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鹿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上被撕裂开一道道创口,而后迅速地愈合,紧接着再次被撕裂开。
无数遍地重复着这宛如凌迟般的酷刑,不见半分血迹,却让他失去意识,复而又痛得清醒过来,继续这刀山油烹之刑。
直到又一束光照来。
那束光来得突兀,与这鬼蜮格格不入,却刺目而耀眼。
裴向云蓦地抬眸,在那光中隐隐看见了一个人的人影。
“师父……”
他双唇翕动,手再次带着恳求地向前伸去,企图在那一片朦胧的薄雾中牵住那人的手。
我知错了,也悔改了。
能让我再见你一次吗?倘若再见你一次,我死也死得安心。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开始模糊,可他却仍用尽身上仅剩的几分力气向前伸出手,试图要触碰那柔软的光影。
而那人影似乎若有所觉地回头,亦向他伸出手。
一如往昔那般,接纳他这如幽魂般格格不入于世俗之中的人,将他拽入十丈软红尘中打了个滚。像是一睁眼,便还能回到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午后。
裴向云的指尖与那虚幻的光影终于相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终于疲惫地阖上眼,在刀割油烹之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范大爷:你真烦人,让我加班还没人给我烧钱;
狗子:QAQ
第125章
纵然成功将渝州城守了下来,但陇西军与渝州守军的伤亡到底还是惨重了些,一连统计了好些日子,才结束了伤亡人名与人数的统计,预备着上报回燕都,让户部为他们的家属拨去抚恤金。
张戎的伤不算重,刚养了两天便要带兵回陇西,却被江懿制住了。
“老夫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
老将军抱着酒壶嘀嘀咕咕地不同意:“王勃说了,「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眼下乌斯人未灭,我又如何能苟活在此处?”
江懿有些头疼道:“并非要您苟活。是陇西眼下的境况并不好,不利于您伤势的愈合。您听我的回燕都稍事休息几个月,待伤好了再回陇西,这样可好?”
张戎依旧不同意:“我若走了,陇西谁能管?”
陇西谁能管?
江懿心中已然有了人选,现在却不好说,只含糊道:“我已经有了打算,您不必担忧。”
“你有打算?有什么打算?”张戎冷声道,“不若乘胜追击,要那乌斯人好看。”
江懿实在拗不过这倔老头,只能敷衍他说自己再想想,这才好不容易将人给送回了房中。
关于陇西,他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若依着正常人的思维,在这次双方都元气大伤的境况下,定然不会贸然再打第二次仗。
但乌斯统领并非寻常人,也不做寻常事,说不准会趁着燕军松懈之时来一式出其不意的反击。
他将渝州州牧每日一封的陈罪之书放到一边,眼下倒是没时间管这蛀虫。
相比燕都的那几位,寿陈倒是还算有点良心。
近日来渝州虽然消息闭塞,但依旧不时有燕都的消息传来,大致意思是洪文帝自开春来身体便不好了,每日上朝时面色苍白,时常有咳嗽等风寒征兆,甚至有一次在御书房中咳了血,将一堆内侍吓得跪在地上,生怕落个「照顾不周」的罪名掉了脑袋。
无数大夫入宫给洪文帝问诊,可得出的结论却全然不一样。
有人说他是得了风寒,亦有人反驳这看上去像是风寒的征兆,实则并非风寒,乃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疑难病症。
总之燕都闹哄哄地吵作一团。事关天子龙体安危,连夹带的香艳绯闻都少了许多,不过三言两语带过一句——
宣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这些都是江懿听宋辰讲的。
这位陇州州牧十分好热闹,每日摇着他那把折扇从街头走到巷尾,没半点州牧的样子,与寻常老百姓一同蹲在墙头嗑瓜子喝泡得没了颜色的茶水,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若不是照顾着他的脸面,江懿有心让全大燕的百姓知道那知名艳俗话本子写手「兰陵有星辰」就是这位陇州州牧。
眼下这位爷刚讲完宣贵妃于洪文帝伉俪情深,口干舌燥地抿了口茶水,忽然道:“江子明,这屋中住的是何人?”
江懿原本正琢磨着往燕都送的文书,闻言随口答道:“冤家……”
“冤家?”
宋辰一双凤眼微眯,似是不信他说的话。
自打谢必安那日要给裴向云在头七回魂后,江懿便让寿陈在州府中给他换了个这样的套间。
里面一个厢房,外头一个厢房,免得让下人青天白日里撞见个白无常,生生将人吓死。
这些日子江懿一直忙着调度几方势力,顺便和往常一般与燕都的户部兵部吵架,鲜少想起来屋里还有那么一号人。
若非宋辰方才提起,他几乎要忘了今天便是裴向云的头七。
江懿自己也弄不明白眼下该以如何的态度面对这逆徒。
上辈子确乎是他害死了许多百姓,而这辈子也确乎是他用命换来这一城百姓平安无事。
他轻叹一声,将手中的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抬眸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你倒是闲得很。”
“那有什么办法?”
宋辰正在剥葡萄,果肉的汁水溅到手指上:“论地位,陇州不比渝州。渝州乃此间要塞,我们陇州最多便是有个签订盟约的城登县,远远赶不上渝州的重要性。我自然身上的压力就小了很多,再加上副官得力,过得自然好了很多。”
他说完后顿了下,抬眸看向江懿:“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过得不怎么样么,江子明?”
江懿兀自盯着桌案上的文书,敷衍地「嗯」了一声。
“自打上次城登县一事后,我以为你想明白了来着,眼下看来你似乎仍不算很明白……”宋辰的声音懒洋洋的,伸手去拨弄棋篓中的白子,“纵然我们当年在私塾念过忠君报国,但你仔细想想,在这蛀虫遍地的世道中,到底要为谁做事。”
江懿抚着纸卷的手顿了下,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便再好不过了。”
宋辰掩着唇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我就给丞相大人提个醒。这片故土是可爱的,这片故土上的百姓是淳朴而善良的,至于其他的……”
他话锋一转:“不可说,说了掉脑袋。”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江懿忽然道:“谢谢你,但是我先前已经都想好了。”
“该剜去的暗疮必须要剜去,该砍掉的枝丫也必须处理掉。不破不立,欲改变这一切,首先要将旧的糟粕悉数处理掉。”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眉眼间隐隐有笑意:“我说的这些可对,宋探花?”
宋辰撞上他的目光,有些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移开目光:“问我做什么?问你自己去吧。”
他说完后顿了下,指天画地似的宣布道:“老子今年便辞了官,逍遥人世间,做个只问悲欢的墨客,再也不管这庙堂之上的鸟事。”
江懿懒得拆穿他所谓「不问悲欢的墨客」,又「嗯」了一声,继续抬笔写他的折子。
宋辰高调离去,一间屋中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跳动的烛火,这才敛了思绪,将注意力再次放在桌案上的卷宗上。
前些日子宋辰听了被他模糊的来龙去脉后,说他属实有些过于冷酷。
江懿听完就当没听见,每天将该处理的文书尽心尽力处理完,甚少进去看裴向云一眼。
看了有什么用?
坐在床边茶饭不思,正事不做也非他的性格。
若这就是冷酷,那江懿也无话可说。
他落下最后一笔,刚舒了口气,那扇紧闭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手中的笔还未放下,墨汁落在白纸的边缘,洇开一片由深至浅的黑色。
江懿抬头看去,只看见了谢必安一人。
“忙着呢?”谢必安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倒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连进去看一眼也不看。”
“看了有什么用?”
江懿的语气很淡,敛了先前一瞬的情绪波动:“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没必要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
“怪不得……”
谢必安长叹道:“也幸亏你是这个性子,不然若是再惯着他一辈子,不知会酿成何种后果。”
江懿把笔搁在笔架上,轻声道:“其实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非要我来做这个决定?”
谢必安是地府鬼差,将人的生魂从地府中勾不勾回来分明是他招招手便能做到的事。若是担心世界线被扰乱,他大可不必特意问江懿一次。
更何况若是江懿不同意让裴向云活过来呢?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角,声音中罕见地有几分疲倦:“这是地府的规矩,哪怕是溯回也要经过本人的同意,我们从不强买强卖。在下也和你说过,若你当时不同意让那人活过来,倒也无妨,只是你也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了,会被立刻送回原先的位面。”
他说完后顿了下,又试探道:“你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不想回去吗?”
“是。”
江懿慢慢抚着那纸卷的边缘:“还有很多事只查了大半部分,却缺了个结尾,我不甘心。”
“不愧是你。”
言外之意是若这个世界没有让他放不下的事,他很可能就会放任裴向云的魂魄被三界间的法则生生抹杀。
谢必安「嘶」了一声,从桌边站了起来:“论狠还是江大人狠,在下自愧弗如。”
江懿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问半点关于裴向云的事。
“估计过一会儿他便能醒了……”谢必安道,“身上的伤要慢慢恢复,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了。一些不可逆的伤痕在下也没办法修复,就只能留着了。”
他说完后向江懿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待明日便又是在下那位同僚来接班了,祝你们好运。”
这位神出鬼没的白无常将手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下,一道白光倏地掠过,继而带着他的身影一道消失于烛光之中。
江懿将那封写好的折子放妥当,思索半晌,还是慢慢起了身,向屋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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