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65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我忆及他们争夺不舍之状,不由心中一笑,指尖轻轻一点,便要将之化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到了三百年前,我灰飞烟灭之前,最后使出的那一式“万物生光辉”。

  当时雁荡山方圆百里,一切生灵、残肢、尸块,皆被我灵息褓抱,不容魔种寄生。惟一不在其中的——

  是我自己。

  仿佛听见天命的一声冷笑,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恶毒之极的红光从尘灰中扬长而起,没入我的身体。

第一百零七章 不要再骗我了

  我独自坐在十二道罗织如刀的法阵中央,望着各大宗派符文咒诀上长短不一的光芒,将暗夜中的七峰十二堂照得幻丽非常。那些淡漠的光照在许多张我熟知的面孔上,个个疲惫苍老,全不见前几日的喜悦风光。我心中叹了口气,开口道:“谢长老,萧掌门,世人只知魔种寄生血肉,未想亦有附骨之能。往后二位录之法章、告诫世人之时,少不得要添上这一笔了。”

  谢明台向来亲切和蔼,如今境界大成,性情不改,望着我的目光大有悲怆之色,颤声道:“当日你……身灭之后,宗主他……神念不稳,梦魂千里,常去雁荡山左近徘徊。自他拾回这一截指骨,离魂之症便不药而愈。我们都只道他……皆不敢多作劝说。还是陵光拿了你一缕断发比对,才知这确然是你之物。如今你死而复生,他心中欢喜无限,对你珍重敬慕,只会更胜从前。只是……只是……”

  我微一点头,道:“既如此,想来魔种非有大能,不过风吹雨打,血肉干枯,瞒过诸多法眼。”目光越过他,向不可见之处遥遥望去,道:“他非有意为之,我自然明白。萧越与他争夺之时,亦不知我已在旁久矣。天意弄人,一至于斯。”说到此处,竟不由笑了一声,道:“请动手罢!生死有命,我不怨怼。”

  萧昭肃厉的面容愈发如铁一般沉寒,闻言竟也顿了一顿:“……你当日曾向我道,无尽宿生蛇已死,魔种纵然入体,不得蛇毒激发,也不能夺舍复生。你……”

  我淡淡道:“说来也巧,那条蛇竟与我有些夙缘。以我身中蛇毒之深,便是复生十个孟还天,也还绰绰有余。如今我神智尚自清明,待到发起疯来,只怕世上无人是我敌手。诸位前辈灵心慧质,必不受我这江随云的壳子障眼,只将我看作一头为害苍生的巨孽,也就是了。”

  我原本也不是多语之人,说完这一句,便断绝五感,闭目待死。神识如夜幕渐渐低垂之际,只觉身周浮游不定的杀咒中,似传来一阵争执之声,又间杂“派人严加看守”“天无绝人之路”种种言语。时心中一无所想,再睁开眼时,满目晶莹,已到了云何洞天之中。举目四顾,玉池潺潺,冰烟袅袅,连瓶中那支玫瑰也红艳如昔。惟有四周纵横交错,设下数十锁缚之阵,将一间冰室裹得宛如一只蚕蛹相似。我双手、足腕上,也束满封锁法力的镣铐,无形无质,只略微一拉扯,便如小小飞虫一头撞入蛛网,泛起外围法阵一串连绵的波动。阵光过处,金芒一闪,江风吟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阿云,别动。”

  我不意他们顽愚至此,不由摇了摇头,道:“除魔卫道,本是人心所向,何苦这样大费周章。哥哥从前最会看破我的皮囊,如今竟也随了俗了。”

  江风吟涩然一笑,道:“阿云,你不必拿这些话激我。莫说你现在形貌未改,就是真的入了魔,变作一堆尸山肉块,血淋淋的冲向前来,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对你动手。何况叶……”说到此处,语调甚是奇异,只道:“……更是与你那位灵素谷的朋友许下重诺,要在十二月初七之前,找出剥离你身上魔种的法子来。”

  我哑然失笑,道:“魔种并无实体,如烟光水雾,入体消融。若有剥离之法,孟还天何以危害千年?”

  江风吟苦笑道:“那些个老家伙也是这么说的,还抬出一堆苍生大义压人来着。叶……宗主却道:‘无情道法,一样开天辟地,前所未有,我道侣也练成了。魔种诞育以来,要壮大自身,只有寄生一途。一旦破解,再难为恶。从前既无法可施,那便自此而始。’”

  我入道以来,心中情流悉数断绝,好似飞鸟投林,惟余一片茫茫。魔种入体,也不觉如何。听他转述叶疏之语,一时却想到了我初习先天九炁剑法时,参悟不得其法,常暗自沮丧。他勉励我时,便曾有“自创一套功法,开天地大道”之句。其时我远远落在他身后,连他一片衣角也触不着。如今红尘颠倒,却是他向我追寻来了。

  恍惚之中,只觉那江流中亘古不变的灰色礁石,仿佛被一样更永恒的东西从底下轻轻撞动了一下。但这也是瞬间之事,回过神来,也只点了点头,道了声:“也好。”

  ——但我很快就知道来不及了。

  十一月二十四夜,苍炎魔教六堂主潜入青霄门,从归梦峰雪崖取道不空山,目标所指,竟是我所在之处。此时天台审判未竟,各大宗门首领又为如何处置我一事齐聚一堂,几名小小魔人闯进来,如飞蛾扑火一般,四人当场身亡,一人重伤不治。最后一人身裹血绷带,大约是阴无极曾经的部下,习得过一些傀儡尸术,头颅离体,一时竟不得死,反就灵便之势,直冲到云何洞天门口,嘶声大叫“尊主”。其状虽不雅,实则魔息早衰,莫说此时不空山上能人济济,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低阶弟子,也能一剑送了他的鬼命。然而一霎之间,只见那头颅上的一双耳朵突然高高竖起,如向云何洞天之中倾听,继而缓缓转过头来,整张“脸”上全是激妄之极的神色,向门口众人环顾一圈,尖声狂笑道:“原来尊主……已经回来了。这个宿主……无情历劫,道行极高,长得也是天姿国色,他老人家好生欢喜,满意得不得了啊!”一个头颅在地下滴溜溜打了几个转,话音斗然一变,已充满阴邪黏腻之意:“……我化作棋盘老道之时,胡子翘翘,老树枯皮,除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徒儿,也没谁来体惜。如今落在江随云身上,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你们几个小不要脸的,当年对我喊打喊杀,现在一个是我亲亲好老公,一个是我亲嘴摸屁股的老姘头,还有一个嘴里叫着哥哥弟弟,背地里早就不知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了。啧啧啧,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要杀我,你们舍得么?……哦,对了,还有一个萧大掌门,这会儿也成了我的老丈人了,干脆也扒灰上炕,大家滚作一床,胡天胡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时我在云何洞天之中,法阵隔绝神识,对此一无所知。听人复述时,也不如何意外,只道:“魔人惯会说这些荒唐之语。当日苏陨星未死之时,比他更下流十倍不止。”忽而心头一顿,抬头向眼前人望去:“……法阵动了,是不是?”

  谢明台与白无霜对视一眼,均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向四周遍布的法阵望了一眼,见阵光密集如昔,但其中多有新旧更迭之处,如狂风吹破蛛网后,又急匆匆地修补而成。我早有准备,却不想如此快法,一时竟茫然了一瞬,才道:“你们还不动手么?”

  白无霜长长叹了口气,道:“柳谷主说,医书中并无此方,他穷尽脑力,也只思虑出几条偏险之道。至于是否可行,有多少把握,却是全不可证。有同侪诘问,说你昨夜几乎破阵而出,已令人心惶惶。若是事态严重,又待如何?宗主不发一语,只默默起身离去。再回头看时,他已阖目坐在门口青岩小院之中,释出冰雪结界,将云何洞天与方外天地硬生生切开了。”

  我摇了摇头,道:“那我等着罢。”又向身旁雪羽玫瑰剑一示意,道:“只是这把剑,却在我身边放不得了。”

  江风吟一直在白无霜身后侍坐,此时便走向前来,俯身将剑拾起,口中道:“……他力竭时,我自会上前接替。”

  我只觉他这一句话多余之极,眼皮也未抬,道:“那也是你的事。”

  江风吟本已将剑插入腰间,闻言动作一停,向我凝望一阵,忽而叫道:“阿云。”

  我抬目与他相对,只见他白玉般的面容竟带着一抹久违的笑意,道:“你刚才这一句,倒与从前有些相似了。”

  我尚不及反应,江风吟已向我蹲身下来,平视我双眼,朱红的嘴唇紧抿了几下,道:“阿云,他们都太聪明了,只有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怕。你这无情道法,将好端端一个人,修得泥塑木偶一般。纵然与天地同寿,历万年而不朽,又有什么快活?我不懂甚么天道无常,只盼我的小玫瑰永远笑意盈盈,平安喜乐。”又在那剑鞘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笑意又起,起身道:“哥哥弄坏了上面的花儿,待还你时,再替你装饰几朵罢!”

  我只觉他这一番话着实傻得厉害,再恍然回神时,眼前已空无一人。此间与外界一切联系皆被寸寸切断,如同从时空之中强行挖出一颗果核来。比起先前法阵阻隔,更是深空远寂,如同坐在一场永恒而无声的大雪中。我进入云何洞天以来,从未着眼室内之物,此时枯坐其中,倒似那玉池、玉瓶、玉床,都显出原相来。一时走到那玉像前,仰脸看了一阵,忽道:“这次来,倒不曾见过白驹儿。他到哪里去了?”

  门外静默一刻,才传来叶疏有些迟滞的声音:“回叶家去了。我请叶霜河寻访到了穆氏后人,有望开他心智。”

  时空割裂为逆天之术,虽巅峰修为,亦维持不易。他说完这一句,深息片刻,才又开口道:“他说他从前得罪你太狠,任你如何处罚,都是应当的。你若要消气时,将他画卷上添上几条蛤蟆腿,也就是了。”

  我不由失笑,道:“白驹儿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已谙事了。”见那冰墙中孔洞宛然,其中一只箱笼并未上锁,打开看时,只见绮光流艳,除嫁衣之外,连岳明柔、曲星等人馈赠的一应新婚之礼也在其中。我随手轻轻一拨,那丝幕上的水晶便发出一串玲珑撞响声。一时若有所感,张目向门口望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怎样佝偻着背、呵着手,站在秋收堂的梅树下,等着一场迟迟不来的雪。

  ……我再次睁开眼时,只见玉池中的水气浓郁得如同白雾一般,遮得我眼前一片茫茫。神识虽仍受困阵法之中,却已无与外界割裂之感,显见那冰雪结界已不复存。周围景致一无所动,惟有我左手腕上晃晃荡荡,竟是多了一枚鲜红之物。

  我将手横在眼前,默视那血滴般的坠子,只觉一阵冰冷之意从脊背直爬上来,脱口叫道:“叶疏。”

  阵光动处,只听他清冷的声音不甚分明地从门外传来:“嗯。”

  我不觉松了口气,心头疑云却起,问道:“……我做了什么?”

  叶疏空了一瞬,才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不由反问道:“你不知道?孟还天附身夺舍,总不会为了我与你再续前缘。这长相思……”

  我身上缚有无数阵法咒诀,一动之下,摇荡不休,掀起无数波澜。我忽觉不对,眼望门口间隙之处,提声道:“……你为什么背对着我?”

  叶疏雪白的身影微微一晃,绸缎般的黑发在背上轻轻摆动了一下,向我极轻地侧过头来,又很快转了回去。

  然而只这短短一瞬,我已瞧得清清楚楚:天光之下,他那世上最美丽的脸孔上,已经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狰狞无比的剑痕。

  只听他平静道:“不要看。”

  我早知入魔之后身不由己,必会做出种种非人之举。但这幅景象赤裸裸冲击到眼前,才发觉其中不尽荒谬之处。一时心头空茫,只喃喃道:“……怎会如此?”

  叶疏摇了摇头,重复道:“我不知道。”说着,修长手指握住同悲剑带血的剑柄,道:“他们说得不错,由我看守你,那是不成的。我一听你唤我,便方寸大乱,以有此劫。可惜后来事迹皆被抹去,不能再作追忆。”

  我听他气息有衰竭之兆,显然这一剑不止毁损面目,伤他更是极重。听他言中之意,却是孟还天夺取神智之后,还假作我的口吻,与他甜言蜜语,哄骗他近身来。他竟丝毫不觉怪异恶心,反似深以为憾。我原本对己身殊无留恋,但见他如此,求死之言,却是再难出口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初一,我身周无形法阵也已撤去,替以十二条手臂粗细的锁链,分别从我双手、双肩、胁下、大腿等处穿过,将我悬缚在冰室穹顶之下。观其形状,倒与当年锁在萧家剑池中的诛邪有几分相似。想来这锁链另有玄机,多半是克制邪性之物。未想斗转星移,我倒成了天底下最大的邪物了。

  萧昭立于众人之间,向我仰望一阵,沉声道:“大荒之地音讯不通,阿越前几日才得知你……,立刻遣人发来急讯,说他在苍炎魔教时,为转生之计,曾与教中首脑对魔种追本溯源,反复参详,说其本质并不如世人想象的那般可怖,而是类似一种极其细小、无孔不入的裂生毒素,不过毒性霸道无比,寄生地点极其刁钻罢了。柳谷主听了大受启发,正在紧急试炼药物。他接了特赦令,也已在路上了。”

  我全未想到还有如此转机,想到柳唱医毒之术精绝,只怕这渺茫之极的希望,竟也可尽力一试。穿骨的滋味自不好受,但如此受缚,反而令人心安。众人离去后,我关闭神识,在四角铁链从我身体里轻微的拉扯中,竟觉一阵困乏,就此阖上了眼。

  朦胧之中,只听一阵铁链的叮啷、叮啷声,伴随一阵血肉撕裂的疼痛,从我身上发出。醒来之时,只觉自己仍高高悬挂在半空之中,连手足姿势,也没有半分变化。往下望去,见满地冰霜上独自站着一个黑衣如墨的身影,正是萧越。

  我问道:“大师兄,你们找到破解之法了么?”

  萧越从地下深深仰望我,不知是否离得太近,看起来仿佛一个浓黑的影子:“嗯,找到了。柳谷主说,这魔种毒素与冯雨师当年饲养的脑蝇一体同胞,都是脑魔操纵他人意志之物,只是比起那些附属品,浓度不知高了几百倍,交叉异变也复杂得多。虽然有些棘手,幸好天可怜见,他手头正好有一位精研此道的老人家,省了许多宝贵工夫。”

  他说到这里,眉眼一弯,又带了些我熟悉之极的温柔神色:“他还说,这位老人家还是你当年千金一诺,才得以留下一条性命。我江郎的心这么好,老天自然不肯负你。”

  我从见他那一刻起,便有种异样之极的感觉,在心头萦绕不去。在他说话之时,便已忍不住将手脚看了好几次。直到见他款款含笑的目光,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我干了什么?”

  萧越笑意不改,反问道:“江郎,你在说什么?你好端端地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柳谷主说,他一定能把你治好。”

  我愈见他如此,愈是心惊肉跳,一个不祥之极的念头在心中斗然浮出,开口竟有些不稳:“不,不,一定是……”

  就在一刹那间,我脑中如九天惊雷一般,隐隐照见了那个难以置信的名字。

  我直视萧越双眼,木然道:“……我杀了江雨晴,是不是?”

  萧越深潭般的眼底微不可见地一颤,自下而上久久凝望着我,忽然展颜一笑,道:“怎么会呢?犹记我走时,江郎还那般高高在上。不过中了些毒,倒比那时胆小多了。”复向门口扬声道:“雨晴,你进来罢!”

  只听一声银铃般的娇笑,江雨晴从门口探出半个头来,先向我吐了吐舌头,才脚步轻盈地闪身而入,与萧越并肩而立,笑道:“随云哥哥要杀了我,那可要先问我未来的老公答不答允。”

  我垂眸看着她明艳的笑容,目光从她身上火红的流霞锦上经过,落在她腰间的长剑上,一字字道:“丽丽,不要再骗我了。”

第一百零八章 那是一颗糖

  骄纵爱笑的江大小姐,在十二月初四夜里,高高兴兴地试着天机阁的嫁衣,被我用她最得意的那把“不醉流霞”,钉穿在流云峰的雪地上。她特意替我找了一位漠南的灵婆,算准时日送来的金缕披肩,上面溅满了泥土、血污。一百多颗洁白晶莹的珍珠,纷纷落在她冰冷死去的尸体旁。

  十二条穿骨的锁链,对我形同虚设。杀人之后,我甚至还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悬空之处。一路留下绵延数里的血脚印,如同世上最恶毒的挑衅……

  我将最后一条锁链从我身体中抽出,站起身来,低头望着自己鞋底残留的几点血渍,轻声叫道:“哥哥。”

  江风吟就在我眼前,白发散乱,双目血一般红。他的右手,死死按在腰侧的剑柄上。他的灵息太过溃散,剑鞘在他手下不断发抖,连上面新刻的几朵还未成形的玫瑰,也在我眼中模糊起来。

  我抬头与他相对,无声地说:“你杀了我吧。”

  伴随一声如哭泣般的剑鸣,雪羽玫瑰剑已离鞘而出,对准了我的心口。那一刹那间带出的尖锐风息,将我的头发骤然荡起,在我脸上割出无数道细长的血痕。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风吟。我从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这么深的痛苦。与此同时,我脑中也如急流一般,想起了许多明亮的日子,想起九月的流云下,有一朵深红色的鲜花,轻轻落在他的玉冠上。

  江风吟握剑的手骨节格格作响,泪水从他白玉般的面庞上滑落下来。只听哐当一声,雪羽玫瑰剑掉到了地上。

  我被押送到台海左近时,已是初七凌晨。竟又是一场漫天的大雪,凛风过耳,如带呜咽。遥见雁荡山顶一座四四方方的阵法中央,静静浮着一具红衣如火的尸体。叶疏、江风吟分坐阵法左右,对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只是隔得远了,却瞧不清楚。

  只见柳唱单薄的身影一动,施施然走到尸体身边,试了试脉搏,又扒开眼珠看了看,点头道:“时机正好,且将那宝贝法器请出来罢!”

  我极目望去,见一名颤巍巍的白发老者手中提挈着一物,似极珍重地轻抚几下,又向对面怨毒地盯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放入阵法之中。

  ——只见一盏精巧的琉璃心灯在阵中缓缓升起,幽幽吐露着蓝色的光芒。

  我仿佛一只脚已踏入万丈深渊,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这是……‘天之生我’?”

  柳唱拍了拍手,道:“随哥见多识广,竟连蓬莱宫的千年秘宝也识得。这宝贝名头虽骇人,使用起来着实不易,也不知能否成功。死马做活马医,全当碰运气了。”向对面那人略作示意,只见阵眼流转,灵息萦动,那一团蓝盈盈的光芒,照在阵中四个人的身上,如宝石般闪亮。

  我目不转睛地向阵中望去,隐约之中,仿佛看见江雨晴深红衣袖下的青白手指极轻地动了一下。只是眼前时明时暗,只怕错看了也未可知。

  只听柳唱在身边叹了口气,开口道:“看来是活过来了。随哥,请入阵罢。”

  他一声令下,身畔的谢明台、白无霜出手如电,已将我推入阵中,牢牢禁锢在“天之生我”之下。

  我直觉事有蹊跷,又见柳唱几步走上前来,左手一扬,竟从身后挈出一盏一模一样的琉璃灯来。但见他反持灯座,喀嗒一声,两灯相连,如同镜面上的倒影一般。

  我心思电转,道:“这一盏……是天机阁的赝品么?”

  柳唱摇摇头,道:“岂有这般以假乱真的赝品!这东西原本就有一对,一个叫‘天之生我’,有起死回生之效。另一个全然相反,名叫‘天之亡我’,自是一件杀人灭口、叫人万世不得超生的法器了。两者合而为一,那便是同生共死,更添威力。”

  他向阵中望去,瘦弱的面庞上蓝光闪动,叹息道:“……随哥,裂生毒素已完全侵入你脑中,药石罔效,惟有以倾天之力强行催出,再施以魂火,才能连根铲杀魔种,还你自由之身。只是……”

  只听萧越温和的声音从对面响起:“柳谷主,请不必说了。”

  他早已跌落到金丹之境,未想也在三位大能之列。我讶然望去,只见原本如海波般柔和流动的阵光,已变得凶残湍急。萧越司掌的一道朱红色的灵流,与叶疏、江风吟手中两道灵息衔尾成环,竟也奔腾壮丽,丝毫不落下风。

  我身处其中,只觉脑中一阵灼热、一阵刺痛,到得后来,简直连脑浆都沸腾起来,如同脑中同时存在千万个王国,每一个王国都有两方来势汹汹的人马,正自流血混战。这阵法损耗极巨,只片刻间,蓝光大盛,三人皆汗透重衣,头上也升起缕缕白雾。但见那红色灵流逐渐减弱,萧越口唇微微一动,喉结上下滚动,阵法一明一暗之间,又重新稳固下来。

  我心中隐隐猜到他在吞服何物,但脑中剧痛无比,竟无力开口。只听头顶魂灯燃得毕剥作响,忽然一个灯花爆裂开来,如同在我脑海中抽了一记响亮的鞭子。自魔种入体以来,我头一次明晰地感应到了“它”的存在。若比拟起来,却与当年我体内玄阴之力那阴森森的触感如出一辙。它机关算尽,要以我为阶石,登临万世之巅。可惜我这个人,原本就是最不爱受人摆布的。

  一念至此,好胜之心重炽,霎时间,那蓝光亮得如同白昼,远远波散开去。阵中三道灵流原本如风雨送归舟,载我徐徐前行。此时情势完全逆转,我反如水底漩涡一般,将几股支流悉数卷没。只听一声锋刃裂响,却是叶疏雪白的身影在阵位上急剧颤抖,手中用以支撑身体的同悲剑深插在地下,剑身已断为两截。

  我睁开眼来,见他巅峰之境至真至纯的一段灵息已经枯竭,随时有元神摧毁之虞,仍在极力催动掌中冰雪灵流,令我脑中魔种无可遁形。此时他就算退出阵位,也未必能保住一身大乘修为,何况他全无回护自身之意,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外奉献?

  我眼望着他,低声道:“……你放手罢。”

  叶疏脸上剑伤极深而长,从左额直到右边嘴角,皮肉翻出,一边眼睛只剩血洞,早已看不出从前美艳夺目之貌。闻言只将所剩的一只独眼对准了我,长长的羽睫上下一动,竟对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只见他缓缓抬手向我,破破烂烂的嘴唇中,极低地唤了一声:“夫君。”

  我向他伸出手去,只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我掌中已多了一个冰冷的硬物。

  ——那是一颗糖。

  我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双眼。只见雁荡山惨淡如霜的月光下,叶疏将最后一道澎湃灵流注入阵法,身上境界层层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