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可我什么也不会,还没有钱。”
“没关系,”方眠朝她伸出手,“一起走吧。你不是要去天国吗,不出来,怎么去天国?”
她咬着唇,用力点点头,撑着天窗想爬出来。
路清宁问:“不收拾包袱么,不用担心,我们等你五分钟。”
阿月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
于是,她真的什么都没带,只带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小心翼翼从天窗里爬出来。路清宁和方眠一块儿接住她,三人蹑手蹑脚,离开小巷。他们一路潜行,到了黑枫镇的贫民窟,入目全是东倒西歪的草房,比绿珠湾的贫民窟还破。
“反叛军有规定,Omega不能单独上街,而且反叛军所有人都认得我的脸。”路清宁沉声对方眠道,“我们不能走正常的关口,也不能搭乘长途巴士,买票的时候就会被拦下来。你真的想好怎么办了吗?”
凌晨的大街除了巡逻兵,一个人也没有。街面上堆了雪,雪泥被车轮子碾出道道车辙,黄黑交错,脏不拉几的。远方,夜色微亮之处,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响。
方眠说:“办法来了。”
路清宁眼睛一亮,“你在黑枫镇还有接应的熟人?”
“并没有。”
“那怎么……”
铃声越来越近了,一辆老三轮驶进路清宁的视野。一块儿过来的,还有股逼人的臭气,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路清宁知道方眠的办法了,关口走不了,长途巴士不能坐,他们唯一的出镇法子,就是藏在粪车里,跟着粪车出去。
怪不得方眠要站在别人家家门口等,这不,人家门口放着尿壶和屎桶,粪车肯定会过来收。落后的贫民窟就是这样,没有抽水马桶,还保留着原始的收尿收粪的习惯。粪车停在二人面前,骑车的是个黑脸汉子,大冬天穿一身短袖,腿短胳膊也短,皮肤比麻绳还粗糙。方眠上前,跟他聊了聊,在他厚实的掌心搁下一沓钞票。他摆了摆手,意思是成交了。
方眠返身来找路清宁,路清宁僵在原地,两腿灌了铅似的,很沉重。跟着他们逃出来的阿月脸也绿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咱们得变龙猫进粪桶,要不然装不下。”方眠说,“放心,粪桶是空的。就是以前装过粪,比较臭。”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路清宁问。
“没了。”
运粪人打开粪桶,更加浓重的臭气迎面熏来。方眠和路清宁看见,黑漆漆的粪桶里亮起许多双沉默的眼睛。
“都是想逃出去的难民,”运粪人抽了根烟,“麻溜的,赶紧进去,天亮了守卫会变严。”
阿月咬咬牙,一马当先,变成了一只黑鼬,嗖地一下钻进了粪桶。漫长的沉默之后,一道白光闪过,两只灰色龙猫毅然爬进了粪桶。
***
保卫军医院负三层,地下实验室。
与其说是个实验室,不如说是个囚牢。外围三个关卡,每个关卡都有荷枪实弹的反叛军士兵守着。穆静南打开骨传导通讯器,医院外的房车里,刘追熟练地操纵电脑,地下三层的三维结构图在屏幕上旋转,穆静南的方位以红点显示。艾娃接入系统,实时向穆静南播报潜在的危险。
“您的下方有两个士兵。”艾娃说道。
穆静南从通风管道跃下去,直接跳在一人身上,以匕首割断他的脖子。另一人正要开枪,穆静南徒手卸了他的枪管,进步锁脖,把人勒断了气。最后把两具尸体塞进变电室,穆静南整理好换上的士兵衣着,用其中一具尸体的ID卡打开了门禁,进入地下三层核心区域。
这一层有许多封闭区域,关的都是兽化士兵。有的在治疗,有的已经无药可救,被关进了笼子。黑暗里有许多发亮的兽眼,盯着从通道经过的穆静南。苏锈把消息捂得很严实,至今外头也没有因为兽化疫病产生动乱,可是随着疫情进一步爆发,纸很快就要包不住火了。
实验室完全由玻璃搭建而成,里面划分了生活区和实验区,最左侧还有好几个铁笼子,里面关着已经兽化的士兵。一个银发的中年女人坐在实验台边,眼睛对着显微镜,听见穆静南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苏锈,你再来一万次也没有用,我不会替你们研制疫苗。”
穆静南停在玻璃外,无声注视她半晌。
她和记忆里的一个女人长得很像,只是老了许多。
穆静南淡声喊她:“安蘅姨妈。”
女人猛地抬起头,见了穆静南,她并不惊讶,反而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来,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是不是听说反叛军出现了兽化士兵,就赶过来了?可惜,你见到的不是我姐,而是我。”
“你用的她的技术。”穆静南面无表情。
“没错。”安蘅说,“姐姐一生最精彩的杰作,α生物毒素,一种能令Alpha细胞停止人形拟态的神奇毒素。她改进了它,用它培育出α细胞病毒,让它具有传染性和更强的致病性。至于第一代生物毒素,”她打量了一下穆静南,“没记错的话,第一代应该在你的身体里。”
穆静南脸上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垂下眼眸,问:“她还好么?”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有见过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她把病毒交给我的时候。”安蘅隔着玻璃与他对望,“你很恨她吧,为了逃离穆家的掌控,不惜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可是静南,你要明白,她从来没有期待过你的出生。”
分明是利刃般伤人的话,穆静南听了,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凝视她眼眸,问道:“除了反叛军,你还把α细胞病毒投放在了哪里?”
安蘅轻轻一笑,“哪里有Alpha,细胞病毒就会出现在哪里。”
穆静南长眉狠狠一皱,“你们进了南都?”
她却不言语,深深望着穆静南半晌,才道:“别再找她了,她不爱你,她恨你,巴不得从没有生过你。可怜的孩子,你恋爱了吗,结婚了吗?你这样的孩子,连妈妈都不爱的孩子,会有谁爱你呢?”
穆静南并不理会,只厉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她抚上玻璃,隔着一层玻璃抚摸他的轮廓,怜悯地说道:“恐怕不会有人了吧。流着贵族Alpha的垃圾血,又怎么配得到爱呢?”
穆静南沉默。
她正要得意地笑,他却淡声答道:“你错了,我的未婚妻爱我。”
“配婚得来的未婚妻?”安蘅眯起眼睛,似乎很好奇。
穆静南取出手机,调出方眠的照片。屏幕上,方眠正在做饭,系着围裙,笑得很灿烂。方眠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魔力,总觉得和他呆在一起,浑身都会变得暖洋洋的。
他把手机抵在玻璃上,亮出照片给安蘅看,“他很可爱。”
安蘅看见他不仅有老婆,还长得这么帅气,显然吃了一惊,尔后吃吃笑起来,“看起来真蠢啊,难怪会喜欢你们穆家人。”
忽然她一咬牙,似乎咬破牙间的什么东西。她的左眼仿佛降下了一层雾气,神采迅速消退,雾蒙蒙的,变得毫无生机。可她的右眼却还注视着穆静南,有一点红光在其中规律地闪烁。穆静南很快反应过来,她的右眼是义眼,是一个眼珠状的摄像头。
有人通过那摄像头,注视着穆静南。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之所以在这里这么久,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而已。”安蘅叹息了一声,“静南,你体内有α生物毒素,即便没有传染性,也必将在某一日彻底爆发。得到爱又怎么样,你有命去享受吗?”
她在穆静南的目光中倒下,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
“走吧,去找最厉害的医生治你的病……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37章
安蘅死了,穆静南没有丝毫留恋,趁反叛军还没有发觉有人入侵,立刻转身离开。
他按着通讯器,低声道:“艾娃,立刻清查南都军,一定有人释放了α细胞病毒。通知盟友,让他们自查。”
“是。”
“方眠怎么样?”
刘追看着屏幕上显示方眠方位的光点,语气轻松,“放心啦,上校,他在路医生办公室待着呢,一点事儿没有。”
穆静南回到办公室,却见屋子里面空空如也。查看厕所,同样没人。拉开路清宁的衣柜,里面已经空了。他眉头紧皱,问:“你确定方眠还在办公室?”
“是啊。”刘追察觉到不对劲儿,问,“怎么了?”
穆静南检查四周,拉开抽屉,发现闪着红光的定位器。他拿起定位器,不由得心口发紧。他不是笨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自然反应过来了一切。难怪方眠说那么多突如其来的肉麻话,原来只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
方眠说爱他,主动亲他,都是在蒙骗他。
不自觉握紧定位器,只听咔嚓一声响,定位器在他手中碎成渣滓。他声音冷冽,道:“艾娃,调度侦察卫星,黑入黑枫镇和附近城镇所有监控,按照人脸身高体型三个维度搜索方眠。”
艾娃立刻道:“是。”
毕竟在敌占区,他们不好大张旗鼓搜索,穆静南果断下令:“匿名告诉苏锈,说他的妻子跑了。”
刘追道:“是!”
***
出了黑枫镇,运粪人把大家伙儿送到河边,大家冒着严寒,一面清洗身体,一面等转移他们的卡车过来接人。偷摸离开反叛军占领区已经成了一门生意,运粪人显然很熟练了。来接他们的是运粪人的老弟,他会用大卡车把他们送出反叛军占领区的关卡,进入黑犬许氏管辖的巨石港。
出来的有丈夫带妻子的,也有母亲带孩子的,有兔子,有狐狸,也有猫。在反叛军占领区,苏锈以外的首领以高压的文化政策管辖属地,吊死了很多帝国的教师和读书人。Alpha以外的性别不允许读书,Alpha自己到十五岁也必须参军,隐匿不从军的人视为逃兵。苏锈的管辖地虽然比旁的地方管得松一些,但本质上是一个德行。Omega、Beta不允许单独上街,否则就要挨鞭子。很多人不堪压迫,冒死逃出来。
运粪人分面包给大家吃,就算臭烘烘的,大家也没办法讲究那么多了。各自吃了面包,喝了水,大卡车从林间开了出来。大家伙儿上卡车坐好,运粪人把军绿色的帆布拉下来,挡得严严实实。司机发动卡车,旅途开始了。方眠和路清宁相互依偎着坐在卡车角落,黑暗里看不清楚彼此,只听见大家细细的呼吸声。没人说话,有个戴着假发的老猫奶奶正低声诵读经文,祈祷此行能顺利通过关卡。
不知过了多久,卡车慢了下来。有只垂耳兔大着胆子拉开帆布的一角,偷偷瞄了眼外面可能,回来说:“在排队出关。”
“会没事的吧?”有只狐狸小声道,“运粪老二说他们早就打点好过路的士兵了。”
帆布被掀开,一个大胡子士兵瞄了眼黑压压的车厢。大家伙儿大气不敢喘,沉默地盯着他。运粪老二跟在士兵身边,塞给士兵一袋子钱,陪笑道:“大哥,有钱一块儿赚,跟以前一样,对不对?”
路清宁埋着脸,不敢抬头,方眠挡在他身前,一面关注着那士兵,一面不动声色地查看车外周围。排队出关的车辆很多,大雪纷飞,车上盖了厚厚一层雪。隔着朦朦雪雾,可以看见关卡那边立着七八个围着火炉取暖的反叛军士兵。一个个荷枪实弹,满面煞气,看了就令人发憷。
大胡子士兵收了钱,眼睛瞄到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身上,指了指她,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那母亲吓坏了,眼眶一下便红了,死死抱着自己的孩子瑟瑟发抖。
运粪老二哈腰道:“大哥,这不好吧,人还带着孩子呢。”
士兵眼睛一瞪,“你们到底想不想走?”
运粪老二一脸为难,看向了那母亲。那母亲疯狂摇着头,眼泪直往下掉,哭着说:“饶过我吧,求求你了,饶过我吧。我不可以的,我孩子还在这儿啊。”
士兵上车来拽人,母亲跪在车里痛哭不止,不断道:“你们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大家伙儿不敢动,要么低着头,要么闭着眼,个个在装死。母亲看向卡车里身材最魁梧的人,期望他出头,那人满脸尴尬,缓缓把脸别过一旁,假装没看见。
路清宁看不下去,起身要帮忙。方眠摁住他,摇了摇头。路清宁眉头紧皱,正要说什么,方眠却出了手,握住那士兵抓人的手腕上。
“兄弟,丧良心的事儿咱不能干,会有报应的。”方眠陪着笑道,“要不您高抬贵手,我们多凑点钱给你?”
运粪老二使劲儿拽方眠衣角,示意他不要出头。
终究是晚了,士兵看了方眠一眼,细长的小眼一眯,道:“行啊,你替她跟我上床,我放你们过去。”
“你这真是太不厚道了。”方眠说。
士兵抽出手枪,枪口抵着方眠脑门,道:“走不走?”
眼见他动了枪,大家吓得心肝儿都要跳出来了。路清宁额头冒汗,差点想要下去表明身份。士兵仍在那儿粗声催促,方眠缓缓站起身。脑门抵着冰凉凉的枪管,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穆静南说得没错,世道越来越乱了,以前那种过活的办法已经不适用了。
阿月忽然站起来,道:“我跟你上床,你放了他。”她又对方眠说,“让我去吧,我没事的。我被转卖好多回了,已经习惯了。”
方眠把她摁下去,对那士兵道:“您把枪收了,我跟您走。”
路清宁拉住方眠衣袖,惶然摇头。
方眠拍了拍他手背,示意他冷静。
那士兵流里流气地笑,慢吞吞把枪收了,“算你识相。”
他背过身,正要下车,方眠忽然抽出穆静南送他的军刀,一刀扎进那士兵的后脖颈子。士兵缩着肩膀想要惨叫,跪在一旁的母亲眼疾手快,把他嘴给死死捂住。他的惨叫没进了嗓子眼儿,一声儿也没漏出去。幸好天气冷,大多数反叛军都围在火炉那儿,没人往这边看。方眠把人拖上车,瞪着一脸懵逼的运粪老二骂道:“还不赶紧开车走。反叛军的尸体在这里,你别想撂挑子!”
其他人也懵在原地,士兵没死透,不停挣扎。阿月冲过来压住他,方眠咬牙冲众人道:“帮我!要是被人发现,我就说你们全都是同谋!要死一起死,大家一个也别想逃!”
一只大黄狗Alpha反应过来了,连忙放下帆布,爬过来压住那士兵的手。其他人七手八脚,一块儿把士兵压得死死的。方眠手起刀落,怼着士兵的胸口戳了好几下,这士兵圆瞪着一双血丝密布的死鱼眼,终于断气了。方眠头一次杀人,手颤得不停,血腥味扑鼻而来,胃里的东西在翻滚,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路清宁抓住他颤抖的手,用力抱着他,道:“你杀的是坏人,他该死。阿眠,冷静,要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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