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戈万里
如果没忍住笑出来,纪明通至少会有大半天的时间不理他。
过了半晌,纪明通才收敛哭声,再次开口,“我知道错了,她表哥和康阁不一样。我找她表哥的麻烦是给贤贵太妃没脸,阿婆和小阿婆也会为难。”
纪新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笑意,他熟练的在手边的第三层柜子中找出干净的帕子为纪明通擦眼泪,小声给纪明通出主意,“你去华阳长公主面前哭,她肯定会心软。”
纪明通握紧纪新雪的衣摆,刚被泪水清洗过的眼睛明亮的仿佛一尘不染,其中满是惊喜,“真的?”
纪新雪认真的点头,“真的。”
“你明日,不,下午找盈盈去你宫里。”纪明通眼巴巴的望着纪新雪,她怕亲自去找华阳长公主,会被正在气头上的华阳长公主拒之门外。
纪新雪欣然点头。
没等纪新雪回宫邀请华阳长公主,给纪明通创造道歉的机会,纪明通便在怀安公主府见到等候已久的华阳长公主。
“盈盈!”纪明通跳下马车,直奔华阳长公主,紧紧抱住华阳长公主,已经红肿眼眶再次涌出泪水,“你食言!”
她们明明约定过,只吵架不赌气。
在场的人早就习惯了纪明通与华阳长公主天天吵架,天天往一起凑的德行。
纪靖柔笑嘻嘻的对华阳长公主挥了挥手,算是久别重逢的打招呼。
纪新雪指着肩上的水痕对华阳长公主做口型。
她、知、道、错、了。
众人都离开后,华阳长公主才从尴尬中脱离,她抬手拍在纪明通背上的动作半点都没有纪新雪的温柔,没好气的道,“你哭什么,回头他们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
纪明通打了个哭嗝,断断续续的开口,“上次,你哭的时候,不仅,去找我祖母和贤贵太妃评理,还去找清河郡王世子,妃。”
华阳长公主脸上再次浮现尴尬,以袖子给纪明通擦泪,“还不是你傻。”
眼见纪明通又要哭,华阳长公主连忙与纪明通讲道理,“我让人打康阁,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让人打表兄,不仅我阿娘会过问这件事,太后和太妃也要安抚舅舅和舅母。”
“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打了。”纪明通顶着红肿的眼眶点头,乖巧的让人心疼。
“你知道错了就行。”华阳长公主将纪明通搂进怀里,胡乱拍在纪明通背上,低声道,“回头你再想打表兄,别让身边的侍卫动手。你吩咐我的侍卫去打,公主打驸马,天经地义,谁都管不着。”
纪明通立刻破涕为笑,紧紧回抱华阳长公主,“盈盈,你最好了。”
华阳长公主轻哼一声,追问,“我好还是纪成好?”
纪明通稍作犹豫,“当然是你好。”
“我好还是安武公主好?”华阳长公主仍旧不肯放过纪明通。
这次纪明通犹豫的时间更长,忽然主动退出华阳长公主的怀抱,抓着华阳长公主的手往用膳的偏厅去,“我们快些去用膳,别让长姐和长兄专门等着我们。”
“纪明通!”华阳长公主恨恨的跺脚,发出极恼怒的声音,却始终没有挣脱纪明通的手。
二人手拉手走进偏厅,低眉顺眼的坐在纪新雪右侧的空位处。
纪敏嫣转头吩咐身后的女官,“让厨房上菜。”
女官福身,悄无声息的离开偏厅。
酒足饭饱,纪新雪以‘献祭纪明通’的方式,逃脱仿佛‘十万个为什么’的纪宝珊,软倒在靠近暖房的软塌上,静静等待昏沉的头恢复清醒,听到脚步声也懒得睁眼。
感受到额头上温热的触感,纪新雪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拿起热腾腾的毛巾捂在脸上,理所当然的认为,如此贴心的人是虞珩,“以后找机会讨半坛长姐府上的果酒回去珍藏,酒香如此醇厚,定是几年前留下的宝贝。”
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应下纪新雪的话,“不必找机会,你和靖柔久未归家,我送你们每人一坛五年前的果酒。”
纪新雪擦脸的动作稍顿,猛地睁开眼睛。
站在他身侧的人,正是他准备讨酒的人。
“长姐。”纪新雪脸上浮现赧然,立刻由躺在软塌上变成端正的坐在软塌上。
当着主人的面,惦记人家的东西……真让人难为情。
纪敏嫣脸上忽然浮现笑意,抬起手伸向纪新雪颈间凌乱的丝巾,“我待你就像是对€€屿和明通,无需因身外物与我客气。”
第102章
“阿姐?”纪新雪向后仰身,躲开纪敏嫣的手。
纪敏嫣神色如常的放下停顿在半空的手,从腰间的荷包中拿出个馄饨大的油纸包递给纪新雪,顺势在纪新雪身侧坐下,“醒酒药,太医在里面放了许多蜂蜜,很甜。”
“嗯。”纪新雪乖巧的点头,从油纸中剥出漆黑的药丸子,小心翼翼的咬进嘴里。
入口回甘,还有淡淡的草木香气。
这是纪新雪吃过的味道最清新的药丸子,没有之一!
纪敏嫣将纪新雪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刚开始的时候,纪新雪虽然痛快的接过药丸子,但眼底满是迟疑。一口咬下去,只让指节大的药丸子表面出现几不可见的小坑。
尝到味道后,因为警惕而眯起的凤眼忽然睁大,继而弯成愉悦的弧度。再次下口时,药丸子立刻原地消失。
像是她从庆州带回来的那只苍鹰,表面看上去冷漠凶悍、不肯亲人,实际却是用只兔子就能骗走的小傻子。
“明日我让太医专门给你配些醒酒药。”纪敏嫣将荷包内仅剩的醒酒药也拿给纪新雪,提醒道,“别日日贪杯,阿耶会不高兴。”
“阿姐放心。”纪新雪嘴角浮现狡黠的笑容,“我从来不在宫中饮酒,阿耶抓不到我。”
自从焱光二十一年,虞珩带着坛江南果酒进宫找他。他们喝醉后不幸被长平帝抓到,惨遭惩罚。纪新雪再想饮酒时,都会去安国公主府。
长平帝总不至于亲自去安国公主府抓他。
即使真的有急事,他也能在回宫的路上及时醒酒。
纪敏嫣能看得出来,纪新雪有些……畏惧她。
家中的兄弟姐妹,除了还没懂事的三个,其余人在她面前或多或少都会气短,连纪€€屿和纪靖柔也不例外。
年岁尚小的时候,纪敏嫣还曾为弟妹们的畏惧悄悄掉过眼泪。
自从纪靖柔开始在外面交际,纪明通也逐渐长大,两人与堂兄堂妹们吵架时满嘴皆是‘我家长姐’,纪敏嫣就释怀了。
她身为长姐,若是没有威严,怎么帮阿耶管教弟弟妹妹?
纪敏嫣希望纪新雪畏惧她的同时,也会觉得她可以依靠。
想到仍旧在禁足的王皇后和几乎没有可能再回宫的钟淑妃,纪敏嫣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更柔和,耐心且生疏的询问纪新雪在封地时的起居日常。
最后难免提起纪新雪去年被毒虫所咬,导致颈间留下疤痕的事。
纪新雪稍稍犹豫,告诉纪敏嫣他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谎话,“我和虞珩去山中狩猎时,见到只还没长大的小鹿,想要将其捉回庄子中养着,激动之下追的太深。等脖颈红肿起来,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毒虫咬伤。”
“身上没带驱虫粉?”纪敏嫣眉心微颦。
她记得纪新雪身边得用的女官有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钟淑妃的陪嫁侍女,几乎能称得上是看着纪新雪长大。另外两个人是在纪新雪去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才到纪新雪身边。
纪新雪顿了下才回答,“带了荷包,在追猎物的时候跑丢了。”
纪敏嫣摇了摇头,提点纪新雪,“年后阿耶就要给除了宝珊之外的人赐府。你出宫开府,身边只有三个女官肯定不够用。若是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可堪提拔,就去找祖母讨要。她老人家最会调教人,宫中的侍从皆面面周全。如果我没记错,你身边惯用的两个女官,就是出自祖母宫中。”
可惜那两个人伺候小五的时间太长,自诩与小五有情分在,身边又没有能威胁她们地位的人,已经远不如当年细致。
否则怎么会在提前知道小五要进山狩猎的情况下,只给准备一枚驱虫的荷包?
至少要在小五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驱虫的药粉。
纪新雪完全没抓住纪敏嫣话中的重点,只记住‘出宫开府’。
“阿耶都圈定了哪些地方,我能自己选吗?”纪新雪毫不掩饰对开府的期待。
早在上次回长安的时候,纪新雪就悄悄选好开府的地点。
安国公主府隔壁原本是武宁帝的心腹,齐国公的府邸。
乾元帝驾崩后,齐国公卷入建兴帝和元王之间的皇位之争,不幸落得财产充公、全家流放的结局。
至此,安国公主府隔壁的宅子就空了下来。
正好用来给他做公主府!
纪敏嫣摇头,“还没选,准备让你们自己选。”
纪新雪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甚,将原齐国公府视为囊中之物。
见纪新雪神色放松,不再像她刚过来时那般紧张,纪敏嫣才提起也许会让纪新雪不开心的事,“我为你寻了几名画师,最擅长在人脸、颈、手腕处作画。既能遮掩疤痕,也能修饰妆容,明日便送到你宫中。”
纪新雪嘴角的笑容稍顿,心中再次涌起愧疚。
这是他与纪敏嫣短暂的交流中,第三次感觉到愧疚的情绪。
第一次是发现纪敏嫣朝着他颈间的纱巾伸出手,下意识躲开的时候。
第二次是听到纪敏嫣问他关于颈间疤痕的事,说谎骗纪敏嫣的时候。
听闻纪敏嫣为他颈间不存在的疤痕,专门去找擅长面妆画师,纪新雪再次生出愧疚的情绪。
他忽然有些后悔,看到纪敏嫣朝他颈间的纱巾伸手的时候躲开。
等到元日,纪敏嫣看到穿着皇子常服的他,会不会想起今天的事,觉得他是在有意欺骗她?
“嗯。”纪新雪将心间翻涌的各种念头尽数压下,深深的低下头,“谢谢阿姐。”
在纪新雪看不见的角度,纪敏嫣眼底深处飞快闪过探究的情绪,她试探着道,“让阿姐看看你颈间的伤?回头再为你寻些更方便,能直接贴在脖颈处的装饰。”
纪新雪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久久没有出声。
半晌后,两人同时开口。
“我这里有些上好的去疤药,你都试试。”纪敏嫣看出纪新雪抗拒,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逼迫纪新雪。
“可以。”纪新雪的声音几不可见,点头的力度却极大。
纪新雪终于抬起头看向纪敏嫣,他放弃掩饰情绪,任由紧张顺着眼睛倾泻而出,“阿姐别害怕……”
纪敏嫣没急着去看纪新雪颈间的疤,她轻轻拍了拍纪新雪藏在广袖下的手,“我在关内道的时候,亲自去看望过在北疆落下残疾的老将军们。他们有的人没了眼睛,有的人只剩下手臂或者腿。我连那些人都不怕,怎么会怕你?”
纪新雪想以笑容回应纪敏嫣的安抚,努力半晌却觉得脸像是被冻住似的僵硬,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别处。
会害怕的人不是纪敏嫣,是他。
纪敏嫣见纪新雪眉宇间没有抗拒,才再次抬手伸向纪新雪颈间凌乱的丝巾。
眼角余光瞥见涂着朱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逐渐靠近,纪新雪紧张的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行刑台上的犯人,已经听到监斩官高喊‘午时三刻已到’的声音。
长姐看到他颈间的喉结会有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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