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雨声
现在初雪既落,应该与朋友饮酒长歌才是。
他不由自主的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直接按了下去。
可手机响过两声提示音后,他又突然惊醒,反手挂掉了还未接通的通讯。
这都几点了,哪里能叫人出来饮酒长歌。
景长嘉失笑收起手机:“系统,弘朝那边是什么时候了?”
“秋收已过。”系统回答道。
景长嘉闻言一愣。
秋收之后,那就该征徭役了……
杨以恒你最好是别发神经。景长嘉微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 * *
满载货物的船队在定海岛的大型渡口落锚。
船体刚停稳,就有码头的船工涌了上来。他们一边帮助停船固定,一边大声问:“老爷们,需要卸货工不?”
船上的人叼了根自己卷的草烟,笑道:“你们搁边儿去,老爷我先逛逛再说。”
说话的人虎背熊腰,背上别了把长刀,一看就是常年在水路里讨活计的水匪汉子。他发了话,涌来的船工不敢再劝,都闭嘴散了开去。
就在这时,有人踉踉跄跄地从船舱里走出来,趴在甲板上对着海面就吐了。
谢自强扫了他一眼:“周公子何苦要跟着,呆在京中做你的大少爷不舒坦吗?”
周贯容惨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那是无咎让你找的树,我得帮他种好。”
他不知那些树有什么要紧的,可无咎要的东西,自然有他的道理。作为朋友,他应该替无咎看好他的树。
感觉好受了些,周贯容就撑着船舷直起身,问:“这是什么地方?”
“海中洲。”谢自强说完,不再搭理他,只转头对船员们道,“老规矩,你们下船去把货换一换,明儿启程之前记得回船。”
船员们兴高采烈地应了,各自拿了些好卖的物件就下了船。
谢自强特地等了等,等周贯容白着一张脸走到他身边,才粗声粗气地说:“走吧。”
周贯容跟着他下了船,才走出码头,就被鼎沸的人声吓了一跳。
码头之外,两侧道路上竟全都是支着小摊的摊贩们。有卖鱼虾的,也有卖海里来的物件的。若非空气不好闻,这地方热闹得与京中西市也无甚差别。
周贯容喃喃:“原来这都是海中洲……”
定海岛,又名“海中洲”,乃是弘朝唯一的离岛大港。自先帝登基开放海中贸易,又经云中郡王与当今陛下的扶持。不到二十年,这个原本远离大陆的海岛就发展成为了弘朝的第一大港。
数不清的物华天宝自这里流入弘朝,在京中贩出天价。
而近两年,京中的新粮种与首饰,江南的扎染布匹,西疆的瓜果枣干,也都是海中洲的紧俏货。粮种虽禁止出海,但自海中洲出发,不管行往东西,都能回到弘朝。水上货商们只需买东贩西,也有极大的利润。
“你有什么想买的,最好现在买齐。”谢自强提醒他,“明儿上了船,船队会直奔福建。”
周贯容看着两边,呆愣愣地正要点头,突然就被人撞了一下。
撞他那人身形佝偻,身上的衣服却鼓鼓囊囊的发硬。撞上来疼得周贯容直皱眉头。
一对上周贯容的眼睛,那人就陪笑道:“大老爷,要点新鲜货不?”
周贯容皱着眉头,刚想拒绝,就听走在前面的谢自强问:“什么新货?”
撞人的人一看到谢自强,就有些发怂。可他咬咬牙,还是道:“老爷和我一边瞧去?”
这话越听越不像正经买卖,周贯容看着谢自强,不着痕迹地摇头。谢自强却直接说:“带路。”
他要去看看新货,周贯容只能跟着他一起去。
那撞人的佝偻着身体,却格外灵活。几个转弯就带着他们远离了码头。随后他左右观望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从衣裳里摸出一块褐色物品:“这个,要不?”
“土豆?”周贯容失声道,“你……”
“大老爷认得,那就无需我多言了。”那人高声打断周贯容的话,“老爷要不?”
谢自强叼着草烟,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几眼:“你有多少?”
那人立刻问:“老爷要多少?”
谢自强哼笑道:“你有多少,我就敢要多少。”
“这……”
见对方犹豫,谢自强直接扔出一锭银子:“够么?”
那一锭银子足足有五十两,那人手忙脚乱的捧在手心,竟是呆住了。
谢自强不耐烦地催:“问你呢,够不够!”
“够,够了!”那人连忙说,“老爷,那,那你怎么拿货?”
谢自强皱着眉,不紧不慢地说:“不急,你先和我说说,你这些土豆都是哪里来的。”
“就……村子里,收,收来的……”那人嗫喏道。
谢自强眉毛一挑,直接接下身上长刀,往那人眼前一贯!
金属砸地的声音吓得那人一哆嗦,几个土豆又从衣服里滚了出来。
谢自强一脚踩上落地土豆,也不说话,只死死的盯着那人细看。直看得那人哆嗦得双眼泛泪,细声道:“真的是村里收来的,都是大家留着自己做种的。”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周贯容这才发现,这人的外衫只有薄薄一层,周贯容以为他衣服里塞着的是棉花和冷稻草,才会那么鼓鼓囊囊。
可实际上他衣服里塞着的全是土豆。
这般冷的天气,他是怎么挨下来的?土豆难道还能给他保暖不成?
周贯容尚且震惊着,那边谢自强几句话的功夫,却已经问出了实情。
土豆当真是从村子里收来的。只是那些土豆,原本都是村民自己留着做种的。可现在新粮种税,还有各项杂税,逼得他们只能把自留的土豆拿出来卖一些。
“也幸好现在这个新的土豆还能卖个高价钱。”那人打着颤,不敢欺瞒,“大家伙各家卖上一些,也还能过得不错。”
周贯容脱口而出:“可是,粮种不是官府负责给各家农户种植的么?!”
“都被那大门大户的瓜分啦,哪里能给咱们老百姓呀?”
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都说了。那人破罐子不摔,也不怕了:“秋收了,朝廷要粮食。官府不也得要么?快要过年了,乡绅们的年礼不得要么?还有入冬那些大老爷们的酒礼,不得要么?也亏得这新粮种产量高,各家偷摸留着一些也不碍什么事。否则……”
周贯容听得惊呆了:“可这些……朝廷不都给了银子?哪里需得里甲役来出?”
那人苦笑着摇头:“可这粮税,不也是朝廷加的么?”
谢自强问:“前两年也这样?”
那人想了想,露出了些茫然的神色:“前两年,倒也不这样。前两年有些兵痞子和穿金甲的管着这些事……今年却,没有来了。”
他说着,双眼又是一亮:“听说好像是……管这个的那位大老爷,惹了大祸,借那些兵痞子的手索要那什么……索贿!对,索贿。朝廷震怒呀,就没人管啦……”
周贯容浑身一震:“他没有!”
那人不懂他说什么没有,只是看谢自强似乎动了怒,就躬身抬头想要求饶。可这脑袋一台,确是呆住了。
“云中郡王……”
两人闻言,急急转身抬头,就见那天上明瓦不知何时已经亮了起来。
明瓦之中,云中郡王正身处繁花包围之中。他所处之地明亮而温暖。
可繁花之外,却是如墨的黑夜,有无数雪花正在夜幕中簌簌。
分明是个大雪天,年轻的云中殿下依然衣衫单薄。他神情放松的坐在一把躺椅上,躺椅正带着他慢悠悠的晃。
他手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酒壶。未见明火,可那酒壶却明显散发着热气。蒸腾的热气如雾一般悠悠升起,又悄无声息地消散。
云中郡王安安静静地饮酒看雪,没有如同往常一般教人识字。
“无咎……”周贯容绷直了身体,“无咎看起来,不太愉快。”
谢自强绷紧了脸没有说话。一旁卖土豆的村民却已经看痴了。
天上雪白的东西如同棉花一般接二连三的落下,他望着明瓦,语带艳羡:“天上还会掉棉花么?那岂不是没人会受冻了。”
谢自强冷着脸,短促道:“是雪。很大的雪。”
村民一呆:“这便是雪啊?那岂不是很冷了。”
“很冷。”谢自强扫了他一眼,“会把你手脚都冻断的冷。”
北疆的大雪往往伴随着嚎啕的大风。初雪一落,他们就知没几日好日子可过。绵延多日的大雪会淹没草原,淹没村落,甚至淹没不够高的城墙。
夜里巡逻的兵士若是不能及时回帐,在风雪里待过一夜。命也就被鬼风吹没了。
北疆的冷与戾,没有亲眼见过的人从来无法想象。
村民只是一听,面色顿时白了。
他自小长在定海岛,从未见过雪的模样。他原以为自己这般浑身冻疮的模样,就已经是最冷最冷的模样。下雪天居然会比这样的冷,还要冷吗?
会冻掉人的手脚。那定然也会冻掉耳朵、鼻子。
可看这天上,那云中郡王还能穿着无袖的衣裳,毫无受风受冻的模样。鲜花娇艳地拥簇着他,夜幕中的雪花也打着旋的往他身上扑。
可还未靠近,棉花样就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再一眨眼,雪花顿时化作融水,瞬间消失不见。
这……这便是神仙么?
村民拉紧了自己薄薄的衣衫。他分明已经冻得不知冷热了,可现在看见云中郡王,便又觉得寒气侵袭了自己。
若是……若是能像云中郡王那般不怕冷就好了。
他低声喃喃着,就听身旁的谢自强一声冷笑:“何谓不怕冷?不用受冷,自然也就不会冷了。”
他们殿下身上有旧伤,每到北疆的寒冬就格外难熬。偏偏北疆的寒冬又那么漫长。无数次的雪夜里,景长嘉睡着又被疼醒,身上寒衾似铁,冻得人发僵。只能睁着眼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现在这般不受冷也不受疼的模样,是他在梦里都不敢想的样子……
可村民不知谢自强的心酸,听他这般讲,就更羡慕了:“我要是能跟在云中郡王身边就好了……”
住着高百丈的高楼,饮着无火自热的好酒。风雪不侵,群花围绕,终年温暖。这般好日子,必然、必然也从不会饿肚子!
正想着,就听明瓦里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云中郡王伸手打开了一旁墨绿色的小方柜,从里面拿出了一盒晶莹的糕点。
那糕点分明是像是冰雕雪凿,可又散发着腾腾热气。只是望着它,就似有百味隔空传来。
村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