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去蓬蒿
翌日清醒时分,怯玉伮仍然沉睡。
百里秩换了药用了膳,不知他何时醒来。趴在床上静静观察,像观察一只夏天的蝉,吹吹风蝉不动,百里秩抬手戳了戳怯玉伮脸颊,醒来啊,醒来跟他一起玩耍,今早上的膳食不好吃,浸了药的气息沾了血的腥气,浑浑噩噩荡入喉管游进了胃肠。
“怯玉伮。”百里秩小声地甜蜜地唤他的名,他面庞冷白微凉,百里秩手指掐抚揉捏出温热来。
“像一朵莲花,”百里秩轻声道,“寡人把你攀折下来,听话就捧着,不乖就揉捏入口嚼碎了吞。”
吞天食地,吞到腹中来,藏在他的骨头血肉里,淋漓滴洒。
百里秩叫巫医来瞧:“你看他,多漂亮。”
百里秩抚上他微蹙的眉:“寡人要他醒来,但不要他持剑杀寡人。”
“你配些使人身体乏力但无碍的药来,拿不起刀剑就杀不了人。”百里秩神情遗憾,“他会难过的。”
巫医道:“大王,凶悍之辈近身不得,您为何不用枷锁锁住他,缠住手脚套上锁链,训野兽般驯服他。”
“一只狐妖,自然该拜服大王脚下,伤了大王已是大过,大王还如此厚待于他,恐其凶性难消啊。”
百里秩抚上林笑却眼尾:“花用枷锁缠,会碾碎的。”
“去吧。”百里秩看也未看巫医,下完命令抱起林笑却,伤口隐隐作痛,真该报复回来。
百里秩将怯玉伮枕在自个儿大腿上,摸着他脸颊轻哼起歌谣,那是很久以前,他追着兄长到宫外去,兄长救了个游女,几日后,那游女再次陷入了销金窟。
他听到那游女在游船上这般哼唱,幽幽哀泣,醉了一夜红靡。
尚是幼童的他踏上那条船,挥金如土枕在游女腿上,叫她一直唱一直唱,唱到声音嘶哑出血,哀泣求饶。
身侧侍从的刀凑到游女颈旁,百里秩天真般:“兄长赎救了你,不过几日你又踏了进来。既不珍惜,就别怕别人糟践。”
“孤要听你的歌,或是瞧你的血,请继续,哄我睡着。”百里秩闭上眼,游女又哼唱起来。
没之前好听了,声声泣血,最后游女道:“这世道由不得我。”
话落就抓起百里秩往刀刃撞,若不是侍从及时收了刀,百里秩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侍从一拥而上押住游女,欲杀之。
游女道:“奴求你兄长做他的妾,他不愿,洒下金银弱女子如何能自保。”
游女咳嗽出血:“奴可以继续哼唱,唱到公子玩心尽,请公子饶了奴罢。”
百里秩蹙起眉,兄长还是个孩子,这游女真不知耻。
他转头望向四周,全是乌烟瘴气。
“你逃到他面前,他救了你,反倒救出了怨言。”百里秩说,“孤不杀你,孤要你自尽还恩,把兄长给的还给天地。”
游女笑,在乱哄哄的光色里显得凄靡:“天地给的命,非你兄长赐。”
“贵人言语几句,贱人头颅落地,好,也罢。”游女投河自尽。
后来人说她游上岸逃了,从这靡颓艳色的船上逃到了岸上,问百里秩要不要追究。
百里秩哼唱起那歌谣,怪怪的哀意绵绵:“随她去罢。”
抚着怯玉伮的发轻轻哼起,怯玉伮也该学那游女,怨兄长忘兄长逃到岸上去。
巫医的药配好了。
百里秩端起药碗喂林笑却,睡梦中的人渴得狠了,喂得相当轻松。
这令人乏力的汤药,只解暂时的渴。等怯玉伮醒来,会发现自己成了好绢好布包裹的阶下囚。
锦衣玉食裹住的鸟,只能嗷嗷待哺了。
林笑却醒来是在傍晚,百里秩已将他浑身擦了一遍。
带着伤,用沾了温水的帕擦过怯玉伮身躯,叫他干干净净地醒过来。
今日的夕阳红得瑰丽,从天那头浸染层林,打过窗来余晖几许,映得百里秩柔情蜜意。
“醒了?”百里秩问,“饿不饿。”
林笑却蹙眉抬手欲推他,抬手如坠千斤,推拂如推苍山,他的手攀高失败垂了下去。
百里秩接住手腕握住他。
“别急,”百里秩低声道,“寡人扶你。”
林笑却气息微喘,往一旁躲去,浑身乏力。
百里秩搂住他:“你生病了,受伤了,提不起剑也逃不掉。”
“怯玉伮,别让寡人难过。”他轻声说,“你一定饿了,寡人喂你吃。”
“你疯了吗?”林笑却推不开他,“你在玩什么笑话。”
百里秩吻了吻林笑却眉心:“照顾你,不生气。”
他莞尔一笑,将戾气藏到乖巧里。
侍从端来膳食,林笑却不张嘴,百里秩掐着他脸颊迫使他开口,喂进去,声音干净:“嚼。”
“不嚼就不给你穿衣服,反正白狐有皮不怕羞。”
林笑却羞恼吃下。
百里秩不笑话他,小孩子羞了会闹脾气的。
他从小不闹,是要讨大人欢喜。怯玉伮不要他的欢喜,铁定要闹个不休会饿坏肚子,本就饿了几日,可怜的怯玉伮,好好吃饭啊,别饿得掉眼泪,他不给他擦。
百里秩喂完膳擦擦嘴,林笑却吃完饭闹脾气:“师兄的尸骨在哪?”
百里秩眉一拧:“野狗吃了。”
林笑却红了眼,掉了泪,说不可能。
百里秩道:“为何不可能?兄长一视同仁,贵贱不分,尸骨能填饱野狗的肚子,他会很高兴的。”
“寡人身为他的亲弟弟,自然要成全他的功德大业。”百里秩笑,“叫他来世做个活佛,塑个金身,万万人供奉成神呐。”
“多欢喜,”百里秩抚上林笑却脸颊,嗓音低哑,“喜极而泣。”
林笑却哀恸阖眼,阻不了泪涌垂落,百里秩俯身听他的心,再悲痛心也跳着,一下又一下,活着的人要遇见其他活着的人,死了的,就好好呆在泥地里。
让蛇虫鼠蚁爬遍,穿透七窍六腑,风拂成灰。
“奏喜乐。”百里秩唤下人,“叫乐师舞姬来。”
欢快之曲响在大殿,热热闹闹欢欢乐乐盛宴一场,舞姬舞姿轻快,酒醉人欢歌笑语,而听者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百里秩倒盏酒喂上去:“哭得干渴何必,饮酒。”
“饮了这盏,就把兄长忘了。”百里秩哼了小会儿哀艳歌谣,“游到寡人怀里来。”
林笑却推了酒,洒了半身,勉力坐起。
他要找师兄去。
百里秩一攥就把他拽怀里抱紧。
“怯玉伮,死给他活给你,陪寡人活下去。”他不承认眼眶湿,杀父弑兄的人,没有泪水可流。
父亲曾抱起他,让他看升起的朝阳,光那样灿烂,洒满身暖满心,他童言无忌问父王:“孩儿以后,也会是王吗?”
父王说:“那是你大哥的位置。秩儿,不可贪得之物不记心里,看这朝阳,高台上看得此处也看得。”
可他不要站台下,不要藏父兄阴影里。父王既然高举他,就一直举着,别让他跌下去。
摔得狠了,宁愿父兄的血肉堆起,一步一爬坐高台。
王太后宫。
兰姜结束了又一次鱼水之欢,饮酒半盏。
虞溪执壶添酒,兰姜望他俊美异常的面容,赏心悦目,本该落进眼里,可醉了酒,她抬手抚去:“大王……”
虞溪心知太后所唤是先王,他静静地添完酒,心却拧了下。
晃眼一过,大王消散无踪,唯有虞溪在眼前。
兰姜笑而泣泪:“你长得真好看。”可不是大王模样,没人能像他。
大王临终,许是什么都猜到了。
药碗坠地,看向兰姜。
兰姜泪水盈眶,大王看过来时泪水无声无息落下来。
大王什么都没说,只是竭力抬手,兰姜以为他想掐死她,可只是抬手抚她面颊,一点一点拭过泪滴。
“兰姜,别怕。”大王气息奄奄,“别为我祭天。”
祭祀一万奴,送归于先天,俯首看人世,佑后代子孙,可被毒死的王归于先天,是天怒人怨。
“勿让寡人失信于天下。”剧痛难忍,面色如常,“这是我能为霁儿、为你做的最后的事。”
“兰姜……”他最后唤了一声心上人,唤一声王朝的王太后,手垂落,眼角隐泪。
大王崩逝,素缟漫天,长子离世,血洒一地,兰姜着一身丧服,在满腔的空洞渗血里抚上虞溪面庞。
年轻的、俊美的身体,该为她注些生机。
怕什么,她注定沦落无间地狱的人,多几笔孽债,是快活。
翌日。
被灌了药浑身无力的林笑却不肯吃饭,从床这头爬到另一头,百里秩压住他脚腕。
他看他爬这几步汗水都滴落下来,替他觉得累:“你想去哪里,下人抬你去。”
林笑却骂百里秩是疯子,是变态,骂人都没力气,说几句停几息。
百里秩认真说:“寡人是大王,寡人留着你养着你,在大王堆里都能算活佛。”
“没有人伤了帝王还能好好地活下来,怯玉伮,你淘气。”
百里秩搂起林笑却,擦擦他的汗,“但寡人不跟你闹。”
他叫人拿来好多各地上供的果子,洗干净了喂林笑却吃。
林笑却不张口,百里秩就自己吃。
“你饿不死自己的,”百里秩乖巧吃完果子洗干净手,“饿得火烧火燎你连血都吃。”
百里秩安静了会儿,沾着水珠的手抚上他眼尾:“告诉寡人,妖狐是不是吃人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