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杏斛
“端先生小心!”
页安护在萧崇琰身前,见状高声喊道,欲唤醒端肃神智,为若空争取一线时间。
“嗡!”
暗影自下而上在前,佛光由天而降在后,那短短一瞬犹如被放慢无数倍,二者之间只有毫厘之差!
僵立于原地的端肃身形微动,似是有微弱感知,垂在袖下的五指微张,缓慢而艰难地寸寸扬起——
“嗤。”
然而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佛光无力消散,暗影没入端肃体内,那双黯淡无光的瞳孔间再度亮起猩红光芒,端肃扯开嘴角,看向上首面无表情看来的白衣少年,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萧崇琰,我在鬼域等着——”
“砰!”
那道暗哑阴柔的声音戛然而止,猩红的瞳孔在瞬息灭去,接着有微弱的光亮自那对瞳孔间闪动,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一般颤动不已。
“端先生……”
页安在看清场间情形的下一刻,脸色骤然惨白。
屋内黑雾尽数散去,那道猩红暗影的气息已然彻底消散,与此同时,属于守一派领袖端肃的生机却在飞速流逝。
在众人眼前,那袭河东名士的天青色长袍已经被鲜血浸透,宽大的袖摆颓然落下,在空中扬起一道血线。
千钧一发之际,端肃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在那道鬼念出声挑衅时悍然出手,一掌击在自己心口,将自己的心湖与神魂彻底粉碎!
心湖被毁,神魂尽碎,端肃必死无疑,鬼念自然也无所依附,直接消散于天地间。
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坏的结果。
萧崇琰看着生机渐灭,脸色迅速灰败死寂的老人,神色淡然道:“端先生,你不必如此。”
以端肃的身份,回到皇都后,自会有女帝亲自审判。
端肃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说道:“无论如何,我都只有一死。”
这位叱咤东璜朝政数百年的帝师神色疲惫,看向萧崇琰的眼神有些抱歉,却并无后悔。
“我与鬼族合作是真,犯下无数杀孽是真,想要杀你是真,怀疑你是鬼族也是真,先前所说确实是我之本意,我也并不认为自己的看法有错。”
老者轻叹一声,开口说道:“殿下,你是个不该出现的人,为了东璜,你本应当离开沧澜大陆,永远不要回来。”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东郡王必然已和鬼域达成协议,他要登上东璜帝位,便一定会杀死陛下……
“首先要除掉的,就是我们这些陛下身边的人……我只是被他利用的棋子,却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到头来身中鬼念而不自知……”
端肃苦笑一声,身形摇摇欲坠,声音已然低微得几不可闻。
“我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已经无颜面对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想说?”
萧崇琰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
端肃低低咳出几口血沫,喘息着说道:“红莲密信被篡改,我当时未想太多,但如今……陛下帝印不稳,恐怕身陷危境,皇都那边怕是不好……但若鬼域投影落下,鬼物全面入侵,河东却必须守住……”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艰难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萧崇琰,恳求道:“殿下,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相求,只是如今唯有您……”
“不必多言。”萧崇琰打断他,神色平静道,“这里是东璜。”
而他是东璜亲王,皇族血脉,身负王印而来。
少年亲王一派沉静安然模样,独立人前,满身皆是矜贵疏离,遥不可及,似乎屈尊降贵,行走世间一程,却从未将这世间放在心上。
可他的眼神却是幽深凛然,不可侵犯,犹如九天神明高居云端,受万万人信仰崇敬,在最危难之际——
走下天顶,孤身一人,护住身后所有。
这副再熟悉不过姿态,便与千年前的那道身影重叠,先前种种疑虑霎时不言自明,端肃悚然一惊,而后明悟一切。
他此番千般思虑,百般谋划,可谓煞费苦心,本应无所错漏,却没想到自始至终都落在萧崇琰眼中,无所遁形。
这位少年亲王只是用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巧合,光明正大将计就计,却引他不得不自投罗网。
而此后他为鬼域之主所惑,逐渐走偏,眼看就要无可挽回,却依旧被萧崇琰在最紧要关头看破,力挽狂澜,为河东破局扫除最后一点隐患。
如此种种手段谋略,气度风姿,教人心悸难安,只余下满心敬畏,接着便更觉好奇。
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如何能做到如此?又怎么可能做到如此?
端肃本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却在想通的刹那心境通明,满心震撼敬畏,然后再无一分质疑。
——输在这一位的手中,他心服口服。
曾经沧澜大陆纵横天下,无人可及的魔君冕下,怎么可能会那般轻易为人所害,悄无声息死去?
他早该知道会有如此结局……不论是天柱下那四人,还是在那背后无数如他一般知情的帮凶——
当年他们在流云巅所犯下的滔天大罪,终有一天会千倍万倍,报诸于己身。
违背本心,背离大道,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端肃在最后一刻终于幡然醒悟,然后便心神愈宁,坦然而笑。
他朝萧崇琰恭敬垂首,面向东方跪倒,拜伏在地,深深俯首,向远在皇都的君王跪拜叩首,伏地请罪。
“——轰隆!”
惊雷骤起,暴雨如注,跪伏在地的端肃已然生机尽灭,就此死去。
“轰隆!”
沉沉夜色被紫色雷电照亮,亦照亮屋内众人沉重面色。
河东郡外鬼物大军压境,来势汹汹,而三大派领袖却只余一人。皇都局势依旧未知,女帝安危未明,萧崇琰却又被鬼域盯上,随时都会落入险境。
天色将明,众人心头却蒙上一层阴翳。
在一片安静中,页安轻声开口,说道:“殿下还请去往皇都,我留在此地,必会死守河东,不让鬼物踏入城内一步”
萧崇琰看向青衫执扇的读书人,知道对方还有一句话没说。
若守不住,便以死殉国。
他低低咳嗽一声,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暂且还不会离开。”
待天明后,河东得知端肃与许意死讯,必然士气全无,根本挡不住鬼物大军。
“先守住河东,再赴皇都求援,去见皇姐,然后毁掉鬼域投影。”
萧崇琰平静开口,看向脸色微白,眼神决绝的页安,神情微顿,迟疑片刻,然后有些笨拙地露出一个安抚微笑。
他说:“不必担心。”
因为我在这里。
—
“鬼物大军已在城下,但河东天地结界仍未解除。”
若空走入主院,径直向坐在树下的萧崇琰走去,在他身后停住,俯下身低低开口,神情有些凝重。
“此方天地结界需有两个亚圣联手方可落成。但端肃已死,若不是他……那便还有一人。”
而他们至今都不知另一人是谁。
若空等了片刻,树下却始终没有声音传来,年轻僧人想到萧崇琰那副病弱不堪的身子,顿时有些慌张,快步绕到少年身前,接着神情微顿,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神色。
“……页安在安排守城,申应还在修养,让我再睡一会儿,想吃红豆糕。”
萧崇琰靠坐在一张楠木椅中,整个人都陷在厚实的毛绒软垫内,初夏时分,怀中却仍然抱着个暖手炉,知道有人接近后也不睁眼,只是模模糊糊地开口,张嘴就是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红豆糕。
若空扶额叹息:“冕下……殿下,您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
“……哦,是你啊。”
在若空颇为忧虑的声音响起后,萧崇琰终于勉勉强强睁开眼睛,轻飘飘瞥过去一眼,然后露出一副被打扰的不悦神色,慢吞吞地问道:“顾璟还没回来?”
他说完也不等若空回答,微皱眉头,像是抱怨般自言自语道:“给那个陈前水看病,需要这么久吗?”
若空:“……”
久在澄水院修行的僧人一脸茫然,直觉似乎哪里不对,但却始终说不上来,只是一言难尽地对着白衣少年看了又看,心想曾经叱咤风云,杀伐决断,威严冷酷的北地魔君——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殿下。”若空小心翼翼地开口,“如今河东——”
“小和尚,我说过了……”
萧崇琰抬头,打断若空的话,神色疏懒困倦,一副昏昏欲睡模样,但他的眼神却极为清明冷静,深不可测,如同看透一切,令人不由自主便心底生寒,顿生敬畏之心。
明明只是极为随意的一瞥,却让若空条件反射般背脊微僵,束手而立,如听师长训斥般垂首不语,再不敢有半点旁的念头。
“先守河东,再去皇都,你还在担心什么?”萧崇琰看着浑身僵硬不自在的若空,有些纳闷,“河东只需守住防线,稳定战局,其余皆不须考虑——”
他想了想,眼中露出困惑神色,认真问道:“这很难吗?”
……
……
若空哑口无言。
这很难吗?
在萧崇琰理所当然的语气下,他竟然也产生了一瞬间的犹疑。
难道真是他想得太过简单,面对数十万鬼物大军,河东仅凭这区区一城修士与守军……确实不难?
那夜暴雨过后,河东十二郡内四处游荡的数十万鬼物忽然齐齐暴动,不出一天时间便汇聚于河东郡外,一反先前毫无章法,胡乱伤人的状态,攻势迅猛且进退有据,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指挥。
鬼物不知疲惫,不畏生死,数量更是远远多于河东郡修士与守军。
而河东以三大派为首的修士却刚刚遭遇重创,三派领袖有两人死去,一人重伤,士气低落,战力大打折扣。
这怎么看,局势都于河东极为不利。
——就这还不难吗?
若空扪心自问,实在很难产生如亲王殿下那般的自信。
他态度诚恳,虚心请教:“殿下,我们该如何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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