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碉堡堡
“不好意思……”
明昼为自己刚才的举动道歉。他抬手扶了一下鼻梁上的墨镜, 想以此掩饰些什么,重新回归到了心理医生这个角色中, 静默片刻, 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今年多少岁?”
萧今昂掰着手指, 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被星际执行官创造出来的出厂日期:“我吗?我今年二十三岁。”
明昼说:“我三十五岁。”
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 沉稳儒雅, 甚至带了几分长辈的感觉,同时也终于明白萧今昂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天真单纯:
原来对方才二十多岁……
这是一个微妙的年纪,比十八岁褪去了几分青涩,比三十岁又多了几分无畏,满怀热切,踌躇满志,一度想要把世界踩在脚下。
可再过十年,他们就会忽然意识到,每一句话背后所承载的分量,都是他们所肩挑不起的。就像萧今昂并不明白,“失明”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做一辈子朋友”这句话又代表着什么。
明昼从茶几下面的小格子拿了一颗糖出来,轻轻放在萧今昂面前,甜食有助于缓解情绪,所以他的桌子底下会经常准备一些小零食,这个举动看起来有些像在哄小孩子:“你二十三岁,应该工作了吧?”
“工作了,”萧今昂看向窗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写字楼给明昼看,尽管对方看不见,“就在恒明写字楼里面。”
明昼知道这个地方,挺近的:“平常没有和同事交流吗?你可以尝试认识他们,也许会交到新朋友。”
萧今昂拿起桌上的水果糖,直接撕开了糖纸,他一边低头研究这颗糖果,一边摇头,自然卷的头发看起来异常蓬松,像绵羊一样:“没有,我才刚刚上班第二天,只认识老板。”
明昼:“没关系,以后时间长了,你会认识更多朋友的。”
萧今昂挠了挠头:“可能不行,因为老板说,再过两个月我们公司就倒闭了。”
明昼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种答案,不由得愣了一瞬:“什么?”
萧今昂又认真重复了一遍:“我们公司再过两个月就倒闭了。”
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即将要失业的慌张,反而挺淡定的。
明昼顿了顿:“那你有想过接下来的打算吗?或者从现在开始物色下一份工作?”
萧今昂还真没想过,他把手里的糖果扔进嘴里,咬得咔嚓咔嚓响,努力思考了一下:“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找什么工作。”
他的大星际优秀学院毕业生文凭在人类世界好像不太管用。
明昼又问:“那你有存款吗?”
萧今昂闻言吃糖的动作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小声道:“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开始攒,但是我以后会努力工作,好好攒钱的~”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心理有问题的样子,恰恰相反,相当积极向上。
明昼已经在思忖着要不要尽早结束这次谈心了,因为他的咨询是按小时收费的,并且价格不菲。然而就在这时,萧今昂却注意到了窗台上的一盆绿植,走过去趴在窗台边看了看:“明医生,你养花了吗?”
明昼嗯了一声。
萧今昂砸吧了一下嘴里的糖味,伸手拨弄了一下枯萎蜷缩的叶片:“它好像有点缺水了,你要不要给它浇水?”
每个进来明昼办公室的人都会问上这么一句话,明昼只道:“我下班的时候再浇。”
他想绕过这个话题。
萧今昂隔着花盆,感知了一下这盆花的生命力:“可是再不浇水的话,它就只能活两个小时了,等你下班的时候再浇水就来不及了。”
他语罢注意到茶几上放着的纸杯,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纯净水,然后慢慢倒进了花盆里,细细的水流声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异常明显。
明昼动了动耳朵,好似察觉到了他在做什么,一面觉得他单纯,一面平静戳破真相:“没用的,这盆花长了虫子,根已经烂了。”
萧今昂下意识问道:“那你怎么不带它治病呢?”
“……”
明昼闻言忽然安静了下来。
萧今昂感知了一下土壤里面的情况,发现并不严重,只是缺水造成根部萎缩而已。他有些吝啬且不舍地揪了一小团能量给这盆花,这才重新回到沙发对面落座。
明昼忽然觉得自己在萧今昂面前用不上任何曾经学过的心理治疗方法,他摸索着,又从桌下拿出了一颗糖,轻轻放在对方面前:“你喜欢吃糖吗?”
萧今昂语气雀跃:“喜欢呀。”
明昼想起昨天晚上,那个人跟着自己去药店,好像也买了一盒薄荷糖。仿佛是为了确认什么,再次问道:“你昨天晚上……我的意思是……你见过我吗?”
萧今昂老实点头:“见过,昨天下雨的时候。”
他语罢无意识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奈何空空如也,连一个钢镚都没有:“对不起呀,你送了我一盒糖,但是我现在没钱,等我发工资了我就把钱还给你。”
原来真的是他……
明昼不知道为什么,闻言忽然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只知道这次相遇对他来说并不算糟糕:“不用了,一盒糖而已。”
他又从茶几下面的小格子拿了一些糖出来,这次不再是一颗一颗给的,而是一大把。彩色的半透明糖果在桌上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山坡,经过太阳照射,流光溢彩。
萧今昂眼睛亮了亮,下意识看向明昼:“给我的吗?”
明昼点头:“我这里有很多。”
萧今昂觉得明昼真是个大好人,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行,我得还你钱。”
明昼不想收,抬手扶了一下墨镜,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清瘦骨感的手腕,上面戴着一款用来装饰的银腕表:“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不用计较这么多。”
他竟是承认了“朋友”这两个字,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微不可察顿了顿。
萧今昂一听也是,朋友之间是不用计较这么多的,想当初他还送了唐琰一颗大~钻石呢~
萧今昂抓了抓自己天然卷的头发:“那等我过两天发了工资,请你吃饭好不好?”
明昼生平第一次接到别人的邀约,闻言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没有立即答应,但静默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好……”
莫名带着一种宿命感。
仿佛他无论如何犹豫,如何不知抉择,但最后选择的永远都只有那一个答案而已。
这场心理咨询持续的时间有些久,加上萧今昂没什么防备心,明昼基本上把他的情况了解了个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存款,两个月后即将面临失业,目前从事文学工作。
怎么看都好像有点惨。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太久没出去,中途接待人员忽然悄悄进来了一趟,低声在明昼耳畔说了一句话:“明医生,刚才来了一位病人,说预约了下午的心理咨询,但是电脑的预约系统可能没录入进去,排约出现了混乱,您这边大概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明昼询问她:“现在几点了?”
接待人员低头看了眼时间:“现在快五点了,那名客人说预约了下午三点,因为有些事所以迟到了,我看他好像喝醉了酒,人有些醉醺醺的。”
明昼不喜欢接待醉鬼,更何况还是个不守时的醉鬼,闻言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咨询室过号十五分钟就不候了,更何况他迟到了两个小时。我这边等会儿才能处理完,今天应该来不及了,你给他换个医生吧,就说我没有排班。”
接待人员只好同意,对一旁的萧今昂抱歉颔首,然后开门离去了。
萧今昂抬头看天,低头看地,莫名有些心虚。他刚才入侵电脑系统的时候在预约表那里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可能导致了排期错乱。而此时外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萧今昂见状出声提醒道:“明医生,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明昼闻言一愣,慢半拍反应过来什么,然后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我送你出去吧。”
萧今昂摇头:“没事,我认识路。”
明昼抬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然后搭到了旁边的衣架上:“没关系,我刚好到了要下班的时候,和你一起下楼吧。”
事实上离他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不过萧今昂一个人出去,等会儿肯定会收到前台人员的资费单。
萧今昂没多想,听见明昼说刚好下班,也就同意了和他一起下楼。他们走出心理咨询室的时候,刚好看见一名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歪倒在休息区的沙发上,长得颇为斯文,只是醉鬼模样难免让人心生反感。
萧今昂见状,忽然想起了楚熹年曾经在群里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本书里没有正面描写过渣男的姓名和身份,我只能从字里行间推敲,对方的身高应该比明昼要高,长相比较斯文,右手有一串字母纹身。你要小心,注意不要让这种人和明昼接触。】
此时接待人员刚好帮忙把沙发上躺着的醉酒男子扶起来,带进了对面的心理咨询室。两拨人从走廊擦肩而过,萧今昂注意到那名男子看起来刚好比明昼高小半个头,面容斯文,右手虎口处有一个半遮半掩的“S”形字母。
是他……
萧今昂目光不由得跟随着对方,回头看了一眼,但对方已然进入咨询室,一切情景都被掩入了门中。就像刚才擦肩而过的两拨人,就像两根原本相交的命运线,此刻被拨回了平行状态。
接待员看见萧今昂和明昼出来,正准备上前询问一下后期的治疗方案和收费问题,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明昼就已经听见了她踩着高跟鞋过来的声音,微微抬手,阻拦了她接下来的话:“我现在带他下去转转,治疗方案明天再敲定。”
接待员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明昼一眼,隐隐感觉对方今天有些反常,接待病人的时间也比从前要来得久,但也没说什么:“好,那有什么事您和我打电话吧。”
明昼微微点头,带着萧今昂坐电梯下楼。五六点正是下班高峰期,加上周围毗邻商场,广场街道堪称人满为患。霓虹灯一盏一盏亮起,彰显着夜生活的来临。
明昼问萧今昂:“你家住在哪儿?”
球里啊。
萧今昂差点把真话秃噜出来了,他险险把到嘴的三个字咽了回去,含糊其辞道:“我家……我家就在附近……”
明昼从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了一张名片:“我就送你到这里吧,下次有什么事直接打这个电话,不用再预约了。”
萧今昂伸手接过来,结果发现是一张名片,好奇问道:“为什么?”
明昼面色平静:“因为预约要钱。”
萧今昂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哦。”
他双手插兜,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碎石,终于意识到对方这样是在帮自己省钱,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软软的,明昼真是个好人,为什么过得那么惨呢:“明医生,你人真好。”
明昼听见萧今昂说自己是好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慢慢把手插入了口袋,想说自己其实不是好人,只是个烂透了根的人,但到底又什么都没说,转身慢慢离开了。
明昼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习惯性摸了摸口袋,结果发现自己刚才出来得匆忙,忘了带盲棍下来,刚才一直和萧今昂并肩走路说话,竟也未发现。
底下人流涌动,他站在原地不动,就那么一愣神的功夫就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肩膀,随即耳畔响起了一道男子粗糙暴躁的斥骂声:“你瞎了啊,没长眼睛吗?!看见大活人还往上撞!”
明昼闻言有一瞬间的静默,随即慢慢后退了一步,听不出情绪的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对明昼来说只是家常便饭的三个字而已,并不一定代表道歉。
他扶了一下自己快要滑落的墨镜,那一瞬间,骂人的男子看见了他无法聚焦且异于常人的眼眸,嘀嘀咕咕惊奇道:“嘿,你还真是个瞎子啊,瞎子还来大街上乱晃什么。”
他嗓门粗大,一下子引来了周围过路人的注意,行人纷纷停步驻足,低声窃窃私语,声音一窝蜂往明昼耳朵里钻。
“原来是个盲人啊,真可惜……”
“那个男的忒没素质了,撞人不道歉,还人身攻击……”
“盲人怎么了,盲人又没吃他家大米饭……”
盲人。
盲人。
明昼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努力凭借着记忆想离开这个人满为患的地方,然而失去了导盲棍的辅助,他连基本的排除障碍都做不到,后退时不小心撞上人,转身时又不小心撞上人,步伐越来越慌乱,眼镜也险些掉落。
他像一只被封入罐中的蚂蚁,逃无可逃,唯有一次次撞壁,但永远都离不开这方寸之地。
路人看着他,似乎想上前帮忙,但又有些犹豫,殊不知他们的目光犹如凌迟之刑,将人割得体无完肤。
明昼后背已然见了汗,他甚至感到一阵晕眩,耳畔响起一阵嘈杂错乱的声音,由远及近,分不清是嘲笑还是同情。恍惚间他好像不小心绊到了什么,险些摔倒之际,忽然有一只手及时攥住了他,力道很紧:“明医生——”
声音尤为熟悉,是萧今昂。
萧今昂刚才没有走远,他一回头就看见明昼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像是失去了方向般漫无目的地乱转,立刻拨开人群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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