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狐狸不归
他就这么说着,很寻常似的。
老马、侍女、青篷小车、没有护卫,看起来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但凡能用得起马车,而不是徒步行走,都能劫几个钱。
所以明野本来是在等容见自己提。
他不是为了让容见求自己。他做或不做的事,只与自己的决定有关,而不受旁人影响。他会送容见回去,因为他不放心,这是从一开始就觉得好了的。
等待的理由不过是明野并不能完全了解容见,容见偶尔会表现出很夸张的不知世事,不是愚笨,而是之前长大的环境似乎没必要考虑这些。
明野想要摸清楚容见到底有什么不知道的,才好应对。
容见看到那把很旧的刀鞘,里面的刀刃却被磨的那么锋利。
他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下巴搭在窗框上,点了下头。
车夫见那位小姐的情郎也上了车,内心感叹:好大胆的一对小儿女!以后要是被抓到了,自己绝不会去作证!除非给钱!
他甩着鞭子,马蹄阵阵,逐渐远离灯火通明的上京城,周围暗了下去,几乎不再有什么光亮,悄无人声。
很寂静的。
容见能感知到,就像是一场美梦的熄灭。
青篷车内的空间狭小,两个人坐还算好,三个人就显得逼仄。
灵颂坐在外侧,明野和容见待在里面。
一整个晚上都是鸡飞狗跳,容见属实是累了。之前是还在兴头上强撑着,此时一松懈下来,劲头过了,整个人都显得疲惫困倦。
他的额头抵在车壁,昏昏欲睡。
灵颂想过去扶着他,可明野就在容见身边,实在挤不进去第三个人。
明野低头朝容见看去。
马车内很暗,灵颂本来带了灯笼,但没点着,怕手里拿不稳。
在这样的黑暗中,明野看了一小会儿,他的目力极好,离得又不远,能看到容见鬓角的点翠花钿,那首饰做得很精致,然而会硌得容见不舒服。
明野伸出手,替容见摘下花钿,握于掌心,又扶着容见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
灵颂在一旁看得不那么清楚,但也能瞧出个大概。她作为容见的侍女,本该阻止这样……这样大不敬的行径,但一时竟不敢说话。
她自暴自弃地想,什么伦理礼节,反正也没旁人看到,天知地知她知明野知罢了。
容见睡得实在很沉,似乎也很安心,没什么警惕,察觉到有人在摆弄自己也不想醒来,反而在明野的腿上动了几下,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明野长久地凝视着容见。
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想要保护这个人,使这个人不受伤害。
也不是突如其来,实际上明野这么做很久了。
明野想要保护容见。不是那种出自对小动物的怜悯,也不是因为容见的可怜和天真,或是容见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中表现出的愚笨和依赖。
那些都不是最确切的理由。
明野有一副铁石心肠,他活到这么大,连伤害自身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从未因谁而动容。
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多少怜悯可以施舍给人。
最开始是好奇。
他的保护欲似乎也找不到很确切的理由可以形容,而是由每一件小事构成。
是相处时容见的每一次抬眸,他手腕处微微凸起的那一小块骨头,戴着珍珠时的雪白耳垂,他握笔时小指弯曲的弧度,是他每一次缓慢的眨眼,偶尔半褪的口脂,是永远向明野伸出的手。
那些令明野心软的东西,令他好奇且深陷其中的事。
很多人都会因好奇而付出代价。明野不会。
现在的容见没有威胁,没有价值,明野没有必要一次又一次的靠近,他仅仅是想要那么做。
他被吸引而已。
一个理智的人会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不应该放任自己靠近软肋,容见会成为明野心脏上的重担。
离开是正确的选择,远离这样的人或物。
明野很明白。
他的指尖落在容见的眉尾,很轻地抚弄了几下,他觉得自己画的不够好,因为是第一次替人画眉。
明野平静地想,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自己竟然也会失神。
容见令他失神。
*
容见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阔大的莲花殿中了。
他没有睡好,像是从什么地方跌坠,突然惊醒。
大约是明野抱着自己回来的吧
容见模模糊糊地想着,上山途中,似乎有那么一两秒的清醒。
出没于太平宫的人都很习惯熏香,每个人身上都香气环绕。明野身上是没有香气的,只偶尔与自己待在一块,会沾染上很少一点甜桂的味道,风一吹就散了。一般都是那种很冷的气息,反倒让容见记得很清楚。
灵颂在他身旁守着,是第一个发现容见醒过来的人。
外面还有侍卫,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殿下醒了?”
容见含糊地应了声。
等待容见的时候,灵颂已在车上睡了一个时辰,现在头脑清醒,半点也不困。回来之后,她先向竹泉请教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得知公主今日在外人的印象里都是穿着海青做佛礼,本该是要为容见换上海青的。
竹泉却说不急。且周姑姑平常都不让人贴身侍候公主,灵颂觉得其中必然有什么要紧的缘由,所以也没有妄自决定。
所以,容见一醒,灵颂把那件明黄色的海青推到自己面前时,他还非常不解:“这是什么?”
灵颂道:“竹泉大师说今日公主都是穿海青礼佛的,那……做戏也得做真一点。”
容见“啊”了一声,但也无法拒绝,毕竟出门玩就要付出代价,他穿还不行吗!
穿好海青,容见也卸下头上的首饰,仅用一根青色绸缎系住头发,不过脖子上的璎珞还是不能摘,得挡住喉结,整个人看起来颇为清静素淡,像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
果然,推开侧殿的门,竹泉一看到这样的容见,就很不委婉地嘲笑道:“早晨还说不当小尼姑,晚上不还是要当?”
容见:“……”
他见识虽然少,也没见过哪个佛教大师这么记仇,甚至怀疑这人是刻意报复。只有竹泉这样,但竹泉今日帮了他很多,容见又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道了很多句谢。
竹泉点头道:“嗯,知道贫僧帮了你这么多,知道感恩了。”
然而小尼姑谢了大师,一错眼就又去了明野的身边。
明野方才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
他看到容见走了过来,似乎也颇为新奇,看了好几眼,才说道:“殿下醒了,臣也该回去了。”
容见想留他来着,又觉得护国寺内并不安全,难保没有认识明野的侍卫,还是离开为好,便很轻地点了下头。
明野站起身。
容见才从睡梦中醒来不久,眼睛还是湿漉漉的,那么信任的、含着恳切地望着明野:“那我在宫里等你回来。”
明野说:“假销了,明日就该回宫了。”
他们这么说话时,竹泉的脸上没有平常的笑意。
推开那扇小门,竹泉看到明野的第一眼,堵着门没让他进来。
他说的是:“施主杀意太重,浑身血腥气,不宜进寺。”
明野不会把怀里的容见交给任何人。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竹泉修士,他从前听过这个名字。
有人说竹泉有看破天命之能,乱世将起,许多人想让竹泉选自己为真龙天子。
明野没见过竹泉。他没去过庙宇几次,在道观中杀人,从未祈福求拜,没有丝毫敬畏。
不过怀里抱着容见,明野将那把才杀了人的佩刀丢在门外。
竹泉不得不退让。
他对人有天然的感知。明野不是恶人,却比恶人更可怕。寻常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而明野是不可被感化,不能被打动的人。他有着坚不可摧的意志,他不嗜杀,也不慈悲,他是没有欲望的人。
竹泉能看到他身上的天命。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竹泉觉得可怕。
*
见过竹泉,听他讲完明日的祭祀事宜后,容见才觉得痛苦。就像每一个逃了晚自习的学生,都会为了积压下来的作业而流泪。
首先要熟悉祭祀的器具,毕竟明天是要在众人面前主持的。
陈嬷嬷方才还在打瞌睡,此时已经醒了过来,凑到容见身边了。
容见想到今天的事,确实幸亏陈嬷嬷的帮忙,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但作为交易对象,而且肉眼可见还会持续很久,容见愿意付出一些东西,持续收买陈嬷嬷。
他想了想,对身旁的人道:“今日之事,多亏了有嬷嬷相助。本宫感恩肺腑,等明日回宫,嬷嬷不如挑几件喜欢的东西。”
还好心地添了一句:“年礼不是不行,不过拿出去怕被人发现就不妥了。”
毕竟有太后看着,容见不可能明面上赏赐给陈嬷嬷,东西过不了明路。
陈嬷嬷越发恭敬:“老奴这般大的年纪,怎么还会贪图那些身外之物?”
容见还以为她是托词,没料到陈嬷嬷又试探道:“殿下今日出去,怕是有要事要办吧。若是那等天大的事,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力是老奴的福分。”
容见:“?”
什么天大的事?
略思忖片刻后,容见反应过来,猜出陈嬷嬷的意思,估摸着对方是以为自己这趟偷跑出去是为了朝廷上的事,比如成婚诞子,再谋划让皇嗣登基……
不好意思,他就没那个功能,容见面无表情的想。
陈嬷嬷被容见抓住把柄,事情也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也歇了再为太后效劳的心思了。
太后年事已高,且为人口善心恶,倒不如长公主年轻气盛,宽容大方。
陈嬷嬷得给自己找条后路,于是道:“日后若是殿下再有什么要事,直接吩咐老奴就是了。”
容见也不可能对她解释什么,高深莫测般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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