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州月下
贺欢听完,皱眉道:“若无明君,这天下人,便要难熬了。”
“怎么能指望明君呢 ?”萧君泽微笑道,“从古自今,明君何其难得,多是暴君、庸君,这人间苍生,若都指望他们,那可太难了。”
贺欢闻言抬头,那清澈眼眸凝视着阿萧,仿佛在说,你不就是明君么?
“别看我,”萧君泽轻嗤一声,“帝王太辛苦了,谁想当谁当。”
贺欢轻声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又岂是一句不想可以推脱的?”
“皇权家天下,在我看来,实在不是什么优秀的办法,”萧君泽笑道,“阿欢,这天下,说不得在几代之后,便没有帝王呢?”
贺欢不由惊讶:“不可以,上古至今,天岂能无日,国岂可无君?若如此,便是天下之大难。”
萧君泽摇头:“以前有,不代表以后就会有,如今还是帝王继承,是由土地决定的,士族豪强需要帝王保护他们的根基,当士族豪强被更强大的阶级被取代了,帝王便会被时代毫不留情地抛弃。”
这,太深奥了,贺欢一时领悟不到这境界。
“豪强以土地为根基,”萧君泽向他细细解释道,“庶民生存,需要土地,便只能依附豪强治下,他们平时为农,战时为兵,他们最厌恶的,便是人口流转,恨不得天下百姓都画地为牢,永远当一个土皇帝,这时候,皇权就是他们最好的保护。”
“但若是像襄阳这般,以工商为基业,”萧君泽说到这,微微一笑,“阿欢,你想想,这里的坊主们,最厌恶的,会是什么?”
贺欢恍然:“工坊主们,需要工匠,最厌恶庶民都在乡豪手中,不能离开故土!”
但他又纠结道:“可是,工坊才几座,可天下间,却尽是乡豪,把持着粮食与奴仆,他们如何能与世族豪强相抗。”
“阿欢,记住,他们囤粮,咱们囤枪,那他们,就是我们粮仓,”萧君泽道,“话语权,永远都是用武力来决定的。”
贺欢怔住了,他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被这样宏大的愿景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然,不是现在,”萧君泽微笑着抚平他蹙起的眉心,“工商想取代农耕,需要很长的时间,没有三五十年,看不到结果,你只需要记住这些,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贺欢摸了摸自己眉心留下温暖触感的地方:“你教的,我一字不敢忘。”
萧君泽点头:“很好,那么今天,你和手下的枪法,练习得怎么样了?”
说到这事,贺欢可就不困了,他的眼睛几乎立刻就亮了起来:“他们都欢喜极了,从未看过这样神妙的武器,吃饭坐卧,都带在身边,一刻不敢离身……”
这样的武器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神器,虽然弓弩也能有那样的射程,但弓箭、弩机上弦都需要很大的力气,不是那种从小训练的,发上十余箭,便会指尖鲜血淋漓,无法再射。
这枪便不同了,只需要将其加下弹丸药粒,用插条压实,便能按压扳机出弹,速度极快,尤其是密集发射时,弹如雨下,有这样的一支小队,他感觉自己天下无敌了。
“……不过,大家都是刚刚拿到这神器,队列、阵形,都还需要训练,您说人分三排,一队射出后,立刻退后装弹,再由第二排人补上,这种战法,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萧君泽神情严肃:“那你可得抓紧了,十天之内,我要看到成效,有一件大事,需要你们去办。”
“足够了!”贺欢神情严肃,“骑射战阵,本就是我六镇官兵所长,属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熟悉在马上以枪列阵,花不了多长时间。”
萧君泽很满意:“很好,那你先回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贺欢恭敬告退。
夜风中,他提着马灯,挺立的脊背仿若青松,整个人走在云端一般,像是得到了升华。
他以前建立的诸多三观,正在阿萧的指点下,碎成尘土,又被他重新捡起,在新的知识下,重新塑造。
这过程十分艰幸,但在那些拔开世界真相的知识,却又是那样的璀璨,让他敢去思考未来,敢去思考以前从来都不敢想的东西。
这种感觉,叫做,新生。
……
青蚨看他走了,这才走上前来,给萧君泽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水。
萧君泽轻笑一声:“青蚨,别那么嫌弃他啊,他可是要帮咱们救回魏贵妃的人呢。”
青蚨平静道:“贺欢心思慎密,行事有静气,能不被您美色迷惑,是少见的人杰,我怎么会嫌弃,只是略有担心罢了。”
“担心?”萧君泽忍不住起身拍了拍自家总管的肩膀,“这是的担心我,还是担心他啊?”
青蚨神色无奈:“你是一国之主,敢该有个规矩了,若是看上谁,便依礼制进得宫来,方是祖宗家法,如此私相授受,像什么话啊!”
萧君泽不悦道:“你说这些都是糟伯,人是自由的,怎么能让皇宫来搓托一生呢,那岂不是害了人家,让他自由在宫墙之外飞翔,是美好的事啊!”
青蚨忧愁道:“陛下怎能如此想,若一个都不纳进宫来,将来你的皇子从何而出,难道您要自己生么?”
萧君泽笑道:“干嘛一定要生呢,小孩子又闹腾又任性,我最讨厌小孩了!”
青蚨被这离经叛道之语惊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幽幽道:“罢了,你说什么都有道理,还是早些把魏贵妃找回来,归国而去吧。”
萧君泽笑道:“这还用你说,她可是我的肱骨栋梁,比那些臣子贵重多了。”
第186章 其中一个
清晨,天蒙蒙亮,鱼梁洲外的军营便热闹起来。
贺欢从库房里领了豆粕,又领了一块青盐,放在木桶中用水化开,加上豆粕和麦草,搅拌过后,单手提起,走向马厩。
他的手臂修长,被晒成古铜色的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单手就将这一桶草料倒进了马槽里。
一匹的高大俊美的黑马抬起头,先是轻嗅了他的衣角一下,才低下头,大口大口吃起美味的草料。
虽然北魏有着草原之利,每年要求草原各部提供足够的马匹牛羊,以至于北魏的牛马价格很低,但养马最耗钱的,从来都不是买马,而是养马。
如这样一匹战马,必须上十斤的干草,外加五斤以上的豆子、盐水,方能跑得开来,载得重物,而这种食量本身就已经等于三个普通士卒,再加上骑兵的铠甲、武器,一名骑兵,花费至少是步卒的五倍往上,是主将们嫡系中的嫡系。
贺欢一边给马刷毛,一边为自己能加入襄阳城的嫡系感到愉悦。
更不用说那神奇的武器……
如今,他需要前去洛阳,帮着刺史大人救回魏医官,虽然不知道这位魏医官为何有如此威力,整个城中诸军都对她三缄其口,但他对这次的营救极有信心。
一是当初他就是花费了无数心力,才从洛阳城中逃出,对那里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二是,他如今身怀利器,正是想大杀四方的时候,刺史正好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到时,他必然能在刺史手下,占据一席之地。
“多吃些!”他微笑着摸摸马儿的头颅,“明日起,你便要辛苦了。”
……
同一时间,萧君泽在温暖的蚕丝被里,把自己裹成一条蛆的模样,安然于梦中。
一直到太阳斜照入屋,晒在他天人般的眉眼上,那长长的眼睫才开始眨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焦距渐渐清晰,萧君泽看着墙边的坐钟,已经是早上九点半了。
“什么情况?我以前生物钟都是七点醒,很准时的,”萧君泽有些莫名,“难道是天气太冷了,还是晚上给贺欢讲课说的太晚了?”
青蚨在一边翻开着南朝传来的消息,闻言瞥他一眼:“反正也没多少事,您可以再睡一会。”
“再睡下去会发胖的。”萧君泽掀开被子,顶着一头乱发,起身去旁边的架子上扯下衣服,“锻炼身体不能懈怠,我可是能一个打十个的人。”
青蚨忍不住道:“如今您有什么机会一个打十个?从您的禁卫中突围么?”
他已经决定了,随时要在君泽身边安排足够的护卫。
萧君泽嘻笑道:“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有备无患嘛。”
青蚨上前,帮他梳好发髻,系上发冠,退后数步,上下打量一番,眉间透过满意之色:“瞻彼淇奥,君子如璧。陛下也应加冠取字了吧?”
以前,元宏本来准备亲自给陛下加冠的,可惜的陛下回南朝继位,后来诸事繁忙,却把这事耽误了,以至于如今,陛下居然连表字都没有。
萧君泽笑了笑:“形式罢了,我未加冠成礼,那萧衍元恪也不敢轻视于我,再说了,以我如今的身份,取了字,又有谁可以唤我表字?”
他五服内的亲戚可都是被萧鸾杀绝了,没有一个漏网之鱼,唯一剩下的就是萧鸾的几个儿子,他们根本不敢冒头。
青蚨道:“你总是有那么多道理。”
青蚨总是那么好说服,萧君泽笑了笑,莫名想起和元宏斗嘴的时候,元宏也是能找到一堆理由的人,两人时常相互无法说服,需要冯诞调停,倒是挺有趣的。
但他很快将这些回忆压下:“走吧,给贺欢准备一下东西,这次他的任务可是非常重大了。”
青蚨还是有些不放心:“为何不让斛律明月,或者是他推荐的尔朱荣前去呢,贺欢毕竟是才入襄阳,若是他折在洛阳,你那些武器,不是便宜了元魏么?”
萧君泽随意道:“明月是不是能去的,失了他,草原诸部必然会给我找许多麻烦,贺欢去了,便是全折在洛阳,我也不会心疼,他只是我做的试探。至于枪械,没有我特制的火药,那些东西就是个铁棍子,不怕落到别人手里。”
至于明月推荐的那个尔朱荣——开什么玩笑,这位爷虽然军事天赋极强,但反骨和董卓一样多,任人唯亲,行事残暴,纯纯的还是野蛮未开化的状态,萧君泽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重用他。
青蚨见君泽心中有数,便不再劝说。
两人便去了库房,给贺欢挑选了一套胸铠是板甲的盔甲,中间镂空,却锋利无比、可以加在枪杆前的刺刀,能补充的能量的糖块……
“咦,怎么库房的糖这么少?”萧君泽点了一下,发现糖居然只有一筐了,一时惊讶,“我记得去年还有满满一屋啊。”
自从他把熬糖的方子给了广州那边的世族,不用他催促,这些年来,两广福建的甘蔗种植面积都在飞快扩大,如今已经是两广换取商品的拳头产品,灵渠到湘江的船上,几乎看不到糖以外的物资。
青蚨平静道:“哦,或许是换了个库房。”
萧君泽不由哑然,皱眉道:“这,有那么明显么?”
青蚨板着脸:“少见你那么紧着一个人,有好东西尽赶着送给他,这两筐糖便价值万金了,当是足够用了。”
“青蚨你这模样好像怕儿子败家的老母亲,”发现青蚨的脸更黑了,萧君泽失笑,“放心,我不会给那么多,他们如今的地位,还守不住这样的财富。我只是给他一点帮助,看看他能长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萧君泽有些许兴味地道:“青蚨你知道么,这小欢居然不对我的美色动心啊,我伸手摸脸,在他耳边说话,他都没有一点动容,像个木头一般,以前那些人,看我这样,有哪个不拜倒在我手下……”
青蚨皱眉道:“就因为这?”
萧君泽微微摇头,叹息一声:“我的话,他的能听懂一点,虽然不多,也够让我另眼相看了。”
青蚨眉头皱得更深了:“这话说得,崔曜、明月、还有萧衍他们哪个不是人中豪杰,便都听不懂你那些想法么?”
萧君泽悠悠道:“听得懂,和听得进,是两回事。上一个能听懂的,还是元宏,可是因为身份,我却不能讲得太透,也算是遗憾了。”
崔曜、萧衍,虽然一个寒门一个高门,但都有家学,崇尚士族,虽然也有救济天下之心,但从心底,却不觉得黎民与他们平等,很多理论,他们本能就会拒绝深想。
那个最初的徒弟池砚舟到底见识不广,平日更多是在数术和器械上有所建树。在河阴被他教导过一些日子的卫瑰,虽然有那个心,但能力却不足,这么些年了,也势力发展得很慢。
桓轩则是实用主义,发现阿萧的理论可能与天下为敌后,便非常收敛,心思更多放在收服蛮族,壮大自己身上。
他这次只是把对他们几人投过的资,在贺欢身上再投一次罢了。
“你若愿意以雍州之主的身份,广开的讲学,必然能找到足够的士子,”青蚨提醒道,“或者是以南朝君王的身份,一但推广,必然席卷天下,为士子争相所学。”
一种新学说,是需要足够身份和威望的人来推广的,否则,不能于官场有用的学说,士子们凭什么耗费光阴,去学习揣摩?
萧君泽笑着摇头:“还不到时候,没有足够的根基,这学说便是无根之木,成为拔苗助长的事物,也就能在襄阳传一传。”
青蚨没有再问,他已经开始听不懂了,罢了,主上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别把自己折腾进去就好。
但下一秒,他又开始磨牙。
“他们还是有可能被关在洛阳城中,你说要不要给他准备一个热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