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去蓬蒿
他想安慰他,哪怕毫无作用。
“如果很久以前,这里遍地绿洲,那他们一定生活得很好吧。”穆自明想象道,“不缺水,不缺粮。”
林笑却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嗯,他们生活得很好,所有人都很快乐。”
林笑却眉眼笑着,穆自明却捂住了他的眼,不开心的话不要笑了,会有一点累,休息吧,没关系,小孩不看大人哭泣的眼。
篝火燃着,穆自明的掌心渐渐濡湿。
他搂住他,小手小脚,尽力拥抱他。
没关系,大人也可以有伤心事,这并不比小孩的伤心难堪,都是一样的泪水,都一样地坠落。
星星布满了天空,穆自明圈星的手圈住了人,虚无缥缈里落入真实的明月,他被如水的月华浸润肩头,不觉得沉,只抱得更紧了。
到最后,穆自明睡着了,夜这般深,小孩早该睡觉的,林笑却抱起他,不好进女子帐,只好将他抱入自己帐中。
第二天天没亮,穆自明就醒了。
他望见近处的面庞,未被面纱遮盖的面容,愣了许久,手脚都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试探着伸出手,又隔了一寸,就这样呆滞着,直到身体的麻疼唤醒他。
他不是想要捉住什么,只是试图触碰真实,可最终也没碰上去,收回了手,走出了帐里。
或许是假的,昨日今朝经历的过路人,只是一场海市蜃楼,他和娘亲妹妹早就陷入了大漠的黄沙漩涡。
可即使是假的,也留存在他仅剩不多的幻梦里吧。
穆自明看着天色渐渐亮起,篝火已熄,朝晖无边无际。
第162章 神祇07
在沙漠里跋涉不是一件易事,狂沙几乎能把人裹一遍,炸进炽热酷暑里。
小女孩走不动了,娘亲抱起她走了半晌,摇摇欲坠,渐渐跟不上骆驼的行进。
林笑却伸出手来:“让她到骆驼上来。”
女子紧抱着女孩,抬眼看林笑却,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等待。
这样的安静缓解了女子心里的不信任和紧张,将女孩托了上去:“谢、谢谢。”
林笑却抱着孩子,摸了摸孩子额头,见没有大碍继续驭着骆驼往前。
中途又休息一夜,翌日女子也走不动了,腿都在打颤,昏昏沉沉麻木往前。
林笑却将骆驼让给他们。
女子左手攥住右手腕,垂着面庞:“对不起,我、我们拖累了你。”
“没关系,你们已经支付了报酬。”林笑却看向远处,“傍晚时分会抵达绿洲。”
穆自明不肯上骆驼背,跟在林笑却身边走。
林笑却牵着骆驼绳,问他怎么不上去。
穆自明仰头望着林笑却,他只是想跟着他走一段路,不想看着他孤零零牵着骆驼绳。
“我能走,很远的路走过来了,剩下的路也能走。”
林笑却微微叹息一声:“辛苦你了。”
穆自明蓦然眼润鼻酸,他强行抑制住,垂下头平视前方。
沙漠的炽热会带走他的泪,还未流出就已烟消云散。
傍晚时分,果真抵达了绿洲。
出现在眼前的绿意与水色令驼背上的女子热泪盈眶,她搂紧女儿,轻轻对她说:“到了,到了。”
小女孩靠在妈妈怀里,重复着妈妈的话,稚嫩的童声说着:“到了,到了……”
有水源有绿地的地方亦有人家,好些毡房落在绿洲里,女子抱着女儿下了驼背,对林笑却行了郑重一礼。
林笑却扶起了她。
“就此别过罢,祝你们一帆风顺。”
穆自明愕然道:“您不进绿洲吗?”
林笑却蹲下,牵起他的手,将穆自明的玉佩放到他手心,又取下一串银饰给他:“既是父亲遗物,好好保留着,这银饰可以换钱,生活下去。”
他要去往大漠深处,那荒无人烟之地。
穆自明望着手心的玉佩和银饰:“我不要,我还欠了你十袋饼二十个水囊。”
林笑却眉眼含笑:“这样多,撑也撑死我了,小朋友,你替我慢慢吃下,有缘再见罢。”
又站起对女子道:“这骆驼也送给你们,它跟着我走了这样一段路,如果可以,养着它吧,你们会用上的。”
女子不肯受:“恩公,我们不能收,您已经待我们如此不薄,怎能再收您的财物。”
“天遥地远,”女子为自己先前的警惕与怀疑羞惭,“您一个人在大漠里如何往前。”
林笑却微微笑了下,望向苍穹:“没关系,我的家离这里不远了。”
女子仍要推辞,穆自明亦上前来欲牵起林笑却的手,可突然间,这绿洲下起雨来,大雨、暴雨、狂风之中,林笑却蓦然不见了。
绿洲里的人家捧着碗罐瓶,纷纷接着这显灵的雨水,女人高捧着泥色罐子,嘴里念叨着外来人听不懂的话。
小孩们欢笑着捧起碗,接满一碗跑回毡房,又出来接一碗,一个欢快的游戏。
这绿洲里竟会有如此大的雨,造就沙漠里的绿意,穆自明浑身湿透,他擦了擦眼,原来真是一场海市蜃楼啊。
真的绿洲,虚幻的过路人……
几人拉着骆驼走进这绿洲,发现绿洲的中央屹立着一个巨大的人像,戴着面纱,佩着银饰,只露出一双神秘幽远的眼来。
雨水润湿了那双眼,穆自明靠近这雕像,止不住的泪水混着雨水落。
这里没有那般的酷暑,烧不尽他的泪珠。
这一夜,穆自明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他们濒死之际走出沙漠,为人所救。
穆自明擅自将妹妹托付人家,娘亲流着痛苦的泪水打了他,穆自明默默承受,当夜就带着娘亲继续逃亡。
若是追兵追到这里,好心人家和妹妹都将身死。
必须引走,走得远远的。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异族打扮的妹妹,脸上涂了图腾油彩的妹妹,不像他的妹妹了。
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穆自明与娘亲一路奔逃,娘亲中途病重,要穆自明一个人逃走。
“我留下来,就说我的孩子重病死了,他们杀了我,或许不会追了。”
穆自明道:“斩草除根,他们要杀的是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穆自明偷了匹马,带着娘亲继续逃。
可他们还是被追上了,一路逃到绝境里,前是悬崖后有追兵。
追兵问秘籍在哪。
说出秘籍,饶他们一命。
女子嘶哑道:“我夫君练的是自家功法,哪有什么武林秘籍,你们已经杀了他,搜遍了家宅祖坟,饶过我们罢,我们真的没有秘籍啊。”
女子潸然泪下:“我的女儿已经死在半路,只剩这一个儿了,天下没有娘亲不心疼儿女的,如若真有,我早就给了你们,实在是剐了我我也拿不出啊。”
领头的道:“既如此,那就杀了你们。”
他挥了下手,数十人手持刀剑驭马而去。
穆自明望了一眼,对娘亲道:“生死有命,娘,坐稳了。”
一把刀插进马身,穆自明强逼着马跳进悬崖。
大河冲走了他们。
最后关头,娘亲牢牢将他搂在怀里,以身做盾,水的冲击石的冲撞,漂流数十里,穆自明捡得一条命,而娘亲已经身死。
冲击碎了衣衫,娘亲浑身擦伤,穆自明强忍着为娘亲整理遗容。
蓦地发现娘亲背上浴水后显露的地图。
穆自明心神大震,掀起碎布一角,地图除去擦伤还剩六七成,愤怒、压抑、哀怜,抑制不住的哀嚎在强忍下化为低低的呜咽。
双眼猩红,不敢耽搁,记住残余地图路线后,穆自明一边咬牙落泪一边用尖锐的石头毁去了娘亲背部的肌肤。
“娘亲,孩儿不孝,等孩儿杀光了仇人再来陪您。”
刨土挖坑,不敢立碑,只一个无名土包将娘亲埋葬。
一身破破烂烂的穆自明开始了新的逃亡。
他找到了秘籍所在,用父亲留下的玉佩打开了机关。
后于深山苦练二十载,功成下山。
他一家一家地杀去,曾经参与夺取秘籍的武林人家,都快被他杀尽了。
可到了领头的人家时,穆自明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妹妹成了人家的儿媳。
当初的追兵沿途寻找三月,只找到并挖出女子的尸体,并未找到穆自明的尸身,心下胆颤,扩大了搜捕,将穆自圆找了出来。
领头的见到这小女孩,握住刀柄,可片刻后,他松开刀,笑着抱起小女孩:“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爹,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穆自圆年纪小,记不得事,在领头人家的有意优待照顾下,与这家人关系亲密,长兄对这个养女亦是照顾有加。
长大后,便嫁给了长兄,亲上加亲。
穆自明一身血色,杀进这家门。
却看到妹妹大着肚子护着他们。
只一眼,穆自明就认出了自己的妹妹。
可妹妹记不得他了,记不得父亲母亲,记不得哥哥,记不得从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