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入怀
皇帝很早就明白了。这个好像很天真憨拙的小东西,他其实没法轻易地糊弄住它。
这件事给他们两个带来的深远影响暂且不说,只谈当下€€€€皇帝上午处理完手中的政事后,刚刚去净了手,饮杯茶,静了没有半晌,很快就意识到:
他方才稍显冷淡的摸摸抱抱和伸手任咬,或许略嫌敷衍,大概已经得罪了一个心眼不大的小东西。
黎南洲这个人生来天赋异禀,比如说他能在内外势力的围追堵截下一点点收复回被瓜分的权力。
也比如他总是知道在某个时刻他该安安静静等在殿里、别去讨玩得正疯的神兽大人的嫌;还是该马上检讨自身、端正态度,十万小心地去找他的小猫咪。
具体的顺毛经验皇帝倒不会公之于众,但至少此刻,黎南洲询问了六宫掌事、知道猫崽常出没的宫室里没人见到这小家伙的影子,于是换了一身常服,准备亲自出门迎祖宗去。
这时也快到小毛团吃东西的时间了,实际上黎南洲也大概知道云棠会去哪里逗留。皇帝没有多作犹豫,带着贴身太监直接往他每次哄小猫的花园走去。
云棠这边叼着绒草溜达回来,正路过居正殿的后殿。这里有一排偏室,平日里其实用作皇帝私人的一处库房。
这个私库装的多是些不要紧的东西,今日却有许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这些人虽然交谈不多,此处还是闹哄哄的、充满了一些大型器物摩擦碰撞的声音。
这里已经算云棠熟悉的领地范围内了,此时正忙碌的人里面就有许多猫崽熟悉的面孔€€€€比如管着一个小队的阿亚,比如过来帮忙的小桃。
于是猫崽就停住了脚步,准备看看热闹。
这些宫人正在把这段日子陆续送来的贡礼择优者送入此处私库。
能送到皇帝面前的东西,尤其是一个年纪渐长、不久前刚举行了封禅大典,又在诸家教派和阮系的弹压下越来越锋芒毕露的皇帝€€€€必然要占一个贵巧珍奇。
不过这些宫人伺候在正中六殿,也算经见得多了,并不很为贡品动容。
倒是云棠溜溜达达的,对一面立在地上由两个小太监暂时照管的大物件生出了兴趣。
那是什么?
云棠绕到那大物件前面,无视了两个小太监看见他靠近而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把目光投向那物光滑的表面€€€€
然后他极其清楚地看到了里面映出来的宫人的形容、近处远处嘈杂一地的贡物,远处华美的秋景、蔚蓝的天空€€€€和他自己的身影。
哦。那是一面西洋镜。
作者有话说:
专栏预收€€€€《早逝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扶冰的毕生使命就是杀死皇帝。
疑宫为此准备多年,甚至改换了扶冰的容貌,将他变成了早逝的苏青时的模样。
苏青时,兰陵苏家的贵公子,当今皇帝的白月光,七年前于纷飞战火中死去。
那以后,皇帝将叛门屠尽,使后位空悬,满天下寻觅一个死不见尸之人的痕迹。
疑宫主告诉扶冰:现在这样,皇帝一看到你,就会爱上你。
扶冰虽然因为匮乏的人生经历,常显得人不聪明,但他觉得宫主的办法肯定不行。
只是疑宫对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扶冰这样一个不很机灵的杀手,终究也只能听任疑宫之命混入俗世,伺机刺杀皇帝。
€€€€
只是扶冰没想到,皇帝竟然比他还不聪明。
他一次次试探的行为破绽百出,可不管他的借口多么拙劣,他的举止怎样诡异,皇帝从来都视而不见。
直至皇帝对他恩宠愈重,纵容至极,对待他甚至显得卑微到小心翼翼。扶冰终于过不了良心那一关,想要放弃第一次的刺杀行动,离开这座皇宫,回到疑宫接受他任务失败的命运€€€€
可他没走成。
黎妄握着扶冰的手,将匕首刺进自己心口。
他说:“别离开朕……别离开我;或者就先取走我的性命。”
€€€€
一开始扶冰觉得黎妄是疯了,他不能接受苏青时的离开,为此宁愿欺骗自己、投进他这样虚假的幻影中死去。
后来他倚在榻上浑身酸软无力时才明白€€€€笑死,原来这个狗男人早就知道:早逝的白月光就是他自己。
第22章
说来也是巧合, 云棠有意识以来这么久,居然从没有机会清楚看到过自己的样子。
他之前也确实没有直面过什么映照之物。
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则是当今朝代的某种惯例€€€€
自某一代的祈风宗以铜镜为媒介,连屠极大郡数百官家子女, 酿成骇人惨案后, 纵然圣教当时的五位教宗很快率诸长老将祈风教杀灭,此事还是在民间酿成了巨大的恐怖反响。
那一代正是在梁哀帝统治下百宗之祸开始的时期,天下乱象不断,百姓民不聊生。
此后有近十年的时间, 民间不断有凶徒假借已灭教的祈风宗用镜害人。
虽然最后被渐渐崛起的圣教用雷霆手段禁绝, 大梁还是慢慢无人将铜镜置于明案上。
到了黎南洲这一代, 人们已经不至于谈镜色变,只是风俗是一点点形成的,或因祖辈口口相传逐代遗留下的惧怕、或是假名为祭念, 如今的世人仍然习惯给家中的铜镜罩上套子, 只在梳洗时拿出照看, 平时都会收进妆奁。
皇帝晨起洗漱时倒都有宫女手捧铜镜,只是那时云棠多没有意识,正热喷喷地昏睡在人家枕头上呢。
再则, 云棠的本能是不近水的。
实际上在云棠的灵犀园里就有一泊精致的人工湖, 湖上蜿蜒着一条灰白的走廊,湖中心还设立了一个雅致的六角小亭,中间是一个小巧庄严的玉石祭坛, 圣教的精美图腾就刻在亭盖的角檐。
这乃是圣教如今的三教宗特意着十数位巧匠精心雕刻而成的,造价不菲, 全然是看在这位「暂居皇宫」的祥瑞的颜面。生怕神兽的居处修建得粗糙、委屈了祥瑞, 叫他住得不开心。
可云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小亭子长什么样子, 更遑论什么精工巧匠雕刻数月的亭檐。他只是遥望过几眼他的那片小湖,而后很快就不感兴趣地跑远了。
唯一一次他不但走到水边,还整个毛球没进水里,是他之前去浴殿寻黎南洲那回。
只是黎南洲的药浴颜色乌褐,还冒着憧憧热气,丝毫也透不出云棠的小猫脸。
还有一些如今已无法深究的缘故€€€€恐怕就是云棠为何从没有想过要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了。
一只本能地充满好奇的小猫崽,生命和记忆彷如是一片干净的纯白,他的世界里除了黎南洲的悬案外没什么太大烦恼,甚至每天都兴致勃勃、神气活现。
可哪怕是在最深的梦里,云棠梦着鸟、梦着小鱼酥,梦着黎南洲耀武扬威地驾着大蝴蝶;
但他没梦过他自己。
他从没起兴探寻过有关自己的任何事。
直到今天。
一个搬动贡物的小太监这时从库房里走了出来,他方才领了管事的吩咐,刚急匆匆寻出了一张大的布罩,想将这面清楚得吓人的西洋镜也罩起来。
只是他一出来,就看到那可爱至极的小神兽正愣愣地蹲在西洋镜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的它自己,好像是看愣住了€€€€那懵懵懂懂的神态看上去实在可爱又可怜。
小太监顿时舍不得把西洋镜罩起来了,只想任小神兽看去。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这奶白蓬松的小精灵,内侍甚至有一瞬间把手中的差事都忘了,只捧着手中的布罩跟他的许多同伴一起,看似神情平淡如常。
实际上已激动得心跳加速、指尖发麻,只能脚底生根地钉在足下这方寸土地。
云棠余光里瞥得到这些双眼放光紧盯着他的宫人,往常他或许会漫不经心地跑开,心情好时会原地抻个懒腰逗逗他们,甚至随意在其中挑几个亲近亲近,只是他现在却没有心情搭理任何人。
他只紧紧盯着面前这面镜子€€€€云棠看见了一个相当漂亮可爱的小东西。
镜子里映出来的小兽是乳白色的,看起来很€€€€甜美的一种颜色,毛毛尖好像还泛着一点轻浅的暖金。
他整个看起来都非常的细软蓬松,乳毛不像成年兽类那样冗密,却让他看起来更加蓬开了,像一只被静电炸开的毛球。
他头顶那对柔嫩透粉的大耳朵下面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有点过于大和圆了,给小毛球都圆出了一种矛盾的气质:好像憨憨傻傻的,又好像很机灵。
跟周围站立的人、地上放置的贡物比起来,那小兽看上去真是太小太小了,过去云棠也知道自己体型不大。
但他没意识到:原来从另个一视角看过去,他跟人类会有这么悬殊的差距。
可能正是因为长得太小太小了,镜子里的小兽看上去着实娇贵可爱,他的小脸、小爪子、小小绒绒的胸毛、乃至那竖起来的尾巴尖尖全都精致得要命。
只是不管长得再怎么漂亮,云棠也不会认不出来镜子里的生物€€€€
谁能告诉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他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从天而降的祥瑞,是世人未闻未见的神兽吗?!
为什么他看到的是一只小猫咪!!
云棠很难相信此时此刻他接收到的信息。
倒不是说他对猫有什么看法,但是€€€€
一座玄妙精奇、法蕴天然,未来可能会吞火结霜、腾云驾雾的神兽,跟一团只有成年男人手掌大、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小奶猫,这之间的落差实在有点大吧!
他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呢?他什么时候变成一只猫了?
难不成,难不成他一开始就是一只猫吗€€€€
偶尔他的叫声听起来确实有点像小猫没错。但是云棠私以为自己的咆哮声更接近于猛虎,连猎豹都比他更会嘤嘤嘤!
而且€€€€云棠仔细回忆着,好像要找出证据说服自己€€€€他既不想捉老鼠,平时也没有特别偏爱吃鱼。以云棠印象里对猫这种生物的浅薄见解,猫应该就是抓老鼠和吃鱼的吧。
跟他自身的偏好根本不搭边际。
可无论如何,他怎么会是一只猫?
他怎么会是……他又到底该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云棠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着的、自我认知与现实映像的冲突终于明明白白摆到了他面前,尖锐而清晰。
被压抑许久的巨大错乱感磅礴地冲进小猫圆乎乎的脑袋里,他平地蹲坐在镜子前、就无故向后趔趄了一下,看得旁边的人纷纷下意识伸出手来,好像在虚空里试图给这个看起来茫然又美丽的小生灵借力。
那当然无济于事。无数荒唐迷惑的思绪仍然像乱成一团的线球般杂乱无章地缠绕在云棠心底。
一地乱麻的时刻,有一个熟悉的气息好像正在慢慢接近。
方才被近距离接触到的祥瑞迷住了的太监宫女们看到皇帝亲临此地,这时如大梦初醒般逐一回过神来,云棠没听到有个小太监甚至发出了一声大喘气,余光里,这些人正纷纷跪地行礼€€€€是黎南洲。
他找到这里来接他的小祖宗了。
皇帝的到来好像是凭空给了云棠某种支撑,为身处巨大怀疑旋涡中的小猫崽送去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有那么一刻,云棠是产生了很软弱的想法的€€€€继续逃避,像之前那样痴憨顽愚、懦弱地潜藏在一个随便什么的角色里。不去想有关于他身份和来处的问题,现在立刻朝黎南洲迎上去,躲回这个男人怀里。
是了,这个人真的很高大,比云棠原本仰头看到的形象还要高大。
猫崽可以立刻奔向他,整个团进他的内衫、小小地藏进皇帝贴身的衣袍,在里面大梦一场,继续坠入他那些光怪陆离、幼稚荒唐、天马行空的梦境。
但是€€€€更多的疑惑正像陨石般急速落下,飞快砸进小毛球混乱的、泥浆一般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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