望去,见臂上紧紧握着一只雪白修长的手,心中只觉嘲讽之极。见青霄真人一袭青袍立在两仪门下,更不言语,伏在地上,向他叩了三个头。想到入门之初,我曾对他如何满怀孺慕,泪水滚滚而下。
喧闹之中,陶师兄也已反应过来,连忙诵唱《圆满赞》,高宣道:“礼成——!”
其后的事,我一件也不知道了。三月初六夜里,我将深红的喜服平叠在云何洞天门口,独自一人下山去了。只是身心皆如蛀空了一般,茫然不知前路。只觉天大地大,竟无我的归处。一时信脚走到渡口,见赤脚医生在叫卖狗皮膏药,遂隐约想起柳唱来。其时连什么灵素谷、冯谷主都已尽忘,只想到柳唱身边去团缩一夜,沾他一些活气便好。我身边也无钱财,好在也不要吃饭睡觉,便四处借光搭船,几经辗转,才来到澜沧江畔。船夫却不肯渡江,说是春潮带雨,风急浪大,怕不慎翻在里头,人船两折。我道:“那只在江岸旁游荡一番,也是好的。”船夫本要在水上讨生活,带着我倒也无可无不可,只说要先去码头雇个伙计,给他拉蓬扯索,过浪出滩。我便向他言道,我是修道之人,手上也有些力气,大小活计样样都来得,不如就使用我,也可为他省些钱米。船夫原有些将信将疑,船行几日,见我手脚勤快,干活麻利,不但不要吃馒头咸肉,连他的破渔网、竹篓子也补得齐齐整整,不由眉开眼笑,对我愈发亲切。这日我二人堪堪到了血战滩前,天色骤变,春寒倒卷,风也陡然劲急,眼看船被那风推得左横右斜,向礁石上直撞过去。船夫立足船头,大笑道:“痛快,痛快!”运起平生之技,将那船如一尾油滑鱼儿般,使得活灵活现。我也手把桅索,将那一展臂长的油布船帆不断变换方向。正在滩中盘旋不断,一阵打头风骤起,将我头发吹得扑剌剌一阵乱舞。船夫大叫一声:“放!”我双手一抛,那帆瞬间吃满了风,带得船几乎从水上挺跃起来。眼看借了这股风势,就要一举出滩,只听一声裂响,船力气全失,重重拍回水上。原来那风太大,却一口将船帆吹破了。
只听船夫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滚滚而出。我待出言安慰时,却见那迎头的劲风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头发也立刻落回肩上,再无一丝拂动。江面风平浪静,连险滩中的激湍也已化为细流。
只见对面遥遥驶来一条华贵描金的大船,一个红衣少女倚立在一个金色身影旁,正向我惊叫挥手道:“随云哥哥,你怎会在这里?”
第八十一章 他是不是喜欢你?
我这大半个月如一朵浮沫般信水漂流,所动者惟有手脚力气,脑子里空空如也,早已多时不作用了。乍见江家兄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还眯眼打望了一下。
那船夫在旁问道:“仙家,那阔气大船上两位少财主,是你朋友不是?如今篷破行不得了,若方便时,过去搭个便索,拖挈到渡口才好。”
我思量片刻,只觉与江雨晴虽有些交往,也算不得什么朋友。与她身边那位大少爷更是一身孽缘,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但眼下也无他法,只得移船相近,请人抛了一卷绳索下来,将小船在那一人多高的巨大舢板旁牢牢绑定了,在江上拖行。
江雨晴早已按捺不住,才见我登船落座,那话语如珠落玉盘一般,问得又急又密,竟无歇止。一时问我新婚当日景况如何,那一身天机阁喜服是如何好看,她们送的珍珠披肩是否点缀一绝,请了几多宾客,宴上有何吃食,凡此种种,巨细靡遗。我一一简略作答,她却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握住色作绯霞的脸颊,两眼都是兴奋的光芒,又忙问道:“那随云哥哥,你不与你的好夫君叶师弟卿卿我我,怎么到这儿走起船来啦?”
修真之人结为道侣,其实与人间夫妻大不相同,一则寿命漫长,二则旨在证道,彼此相处清淡如水,并不时时出双入对。一方云游、闭关,动辄几十年杳无音讯的,亦不在少数。我也不愿对她隐瞒,便直言道:“我去灵素谷找一位朋友。”
江雨晴“啊”了一声,遗憾道:“那你可来得不巧了。我们前日才去拜访过,结果人家说冯谷主旧疾复发,谢绝外客。这还是动用了天大的面子,才请黄坛主出来诊了脉,讨了几副药。听说谷主此病来势汹汹,经不得半点打扰,如今已知会四方,闭谷封路了。幸好你遇到我们,不然这一趟也是白跑。”
我本来也不执着入谷,只是无处可去而已。闻言只点了点头,道:“那日后再会,也是一样。”见她面色甚佳,问道:“不知师妹身上血煞如何了?”
江雨晴耸了耸眉毛,道:“就那样呗。天南海北看了好些大夫,都说煞气根子是断不了了,倒也不碍着什么。总之这辈子,跟药罐子是分不开啦!”
言语间,只见江风吟冷着一张脸走过来,将手中一碗浓绿如胆汁的汤药往她面前重重一放。江雨晴登如脚踩狗屎一般,仰天哀叹了一声,道:“哥,你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喝。”
江风吟催道:“现在喝。”
江雨晴撒娇道:“哥——”
江风吟丝毫不为所动,语气更坚决:“喝。”
江雨晴皱着一张小脸,紧紧捏着鼻子,在那碗边抿了极小的一口。我只觉一股腥苦气味扑鼻而来,几乎将人冲得一趔趄。想当日柳唱给我炼制药物时,最喜在其中添加几味新毒,入口甚至有活物抓挠之感。只怕那灵素谷名医开的药方,也未见得有多温和。见江雨晴双目噙泪,显然极不好过,便开口道:“这尸血入体之时,毁根摧元,难以自愈。我当日也深受其苦,幸而……体质殊异,往后一二月,破灭处也渐渐生长出来了。师妹若不介意,也可让我一试。只是我对岐黄之道全不懂得,难有奇效,恐怕只免得些眼前的苦楚罢了。”
江雨晴一听之下,如蒙大赦,连声道:“好,好!只要不喝这劳什子的东西,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情愿。”说着,生怕我反悔一般,立刻将双手向我高高举起。
我在她对面坐下,与她掌心相抵,送入灵息。只觉她体内灵脉通畅,并无滞窒之感,只是空塌塌的不太受力。细探之下,发现她血中的确有些异物,只是无形无质,丝丝蔓蔓,想来便是尸血之“煞”了。我尝试以苏生之力化解,却如将手穿过白雾一般,不着痕迹。我体内天灵息原本与任一灵质相融,都能催发对方本身具有的四象之力,使之萌生壮大。此时虽深治不得,但江雨晴与我灵息相接,脸上也愈发透出红润颜色来,仿佛一只水灵灵的大苹果。我一眼望去,忽然想到了孟还天初见我时那句妖异之语,心中不由苦笑了一声:“说什么珍稀罕见,也不过是为他人奉献罢了。”当下也不求其他,只继续沿顺她周身脉络,助她血气满满运行一个周天。只见江雨晴头顶升起一缕黑烟,在空中一飘而散。
江雨晴仰头望去,欣喜不已,拍手道:“大夫说了,只要身上出了煞,这一日就算平安了。这鬼玩意儿,本小姐今日总算不用喝啦!”手舞足蹈之下,竟合身扑入我怀中,欢然叫道:“随云哥哥,你真好!”
我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扑得往后一倒。只见江风吟出手如风,一把拎住妹妹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呵斥道:“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他人高手长,江雨晴虽也不矮,被他拿在手中,便如一只大猴儿相似,只嬉皮笑脸道:“哥,你这就不懂了。从前随云哥哥云英未嫁时,我们与他捏手摸头发,吃些便宜豆腐,还有几分拘谨。如今他已嫁做人妇,与他的亲亲好老公结誓同心,左右是谁也撼动不了,给我亲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我心中一直只把他当哥哥,吕祖在上,我若对他有一丝歪心邪意,一道劫雷劈下来,管教我立地魂飞魄散。”
我听她信口赌誓,如同儿戏,免不得道:“江师妹,虽说你正心慧剑,百无禁忌,这些谵妄之语,也不宜时时放在嘴边。”复起身告辞道:“船家还有些活计要交代,我先下去了。”
江雨晴哪里肯依,一把拖住我的手,扭得麻花儿一般,不许我离去。我见她当真十分不舍,那神态与从前怕回家吃打骂、抓着我袖子哭喊“疤子爷爷”的顽童一模一样,只道:“你有拉扯我的力气,不如省着些,明天吃药也容易。”劝说好一阵,这才委委屈屈放了。又约我几时回青霄门去,我也只随口答应。
他们这条船高大华美,内舱就有两层。我出门时,只见江风吟一个金色身影正立在楼梯转角尽头。见我下来,目光立刻移了开去,眼望着扶手上包裹的棉絮,生硬道:“……多谢你替她医治。”
我离开之时,只带走了自己从秋收堂带来的旧物,此时一身破衣烂衫,头发半湿,身上还有些鱼腥气味,下意识避开他一步,道:“不敢。多谢你帮我们过险滩。”
江风吟嘴唇一紧,并不答言。我几步下了梯级,人已到了甲板上,背身向他道:“……也多谢你送的织锦。”
往后几日,我在小船上与船夫闲谈闲坐,将他那面破帆也补了起来。油布用的线比一般麻线粗韧得多,我补完一边,来不及使剪子绞断时,自然而然旧习难改,抵住那一圈顶布,低头用牙齿去咬断。每到此时,总觉得有道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直到我们泊岸下船,饮酒作别,我独立码头人潮中,方觉出一丝惘然来。见货船上已摆卖起了一刀刀的黄纸,原来又是一年清明将至。想起我娘在淮扬的墓多年无人祭扫,必定寂寞得紧了。遂取了那船夫非要塞在我手中的几贯大钱,到驿道旁茶摊下坐了,见过路行商停车时,便上前寻问。问了好几支车队,都不往江浙一带走。眼看又下起雨来,于是帮店家收掇了条凳茶碗,在草棚下暂避。忽听銮铃声声,大道尽头驶来七八辆金光华丽的马车,江雨晴便在其中一辆最大的车子里,向我伸出头来,狡黠地吐了吐舌头:“随云哥哥,这可又见面啦!我们正好要回淮扬老家,不知你同路不同路呀?”
我见她执意与我同行,再避而远之,倒显矫情了。于是道了声谢,往最末那部车中坐了。江雨晴过来招呼时,只拿手不断在脸前扇动,怪道:“这一车都是仆役下人,你不去与我聊天说话儿,却呆在这邋遢地方干什么?”我只道:“我在这呆得惯些。师妹要找我解闷时,派人来唤一声就是了。”江雨晴这才作罢,见我身上湿衣已经脱下,晾在车旁檐架下。遂道:“现在这淫雨天,你晾一个月也干不了。我叫我哥帮你罢!给你招一阵风来,眨眼便干透了。从前在芝兰台,我们便常这般使唤他的。”说着,便要打发小厮去喊。我忙止道:“我也不急穿,让他飘飘摇摇的倒好,不必劳烦令兄了。”江雨晴扑哧一笑,道:“随云哥哥,你这样客气做什么?自你答允上车,我哥嘴上虽一句话不说,心里还不知多高兴呢。你们怎么说也有些旧日情谊,如今倒撇得这样干净。等日后得了空,你们从前怎么相处,都要原原本本告诉我。待到了我家,我可不许你走了,非留你住个三年五载不可!”
我深知她性子天真,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果然一路上她只贪着些风光吃食,并不来烦闹我。我挂在车旁的衣衫,也在柳丝春风中渐渐干了。
马车日夜兼程,四月初便已抵达淮扬地界。道旁正是春耕时节,良田水泽尽头,遥遥望见江家大宅一抹金碧辉煌之色。我先寻了我娘的墓去拜祭,只记得埋在一处野林地里,墓旁长着三五株歪牙豁嘴的矮杨树。她死时家中一贫如洗,无钱立碑,我也不识得几个字,只捡了条一尺多长的木片,自己榨了些桐油抹了,在上头歪歪斜斜刻了个三字。一时寻寻觅觅,不出半日,竟也在深林中寻着了。那几株矮杨树皆已枯死,其上结了许多藤枝,也已死了好几轮,缠得不见天日。那木片斜插坟头,也已烂了一多半,只隐隐看得出左下一朵小小的云。我将墓旁一尺多高的野草除了,在亡母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望着那低矮的坟丘怔了许久,心道:“我从小生得又丑又笨,只有母亲从不嫌厌,对我百般疼惜。我身上尸茧之事,不知她知不知道?唉,她一介凡妇,又怎会在意修真界这些腌臜算计?什么九天玄阴,什么绝世炉鼎,我永远都只是她傻乎乎的阿云罢了。如今她早已轮回享福去了,这坟墓却须重修一番才好。”
我离开青霄门时,对叶疏给我的地契银票分文未取,如今囊中空空,无钱使用。恰逢江雨晴派人来禀报,说晚上就到江家了,要给我准备住处。我向同车之人打听,得知那园子还在,一直无人打理,仍旧荒在那里。于是讨要了一间距那园子最近的客舍,又去拜见了管事的,说我最会侍弄园子,牡丹、茶花、蔷薇、茉莉,无一不精,无一不会。到时将新鲜花朵送入内宅,少爷小姐看了喜欢,我也不要工钱,只索些朱砂、麻石,并几棵松柏树种罢了。
那管家却早已江山迭代,体貌皆是凡人模样,只知我是小姐带来的客人,闻言大为惊诧,向我打量了好一气,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穷困潦倒的修仙者。最后虽勉强应允,但看我的目光已经颇为不同。我全不在意,第二天清早,径往那园子去了。推门只见一片焦土,花木只余几束鬼手般的枯根,满地死灰,空无一物,惟有零零星星几茎野草。我打了几铲下去,见底下半尺已无炭渣、土疙瘩,便挥起锄头,将整片花园连根带底刨了过来。此时又不觉肚饿,又不必睡眠,浑身力气充沛,比从前不知轻快了几多。翻新之后,沃肥培土,育种栽种,更是熟极而流。这日开渠引水,将地下干土都浸得咕噜冒泡,整个园子皆是土腥湿气。我趁着土泞松软,将先前沃好的草灰拌入,正忙忙碌碌,忽听背后一阵草节舒展之声,一个困意浓浓的声音从地下响起:“……阿云?”
我回头望去,见一团黄卷之物正从土里缓缓“坐起”,形貌如同枯草,只边须吃了些水,略见一抹翠绿。我乍见之下,几乎难以相信,叫道:“卷柏?你……你怎会在这里?”
卷柏打了个大大哈欠,楞楞道:“阿云阿云,你是不是糊涂啦?我一直在这好好的,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几条枯须挥舞了几下,又对我“看”了一阵,忽然露出笑容,赞叹道:“阿云,一会儿不见,你变得更漂亮啦!”
我忍俊不禁,蹲下身来,向它诚挚道:“谢谢你。”
卷柏揉了揉眼睛,打量四周,好奇道:“咦,玫瑰花妖呢?风滚草、桑葚儿呢?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静了一刻,道:“玫瑰花妖成仙了,到天上去啦!……它们几个,也到天上去了。”
卷柏摆了摆枯须,呆呆道:“原来大家都到天上去了。怪不得我刚才做梦,梦见他们在对我招手跳舞,好不快活。只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出汗,好热,好热!啊,是了,我还梦见了好久以前的事情,也在这个园子里,是一个不知有多么漂亮的小姑娘。阿云阿云,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可是跟人家一比,还是差那么一点儿,只能排到第二去。”
我向来知道它脑筋不太好使,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当日常惹得别人发笑。今日重闻这般夹杂不清的言语,竟如听仙乐,轻轻道:“嗯,那自然是很漂亮的。”
卷柏忽然打了个寒噤,将大小卷须都抱住自己,害怕道:“……别看人家生得漂亮,脾气可是了不得。她来我们园子里玩儿,不小心被玫瑰扎了一下手指,一怒之下,把玫瑰根下的土也掀了,刺也烧了,还把花瓣儿全吹烂了。要不是有个温温柔柔的大姐把她哄走了,我也不能还魂了,就在她手底下死了。阿云阿云,我可不想再做这种梦了。还是跟桑葚儿他们一起,在你草帽底下打秋千,最高兴,最快活……”
它说话之间,卷须蜷成一团,又已睡着了。
我与旧日老友重见,心中有万般滋味,一时怔怔立在原地,复捡了些枯枝草絮,给它盖在身上。
只听啪地一声响,却是江雨晴从园外跳了进来,叫道:“随云哥哥,我又来找你玩啦!”
我见她满脸欢快,笑语如珠,也不禁消去几分忧愁。只见她一路走,一路啧啧赞叹,拍手道:“听说你在这里种花儿,我还不信。你来我们家做客,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不过我哥说,有些人生来就闲不住,你若喜欢,在这儿打发些时日,倒也不赖。……我越看这园子越眼熟,倒似从前来过一般。”说着,便在一株斜插枝条旁蹲下,拿手轻轻点着那新发的嫩芽,问道:“这是什么呀?”
我道:“这是茉莉。”
江雨晴怪道:“茉莉花膏我也用过不少,倒没见过这般的。”又指着几丛小叶道:“这个肯定是菊花了。”
我顺着望去,不由一笑,道:“这个是蔷薇。”
江雨晴“哎呀”一声,嗔道:“不猜了!我从前跟他们掣花签时就次次猜错,被那几个家伙笑也笑死了。”说着,便在我身边紫藤架下坐了,随口道:“随云哥哥,芝兰台后也有一大片花圃,也是你种的么?”
我摇头道:“我在芝兰台时……忙得很,没有这个空闲。”
江雨晴支着脸颊,侧头望着我,忽而一笑,向不远处等候的江风吟一努嘴:“是么?那你跟我说说,你跟我哥那时是怎样的?”
我也不由向他望了一眼,垂头道:“也没什么。那时他是大少爷,我是……他的仆人。他潜心修炼,我在旁替他做些杂活。没别的了。”
江雨晴又望了我好一阵,眼睛里全是鬼灵精怪之色:“我才不信呢!我哥说要你跟他一起去流云峰,你为什么不去?你对别人都和颜悦色,轻声细语,不知多么温柔。只有对我哥,总是避得远远的。我看我哥对你很有些古怪,你老实告诉我,他那时……是不是喜欢你呀?”
第八十二章 我从没看见过你的心?
江风吟原本一脸不耐,负手对着脚下一丛玫瑰枝条。闻言头颈一僵,迟了一瞬,才斥道:“满嘴胡说八道什么?”
江雨晴吐了吐舌头,却无半点惧色。我见她情态甚是娇憨,只得思索了一下,道:“我那时长得很丑,令兄……想来是瞧不上的。只是芝兰台不许带仆役进去,我虽不中他的意,也只得凑合用了。”
江雨晴格格几声娇笑,推我道:“哄我呢!你不知道我哥那个人,眼睛高到天上去了。别说贴身伺候的人了,连外头角门子里守夜的小厮,八百年打不着照面的,也非要眉清目秀的不可。你说他在芝兰台跟你凑合,怎么去流云峰还要带着你呢?你总说自己从前长得丑,我看也丑不到哪里去,顶多就是没这么惹眼罢了。是了,你那时为什么不跟他去啊?我问过好几次了,也没一个人告诉我。”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刚开口说了一声:“我……”只见江风吟脸色一沉,打断道:“江雨晴,回去吃药了。”
江雨晴平日最爱撒娇耍赖,但于此一事上自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委屈道:“随云哥哥,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临走又附耳道:“我们两个偷偷说,不让他知道。”说着,便拿出小指来,与我手对手拉了勾,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自那日之后,江雨晴果然三不五时来园子里找我,与我一同莳花弄草,逗趣解闷。这位大小姐天真明快,口无遮拦,听她说话,颇有解颐之效。江风吟次次都跟着,只是一开始总站得远远的,从不来与我言语。眼看天气渐暖,日头也一天天毒辣起来。我从后山拖了一大把枯黄的毛竹,做了一座一人多高的葡萄架,只是无葡萄可栽,只在旁撒了些牵牛花种,任它去胡乱攀爬。又敲敲打打,刮刮锉锉,做了一条竹椅,几个竹凳,磨得一根毛刺也无,置放在葡萄架下。江雨晴一见便十分喜欢,立刻全身往竹椅上一倒,摇得吱呀作响,连叫:“好凉快!”又颐指气使,命人送了瓜果、茶笼等物过来,供她大小姐享用。见江风吟站在花篱后,正当着一头太阳,便招手叫道:“哥,你也过来坐下,给我们弄些风来!”
江风吟回头看了看满架阴凉,又极快地掠过我一眼,仍是沉着一张脸,缓步过来,将家仆摆好的竹凳拉过去,在架旁一点余荫下坐了。我与江雨晴坐在一起,替她将梨子切成小片,将茶炉煨好了,取上头铜壶中的滚水泡茶。正低头望着手底下茶雾升腾,只见江雨晴将脸颊贴在竹椅上,侧身直勾勾地望着我,说:“随云哥哥,你好漂亮啊。”
我不知她为何忽然有此一说,礼节性地笑了笑,将茶汤上的浮沫撇去了。见江风吟背身向外,顺手也替他沏了一杯,从面前推远了些。
只见江雨晴拿一只娇小的手掌托住脸,向我认真道:“说真的呢。那时葛尘、曲星他们,第一次见你,便统统被迷倒了。葛尘说你只露一双眼睛,就已经勾人魂魄。那面幕放下来,只怕看了路都走不动呢!将你娶了放在家中,便是一辈子大功无成,每天只看着你,心里也快活。曲星却说,你面目固然美极,穿衣的品位却实在不敢恭维。好好一个大美人,穿得如同乡下的脚夫一般……”说着,忍不住往我身上看来,啧然道:“看看你这一身破衣烂裤,边都磨毛了,连我们家下人都不要穿的。你老公家财万贯,也不拿出来给你做几件漂亮衣裳。若教曲星看见了,又不知要怎么刻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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