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叶坠
“不方便说的话,我就当没看见了。”云祈倚着窗沿,不动声色道。
“倒也没什么。”陆知杭有些纠结云祈失了记忆后,知晓自己就是那位在客栈非礼过他的‘死断袖’后会是什么反应,死应该是不至于。
“不过就是随口一问,路途虽不远,但就这么缄默不言也无趣得很,用不着想着怎么回答。”云祈像是瞧出了对方的犹疑,顺势给了台阶下。
放到旁人身上,除非是意图阻碍自己登上皇位,寻常的事云祈大多懒得理会,只是因为这人是陆知杭,他这才起了试探的心。
陆知杭原先的打算是想等到云祈恢复记忆后,一切自然而然就揭晓了,无须他刻意去告诉云祈什么。
只是对方能不能恢复记忆是一个问题,且半途都被云祈察觉到异样了,并不是什么非要瞒下去的事,他自然也不想因此产生误会,尽管云祈面上并不在意,也不想强逼自己回答。
陆知杭斟酌了会,还是把包袱当着云祈的面打开,继挪开厚重的医典和木盒,又拧开铜锁后才把那面玉白的面具拿在手中掂量,低声道:“眼熟吗?”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静到陆知杭的呼吸声都重了几分,揣测着云祈的心理时,对面脸色晦暗不明的人才开口。
“……嗯。”云祈顿了半响,应了一声,一时无语凝噎。
在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具第一眼,他就想起了与面具主人的几番遭遇,愠怒过后是漫长的错愕和无措。
难怪他记得与对方在客栈和平望山所发生过的事,却唯独忘了最为重要的洮靖城,还是机缘巧合下才想起来。
除了悬崖边的纵深一跃,记忆深处还有那混沌不清的吻,说是吻也不恰当,彼时两人只能称一句死敌,不过是陆知杭发了善心救下他。
刻意遗忘在角落里的吻,随着身份的揭晓,骤然转变得让人心悸回味起来,那温热绵软的触感透过回忆身临其境。
“你在客栈吻我时……分明是记得我的。”云祈呼吸稍显粗重,声音喑哑,主动打破车厢内诡异的氛围。
“可在平望山不知被哪个毛贼敲晕过去,醒来又忘了。”陆知杭清了清嗓子,主动解释。
闻言,云祈深不见底的眼眸划过一丝波澜,一时忘了追问旁的事,脑子里仅剩下怎么追查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动他的人,浑然忘了彼时他们明面上还没有任何关系。
“让王大夫瞧过了,应是不会再忘了。”陆知杭抚过他拧紧的眉间,温声安抚。
云祈双眸深深地端详着那张俊逸温雅的脸,神色微微起了异样感,他嗫了嗫唇,半响才道:“想起了些与你过往的记忆,总觉得有几分玄妙。”
“你不气我当时对你逾越的举止?”陆知杭沉吟了会,试探性地询问。
他可记得自己以面具人的身份坏了云祈好几次好事,在平望山时,对方更是放下狠话,下次见面就要取自己性命,可见心中厌恶。
“……嗯。”这问题问得云祈脸色不由得怪异起来,他总不好说非但不气,还恬不知耻地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身心具颤。
云祈越想就越不对劲,不自在地侧过脸,有意转移注意力地抽过陆知杭手里的面具打量起来,薄唇紧紧抿着。
“两年前在凤濮城,你知晓我就是面具人时,好像也是这般反应。”陆知杭注视着云祈,神色缓和。
看来是他自个瞎担心了,哪怕没了记忆,云祈还是会如同以往那般。
听着陆知杭随口说出的话,云祈却是微微一怔,他对这段记忆一片空白,倒不知道两年前的自己原来也是知晓的。
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手中光滑的面具,透着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具,就好像接触到了那段了无踪迹的往事,纵使大脑一片空中,心头却始终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替你戴上瞧瞧?”云祈拿着面具比划了一番,轻声询问。
“好。”陆知杭见他神色有些许动容,点头后就主动凑上前。
云祈端详着他眼角眉梢处温和的笑意,唇边不由得也染上一缕隐晦地笑意,双手持着面具缓缓替他戴上,将后脑勺处的绳子系紧,记忆中的形象跃然眼前,一阵熟悉感涌上心头,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什么。
“要如何才能想起来呢?”云祈笑意微敛,摩挲着面具的指尖轻轻颤了颤,那股冲动时刻在胸腔内窜动,叫人心浮气躁。
这话陆知杭答不上来,哪怕王大夫世代研究解忧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不借助现代技术,自己根本看不出门道,更遑论让云祈恢复记忆。
“以后我每夜都与你说。”陆知杭瞳孔微沉,旋即低下头温声道。
轻缓低沉的嗓音随风吹到云祈耳畔,似揉碎的漫天云雾,一字一句嵌入心肺,云祈垂下手微微颔首,一阵风顺势从安武街刮起,从街头席卷到街尾,引起行人阵阵惊呼。
车厢内丝绸织就的帘布被呼哨而来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陆知杭侧过脸往马车外看去,连忙将被吹起的帘布压住,阻隔着外界的窥探。
他却不知,就在自己攥紧帘布的刹那,街边挑选着首饰的张楚裳似有所感,朝着浩浩荡荡的马车瞥了一眼,在帘布垂下的间隙一张玉白色面具映入眼帘,紧接着是腰间泠泠响着的玉佩。
“是他!”张楚裳视线停滞,仿佛着了魔般呆愣在原地,看着那辆规格超然的马车怔怔出神。
“小姐?”身边的丫鬟在张楚裳面前挥了挥手,试图把失了魂的人唤醒。
“你在这等我,我有点急事,去去就回。”张楚裳如梦初醒,眼疾手快地把手里的簪子丢在摊位前,提起裙摆就往那辆马车追去。
“小姐,你去哪啊,你等等我啊。”丫鬟留在原地,高呼道,可惜张楚裳魂都飞到陆知杭那头去了。
这会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安武街人来人往,加之晏都城内的规定,导致云祈的马车并不能肆意疾驰,张楚裳勉强还能追上一点。
车轱辘缓慢地碾过平整的石砖,向前方行驶着,张楚裳死死盯着那辆马车,气喘吁吁,片刻都不敢停歇,脑中不断回想着适才见到的画面。
那副面具称得上有不少特色,至少张楚裳从洮靖城到晏都还从未见到一般无二的样式,更何况对方腰间还系着符尚书赠与的玉佩,身段都被自己牢牢记着了,断不可能看错。
“不会有错的,定是他,三番四次让我碰着,这回万万不能再错过了。”张楚裳暗暗下了决心,浑然不顾两侧行人诧异的眼神,神色坚定。
第170章
马车上系着的车铃自空中摇曳, 清脆的声响与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嘎吱声相呼应,路上行人见那马车规格非是常人能用得起的繁贵,纷纷避让。
“两位殿下, 街上好像有位姑娘在追着咱们的马车。”车夫缓缓驾驭着身下的骏马, 正要往另一条街拐过去,就瞧见茫茫人海中, 出落得清丽水灵的张楚裳在后边追赶, 想不注意到都难。
“姑娘?”陆知杭蹙着眉头重复一遍, 下意识抬眸朝云祈看去,却发现对方也如他一般投来询问的目光。
“可需要奴才把马车停下?”那车夫没等到车厢内的反馈, 主动问起话来。
陆知杭沉吟半响,温声道:“且等我瞧瞧。”
说罢, 陆知杭便不耽搁,伸手掀起窗边的丝绸布,略过一众吆喝叫卖的小贩, 径直往车尾定睛一看,在看清楚车夫口中的姑娘究竟是何人时, 心里咯噔一声,指尖直接凉了半截。
但见张楚裳与马车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提着裙摆尽量维持着仪态,步子急促地跟在车尾,小脸涨得通红, 却又担心自己稍一停下来就看不见车影了, 强逼着自己继续跑着, 好在她并非上辈子柔柔弱弱的身体, 尚且还能撑住。
“早知道, 今日就不该盘这么累赘的发髻出来。”张楚裳一手提着裙摆, 另一手还得兼顾着三千青丝不要散乱了。
她正埋怨着车夫怎地不停下来,害得自己跑得好不狼狈,一双清凉如秋水的眸子就陡然撞见了车窗里探出来的人,那人面上戴着玉白色面具,温和平静的眼睛与自己对视时有刹那的愕然。
触及那张熟悉的面具,张楚裳只稍稍与之对视了瞬间,就从对方露出来的眼睛认出了车厢内的人正是自己苦寻已久的心上人。
见陆知杭显然看见了自己,张楚裳来不及确认自己现在是否有损斯文,细白的手连忙朝那边挥了挥,示意对方停下。
“怎么,认识?”云祈察觉到陆知杭的身子有片刻僵硬,语气清淡地问道。
“是张丞相的那位庶女。”陆知杭对着追赶车尾的张楚裳颔首示意,坐回车厢内细思了会,又低声道,“先在这儿停下片刻,我让她先回去?”
云祈面容沉静地端坐在软垫上,摄人的丹凤眼划过些许波澜,随后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好。”
陆知杭得了他的许可,当下就让车夫寻了处靠边的地方歇息,马车在轻微的晃动下缓缓停下,听着那马夫任劳任怨下马替他放下踏板的声响,陆知杭旋即掀起那张阻隔外界的帘布,半只乌靴刚伸出去,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
“怎么了?”云祈眉头一挑,清冽的嗓音随之响起。
陆知杭回眸在他的脸端详了会,除了一如以往的俊美凌厉外,隐隐有些其他晦暗的情绪,不由关切道:“不开心?”
“……”云祈愣了愣,抿紧唇角没有回话,他在情爱一事上的肚量向来小得很,不过云祈愿意在一些事情上给予陆知杭让步,不去追问只因他心里是信得过对方的。
“等我回来与你说。”陆知杭明净如止水的双眼闪过一丝了然,轻声笑着保证,见云祈神色不自觉地舒缓后,就不再耽搁时间,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确定无误后才踱步往后走去。
“公、公子。”张楚裳轻移莲步,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在心上人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秀丽的脸上恰似桃花般粉面含羞。
她克制不住内心的雀跃在四周乱瞟,在看见陆知杭腰间泠泠作响的玉佩时停顿了片刻,认出来是当初符元明送的那枚,倒叫人有些怀念起往事来。
比起张楚裳的脸红心跳,陆知杭就要不自在多了,他先是朝着对方作了一揖,彬彬有礼道:“姑娘,又巧遇了,不知姑娘在马车后边追赶,可是有何要事寻在下?”
陆知杭的他声音低沉缱绻,听着温柔似水,可见了张楚裳后就有意压低,略显生硬。
这一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半点私情也无,直把张楚裳的一腔女儿家柔情都撕了个破碎,她扯了扯嘴角,讪讪道:“没事就不能寻公子吗?”
“……在下事务繁忙,姑娘若是有事的话,还请长话短说。”陆知杭轻咳一声,对张楚裳一腔痴情错付他人的行为感到有些无奈,他自认为与对方几次相遇都表明了态度,奈何张楚裳就是认了死理般。
见心上人的态度相较以往还要冷淡几分,张楚裳蹙了蹙眉头,可她听闻陆知杭与云祈的婚事作废后,就定下了决心,哪怕陆知杭软硬不吃,半点对她心生好感的苗头也无,张楚裳还是不愿放弃。
“那公子哪天得空,不若到我府上饮茶,家父还未谢过公子救了我的大恩。”张楚裳抬眸凝望着他露在外边的双眼,脸颊泛红。
这副女儿家的娇羞足把陆知杭看得胆战心惊,深怕哪天女主知道真相,不得误以为是自己玩弄她的感情,连忙拱了拱手,婉拒道:“姑娘当年又是送药又是赠剑,已经偿还了恩情,在下还得赶着回去办事,怕是要失陪了。”
“公子,我对你到底是何意,你真的不明白吗?”张楚裳柳叶眉蹙起,犹如缥缈远山,低低地控诉着,显然对陆知杭的无情颇感挫败,转而换了思路试图把人留下。
她之前就是太过畏缩,明明二人在两年前就相识,结果自己顾虑太多,愣是到了这时候还没有互诉衷肠,关系只流于表面。
况且心上人爱慕的人,实则是个男儿郎扮做的女子,等对方知晓后就会心死,她何尝没有机会。
张楚裳想得当然,却不知她挑明自己心意正中陆知杭下怀,他正愁没机会坦言拒绝,此时不就是绝佳的时机,待与张楚裳的纠葛了结,面具人这个身份随着符元明自刎就彻底消散在其他人心中了。
因此,面对张楚裳娇嗔的语气,陆知杭嘴角抽了抽,不假思索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出意外瞧见了张楚裳瞪圆了杏眼,不可置信的模样。
“姑娘,在平望山时我就与你说过,早已有心上人,若是在下多想了还请勿怪,可姑娘要真的起了心思,还请自重。”陆知杭并不愿这般直白地落了张楚裳的面子,可之前的几番暗示并没有用,还不如干脆下一剂猛药。
别看女主现在还柔情蜜意,一旦知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恨了两辈子的仇人,还不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陆知杭倒想借着面具人的身份,劝说对方放下仇怨,可他自己回想原著的剧情,这心思就歇了大半,再者他用面具人的身份,好端端的又怎会劝说起这事,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楚裳静静听着陆知杭温和有礼地说着一句句戳人心肺的话,脸色逐渐下沉,适才在街上见到的那一刻有多欢喜,此时就有多难受,她咬了咬下唇,不甘道:“公子难道不知 ,你的心上人是位男子,晏都近日都传遍了。”
陆知杭骤然听到这话,眼皮一跳,险些以为张楚裳猜到自己就是陆止了,细细一看 ,从对方的表情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提起的心这才悬下,也不知女主是怎么误解的。
虽说身份不同,但他的心上人是男子,这话说出来确实没毛病,算是张楚裳歪打正着了。
陆知杭沉默不语是因为张楚裳突然提起云祈,可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惊愕,以至于愣在原地。
张楚裳见陆知杭果真不知这事,还对着淮阳公主一腔痴情,脸色由阴转晴,循循善诱:“他如今成了宸王,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我不忍公子继续被欺瞒下去,可你们之间绝无可能,就不能让你的心接纳另一个人吗?”
张楚裳说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知杭,却见他面具下露出来的眼眸平静得过于诡异,波澜不兴的双眼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在自己说话时不打断像是出于礼仪,而非真把话听进去了。
这样的想法在脑子里冒出来时,张楚裳没来由地一慌,攥紧手心就要开口继续倾诉她这几年来的日思夜想,而那专心听着她说话的人也终于来了反馈。
“我早知他是男子。”温和平淡的嗓音缓缓传来,却直击张楚裳要害,轻而易举地把她方才说的话逐个击破。
清丽貌美的女子瞳孔紧缩,只感鼻尖酸涩,她咬紧了下唇,心里的痛楚骤然涌入四肢百骸,叫人猝不及防,红了的眼眶险些就落下泪:“哪怕是男子,公子也心悦他?”
“嗯,我……只喜欢男子,所以,对不住了。”陆知杭垂下眼眸,迟疑了会正色道。
为了让女主死心,陆知杭可谓是把自己的名誉都搭上了。
他起初对男子并无那种爱慕之情,可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这句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只爱云祈,也只能喜欢云祈,满心满眼都是他,又怎会再喜欢他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让女主再生妄想。
“我若是男子,公子可会……”张楚裳平复了良久才接受了陆知杭喜欢男子的事实,忍着满腔苦涩,张口欲言,又觉得荒唐,喟然道,“罢了,不过是痴心妄想,说出来平白惹人笑话。”
之前支撑着她与陆知杭坦白心意的不就是云祈是男子这一点吗?
可谁能知道,她的心上人喜欢的自始至终是男子,张楚裳不清楚她输在了女儿身上,还是出现的时机不对。
此时此刻的她只觉怅然若失,茫然无措,说痛得彻骨眉心也不对,只是突然得知几年来的执念不过是浮云,让她有些恍惚,想恨对方更是无从恨起。
倘若陆知杭是用别的理由拒绝她,张楚裳还能奋不顾身,继续执着,可对方爱慕男子,她又该如何?
“有些执念,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吧,苦苦纠缠不过是作茧自缚,不如往前看。”陆知杭拱了拱手,思索了少顷还是没有留下来多言,免得让人张楚裳有了希望。
他这话说得不全是在情爱上,更是希望张楚裳能放下前世的仇怨,这辈子的陆止早已在世间不复存在,也算是报了前世之仇,至于张楚裳听不听得进去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