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上川
起初他确实想过将真相全盘托出, 或许这样还能让对方清醒一些。但犹豫之间, 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后来不说,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了。
今天就算不是沈知雪,换成其他人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他和孟千舟之间就算没有雪山之恩,也有这多年来的君臣之情,孟千舟明明知道,但还是选择了让他立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再开口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对方觉得这是摇尾乞怜的挽留罢了。
更何况当初救人时他并未想过挟恩图报,这么多年,孟千舟几番试探他都不曾给回应,也是因为不想让两人之间的情谊变质。
“或许,我和他之间本来就不该有这么多交集。只是多年前的一次偶然,造就了这么多年的错误……”谢景自嘲道,“往好处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修正呢?与他而言是如此,于我亦是。”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1],”穆山显道,“世间烦恼无非都与这几个字有关,到最后不过就是后半句,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罢了。”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谢景把这既个字反反复复噙了好几遍,心道喜公子这话倒像是深谙独生独去之道似的,但若真的看淡,又何必来求今生的因果呢?
只是对方不愿意说,他也没有再问。
当晚,谢景做个了久违的梦,梦见了他第一次遇见孟千舟的情景。
那年是一个丰雪年,他偶然听闻寒山寺的梅花开得格外好,上完香之后再去山下的街市走一遭,格外热闹。谢景从小长于深宫之中,还从来没见过凡间的闹市,正好那几天他念书念得有些乏累,便瞒着父皇和母后、带着蜀桐和另外一个小太监,悄悄摸摸地出了宫。
寒山寺在半山腰处,因为山路积雪,马车打滑,他便让蜀桐留在山下看着马车,和小太监徒步上了山。
上完香、吃过素面后已是晌午,因着大雪连绵不断,山路不好走,他们便在寺中静等雪停。
等到再次下山时,他就在路边发现了不小心滑落山崖、碰到脑袋后昏迷过去的孟千舟。
彼时的孟千舟年纪虽然小,但已经长得很高了,倒在雪地里跟个小土包似的,把谢景吓了好一跳。他赶紧让小太监去探了鼻息,发现人还活着,便立刻让他回寺庙里找和尚过来救人。
要说起来,孟千舟也算是福大命大,当时,谢景并没有要亲自救他的打算。
可是那小太监不知是迷路了还是出了意外,一直没有回来。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日渐西沉,如果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他就回不去了。
谢景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些担心延误了救援的时机,犹豫之下,还是走了过去把那个受伤昏迷的少年翻了过来。
那人脸上还沾着些许凝固的血迹,就在他看清那个人的五官的瞬间,他怔住了。
……
“!!”
谢景忽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摸,背后已是一片湿冷的汗。
烛火烧至后半夜,光线昏暗了许多,鹅黄床幔随风轻晃。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心脏的跳动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才缓缓转过头去,光影交错下,喜公子在他旁边静静地睡着。
前一阵谢景病着,穆山显为了方便照顾他,时常留宿在永安宫。谢景一开始还有些拘束,但也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就习惯了。
偶尔喜公子不在,他还会睡得不太安稳。
如今喜公子在他身边,可他还是做了噩梦,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谢景缓了口气,帮他掖好被角。
睡梦中,喜公子仍旧是戴着那张熟悉的面具。初见时,谢景总觉得他的五官和面具一起陷在一团迷雾中,看不清楚。
但或许是近期相处得久了,那道面具上的纹路也慢慢清晰了许多。
喜公子真正的脸,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不知不觉地抬起了手。
此时此刻的017分屏打着游戏,耳朵正快速地享受着十倍速播放的有声剧,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异样。就算注意到,也来不及了。
须臾后,谢景的指尖触到了他冰冷的面具。
喜公子闭着眼,呼吸平稳。他的睫毛很长,垂直地落在下眼睑上,尖端超出一截,遮挡住底下一片薄薄的、并不明显的眼苔。
他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忽然发觉,梦中孟千舟的眉眼与喜公子的有几分相似。
不过也只是几分罢了。
几年过去,孟千舟五官长开了不少,和喜公子就再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了。
那面具并不是完全遮挡着五官,为了便利,从人中处弯了一道豁口,露出两片薄薄的唇。
喜公子的唇角是尖的,也没有唇珠,形状有些冷淡刻薄。但下巴却不那么尖锐,也不圆钝,角度刚刚好,连接到下颌线的线条清晰明显,就好像用碳条在上面抹了一层恰到好处的阴影。
谢景的指尖轻轻地在面具上划过,他的动作很慢,好像这样就能隔着那层冰冷的物体感受到喜公子真正的面容。
他的眼睛和嘴唇长得这样锋锐冰冷,鼻梁一定要很高,才能搭上这样具有攻击性的长相。但如果不是也没关系,反正自己的鼻梁也不高。
谢景淡淡想着,鬼使神差下,力道非常之轻,握着面具往外一拽。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喜公子平日里戴着面具,无论做什么大的动作,那面具都不曾松动过。谢景原以为这样小的力道是绝对不会脱落的,然而只听见非常轻微的一道咔哒声,他的手微微一颤,面具跟着歪了歪,正好挡住了喜公子的眉眼。
谢景举在空中的手彻底顿住。
怎么这样就掉了?他并没有用力啊。
怎么办,喜公子会发觉吗?
摘下面具,会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道念头,不安回去不是,可是安回去,他又有些不甘心。
就差一点点,他就能看清喜公子的脸了。
快摘呀,摘吧。
难道你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难道你希望睡梦中遇见,都只能看到那张冰冷的面具吗?
还是说,你是期望又害怕着,想要从这张面具下看到什么呢?
谢景指尖颤了颤。
“怎么不摘?”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啊!!”
谢景正全神贯注着,陡然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那面具又重新落到了喜公子脸上。他眼睁睁看着,面具就像是雪落在结冰的湖面上,不一会儿就融为了一体。
穆山显在脸上碰了碰,坐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
“……”
穆山显抬手,那动作毫不犹豫,像是要揭下面具。谢景心里一慌,哎地一声把人挡住。
“别!”
穆山显的手顿了顿,“不是想看么?”
“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谢景只能硬着头皮说,“现在,又没那么想看了。”
被正主抓了个正行已经够尴尬了,这会儿若真让他揭下来,就不是两个人互相坦诚顺其自然了,而是带着些许勉强强迫的意味。
穆山显盘腿坐在床上,看了他好一会儿。
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看的不太分明。但谢景预想那张脸上现在应该是有点无奈的。
要看的人是他,现在不要看的也是他。明明要摘下面具露出真容的是穆山显,但是没做好准备的人却是谢景。
穆山显思考许久,沉吟道:“我不丑。”
“……”
“只是你如果看见我的脸,可能会吓一跳。”
穆山显这话还是往轻了说,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的人是宸王,估计已经不是吓一跳的问题了。
然而谢景误解了他的意思,还以为喜公子脸上有伤,顿时更尴尬了。
“不,不碍事的。”
他顿了顿,未免继续车轱辘下去,索性转移了话题,“刚刚,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忽然看见了一个人的脸。”
穆山显本不欲惯着他爱转移话题的坏毛病,但听到后半句时,还是停住了,没有打断他。
“……什么人?”
“不知道。”谢景摇摇头,“如果要说那段回忆,其实是我和千舟初遇时的场景,可是,那时我并不认识他,可是看到他时,却有一种很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我曾经见过一样。”
穆山显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道:“你看到的是孟千舟,但你的心不这么认为。”
“是。”谢景松了口气,没想到对方竟然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当时,我担心他在雪地里冻死,把他翻过来的时候,看见他满脸是血,气若游丝,血把他的五官糊得很难看清楚。”
穆山显听到这儿,微微皱起了眉,“既然血把脸都糊住了,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很熟悉?”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谢景摇摇头,“那一刹那,我恍惚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以前一定见过,所以想起时才会这么揪心。”
那时谢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能让这个人就这样死去。
太阳若是彻底落下去,他们就更难离开了,更何况,也不知道寺庙的人什么时候来。
谢景咬咬牙,只能把那人背了起来。
孟千舟体格比他壮实很多,谢景背得很吃力,还好雪停了。这一段山路走走停停的,几次他都想把人扔下算了,去山下找人来搭救就是,但真要松手时,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愧疚。
中间孟千舟好像醒了一次,模模糊糊地问他的名字,谢景不敢说,怕自己私自出宫的事传到父皇那里,招至责骂,所以一直缄口不言。
至于他说的眉眼之间淡色的胎记,谢景倒是没有注意,不过那天雪下得很大,或许有一片落在他眉毛下也未可知。
“下山后,我托人把他送去医馆后,就离开了。此后再见面时,就是上元夜。不过那时我完全没有认出他,只知道是孟家的小公子。”
“之后,孟千舟便主动来与你交友?”
谢景点点头。
穆山显沉吟片刻,“当日你见过他,理应来说是记得他那张脸的,缘何上元夜却没认出?”
说起这个,谢景也颇为疑惑。
“当时他与我攀谈,兴奋地说起寒山寺那一日的事,可是我看着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说着,他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襟,仰头问,“你见多识广,可知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