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爱吃鱼
如今纸片还在写,不知不觉,温随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直至看到这本书才恍然。
他现在已经可以旁观者清地看待,回想当初确实是恨极了,除了恨什么也不会了。
他在这个世界醒来后看似无欲无求,但当听见明语将军四个字,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只有他自己知晓。
其实师父教他修习射艺,修身养性是每天必做的事情,温随自小养成淡泊的性子,哪怕后来在战争和朝堂中浸淫,这种性子其实也没太大改变。
他曾将一场战役看得很重,却将荣辱得失看得极淡,对自己要求颇高,却从不拿来同别人相比。
也正因为这样与世无争,他很适合心无旁骛地练箭、杀敌、甚至牺牲。
但非常不适合在朝堂尔虞我诈的夹缝里求生存,父亲被陷害去世后,他就彻底沦为别人的箭靶子。
所以后来温随的内心是动摇的,父亲为国尽忠被人诬为结党营私,自己心无二用却被陷为勾结外族。
那些从小坚持的君臣道义一朝颠覆,带给温随的打击是致命的。
他后来很长时间无法直视箭镞的锋锐,就是最为直接的体现。
不过温随现在都看明白了,“就算不是识人不清,那位将军也不大聪明,史书上不留名,野史上留的还是恶名,如果按你说的,野史结局是错误的,将军没有叛国,那他就是被冤枉了,被冤枉了还不跑,还等着被杀,也确实有点傻。”
“……傻不傻的,我不评价,”席舟说,“我只觉得不要因为结局就否定他前面活过的二十年,那位将军倘若在世,听你这个后辈这么说他,恐怕会觉得失望。”
“他不会,”温随说,“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那不就对了?”席舟在书封上轻轻拍了拍,“真英雄行事,哪里需要别人评判,我们在这里讲历史,历史上的人知道估计只会觉得好笑。”
温随道,“是挺好笑的。再说他都作古一千年了,怎么可能听到这话?”
“那不重要,”席舟站起身,拿遥控器打开电视,“你能听到就够了。”
温随心里一跳,可看席舟神色如常,还催促他快去洗澡,回来看场比赛录像。
很明显,他刚只是随口说说。
温随应了一声,回卧室拿换洗衣服,再回头,席舟正在认真挑选碟片。
不管听不听得到,平心而论,多亏了席舟。
因为他,哪怕某天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温随也觉得,总算没有遗憾。
如果可以,温随想,他也希望席舟能不要有遗憾。
毕竟遗憾这个东西,太能消磨人。
**
温随已经能在18米射道游刃有余,下一步就要练30米室外射道了。
技术都不变,但箭要射得远就得加高弓的磅数,体能是温随目前急需突破的。
不过这几天天气不好,降温风大,暂时只能在室内强化体能。
温随同时也在兼职助教,到周六时,多功能教室准备上视频课,郑许然给了温随一张盘,教他怎么在电脑上试播。
这张盘上什么字也没有,问郑许然,他说是冉冉上次比赛的视频,刚刻的。
“征求冉冉同意了,我还刻多一张,下周二时候给她。”
“这个视频手机上不是有吗?”
温随确信自己没记错,比赛后第一次课席舟就用手机给冉冉看过比赛方传回来的现场视频。
他也帮忙放过别的视频课件,都是直接从手机连电脑点开就可以。
“刻盘存着二次备份呗,不然时间久了手机里一堆东西容易找不着。而且呀席哥说这样比较正式,就像我们拍照,也有人会洗出来做成相册,虽然现在这么做的少吧,但也算种情怀嘛。”
看郑许然把盘放进光驱,温随仿佛不经意地问,“席舟以前比赛也都会刻盘吗?”
“应该吧,他有这习惯。”
温随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当晚,温随在席舟准备放录像的时候,主动在抽屉前说要自己选,他选了席舟说“没内容”的那几张。
他果然还是不同意,但温随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你说过的,可以换个愿望,我就想看这些。”
玻璃瓶里塞满各色纸片,静静地立在席舟面前。
他将它拿起来,窗外月光、对面楼宇的光、客厅的光都足够亮,聚集在瓶里,像藏着万千幻象。
轻薄透明,既像躲避或隐藏自我的盾牌,更像是层可有可无的窗户纸,岌岌可危。
“这才几天……”上次看这瓶子,刚装到一半。
温随:“你没限制时间。”
席舟发现被钻了漏洞,也只一笑,并不生气,只是笑里略略有些难以言明的沮丧。
“你想看就看吧,想看哪张都可以。”他说,“我去处理点事。”
书房的灯打开,席舟背手关上门,听着那轻微咔嚓一声,温随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光盘盒,心道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席舟果然还是在意的,远不像他表现出来那么云淡风轻。
可已经这样,就算撕开伤口也撕了一半,温随抽出一张盘,放进DVD机里,点击播放键。
首先是蓝底黄字的:2019年世界射箭锦标赛男子团体决赛视频。
第39秒时,画面里出现了席舟。
已经是决赛,席舟和两位队友在第一局打平后,第二局后半节沉着应战,射出了3个10环的好成绩,大比分3:1领先。
第三局双方再度打平,大比分变更为4:2,中国队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第四局,三人再次打出了57环的好成绩,最终以6:2力克印度队,摘得桂冠。
若说上次在手机上扫出来的网页只是惊鸿一瞥,是静态,那这次就是完整的,是动态。
席舟就像个所向披靡的猎手,每一箭都在精准狙击猎物。
而温随还看到,录像里席舟取胜后,跟场边两个男人拥抱欢呼,其中就有上次在飞羽杯看到的那个被冉冉称为“盛叔叔”的男人。
他们还为席舟和队友披上国旗。
颁奖礼在后面,三名中国队员互搭肩膀并排站在冠军领奖席上,所有人都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模样。
席舟情不自禁举起金牌,亲吻了一遍,又吻了一遍,面对着即将升起的国旗,眼含热泪。
那种震撼激荡的情绪溢于言表,好像一腔热血哪怕抛洒在此也都无怨无悔,与战场上那些金戈铁马殊途同归。
温随从前还觉得不能理解,可现在他似乎懂了,因为席舟而感同身受。
他甚至不由自主,准备接下来和音乐一起唱国歌。
他觉得他听过两遍,已经会唱了。或许是也有原主记忆的影子在,温随笃定地相信,他是能唱下来的。
可国歌的第一个音符还未响起,电视画面突然中断,屏幕变成一片漆黑。
温随回头,看见席舟站在沙发旁,手里拿着遥控器。
“已经结束了,后面没什么可看的。”他说。
窗户纸不用人戳破,如同藏在口袋里的锥子,就在那儿,只要不消失,总有一天会自动露出来。
“为什么不看完?”温随问。
席舟稍稍仰了一下脸,再低头时,眼神里还残留着一点星光,“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世锦赛,就是这场比赛最后推了我一把,帮我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券,那是我离奥运最近的时刻,那天在领奖台上,我满脑子想的全是这个,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
席舟手指都在颤,“我宁愿……”
宁愿什么?宁愿他从没离梦想那么近过,宁愿他一直是个无名小将,这样他就不会一直遗憾。
以为是所有辉煌的开始,却成了他职业生涯的句点。
席舟深吸一气,强笑,“很晚了看也看到了,快去睡吧,多睡才能长高。”
又是这样!
温随猛地拉住他,“你的手,真不能参加比赛了吗?”
温随握着的是席舟的左臂,它似乎没有任何不妥,但席舟说,“不能了。”
事已至此,他实话实说,“是神经损伤,除了大磅数的弓无法驾驭,还有正式比赛需要的连射我也已经不行了,这只手可以撑一时,撑不过比赛的高强度。”
温随问,“怎么伤的?”
席舟轻描淡写道,“摔的。”
“……”温随低头,手却一直没有离开席舟的左臂,“你一定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当运动员的时间本来就有限,我只当是提前退休,现在也依然做着喜欢的事,把喜欢的事当成事业,培养下一代,长江后浪推前浪,没什么可遗憾的。”
果然,温随想,和他猜测的席舟会说的话分毫不差,但温随不是没有眼睛,他自己会看。
后来客厅灯关上,两人各回各的房间,按往常席舟是会跟温随说晚安的,而温随则答应一两个字。
但今天席舟忘记了晚安,温随站在门口,对他说,“我不信你不遗憾。”
窗外绰约的月光和书房里透出来的灯光,使黑暗显得不那么浓重,浅浅地浮在空中。
失去可以躲避和隐藏自我的盾牌,任何东西都无所遁形。
两个人算是不欢而散,可温随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实在奇怪,他管席舟那么多干什么。
但心里,更多是没办法坐视不管。
两人一早上都没怎么说话,到了教室郑许然发觉不对劲,问席舟他不说,问温随,温随反倒是说了。
“你怎么揭人伤疤呀?”郑许然心疼他席哥。
温随淡定做热身,“伤疤揭了还疼,就说明伤疤没好,要治。”
这直男发言,把郑许然都搞蒙了,转念一想话糙理不糙。
温随又问郑许然,“你觉得席舟遗憾吗?”
“那怎么可能不遗憾?”郑许然翻个白眼,“都遗憾到病急乱投医了好吧!”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