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行
徐护卫比谢景行两人早回来,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现,眼神里却也有怒意。
很明显,这几人都知晓祝世维口中那件与安平省百姓有关的事情。
谢景行匆匆忙忙走进大堂,看见祝世维连手都紧握成拳,心知事情定是不小,结合祝世维的话,看来他前段时间忧心忡忡的也是此事了。
“老师。”谢景行不顾祝世维三人的沉默,先唤了祝世维。
黄娘子收到来自京城的信件,才看完祝世维就赶了过来,她就将信给了祝世维。
祝世维看完后,直接把信拍在了条台上,力道之大,使得上面的茶壶、杯盏都跳了跳,很是喘了几口气,还是没憋住心里那口气,怒火中烧下,没有控制住声音,招了谢景行过来。
堂里几人都看着谢景行,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谢景行环视了三人一圈,视线停在了祝世维身上,“不知老师刚才的话是何意?学生是否可以得知一二。”
祝世维沉默了几息,叹道:“就算我不说,过几日你也会知道。”
不出意外,朝廷的政令这几日间就会下发到安平省,到时告示一张贴,用不了多久,安平省上下都会传遍,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激起多大的民怨。
“去年天下大旱,除少数几个省地水源充足,靠着引水灌溉,勉强保下地里收成外,大炎朝绝大多数地方都受了影响。”祝世维没有直说,而是提起了前事。
谢景行当然知道去年天气异常,他心里还曾想过,他所在的宁和镇都快干透了,其他地方不知会是何等惨状。
“虽有一些地方官员处理及时,勉强度过,可也不过是护住治下百姓没有流离失所罢了,有几个州府甚至都快沦落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想要如期、如实缴税是绝无可能,京里晟王体恤受灾百姓,请旨免了受灾地区一年赋税。”祝世维淡淡地说。
谢景行瞧清了祝世维眼里的不屑和嘲讽,“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晟王虽是为了得民心做出此举,对受灾百姓也确实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只是免税一年,国力尚可支撑,可晟王听了民间夸赞,明明地方上已经开仓放粮,可他居然请了旨,又再送了一批救灾粮给所有受灾州府。”祝世维一声冷笑,“这倒是全了他的贤名,可国库却快被他掏空了。”
谢景行都明白这个道理,过犹不及,既然免税一年已经可以让灾情顺利度过,后面这项举措属实没有必要。
“皇帝就任由晟王如此行事?”谢景行疑惑问。
“皇帝?”祝世维看了一眼屿哥儿几人,他都辞官了,也没甚可怕的,“你要科举,这些事你也该了解了解,光死读书可不行。”
黄娘子牵着屿哥儿坐在了凳子上,又给他倒了茶,仿佛祝世维口中的人和事和她毫无关系。
屿哥儿可没黄娘子的城府,谢哥哥和祝爷爷突然说到他舅舅,他是被嘱咐过要隐瞒身份的,连忙端起茶盏,掩饰地喝了口茶。
谢景行当没看见他满脸心虚。
祝世维继续说:“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倒也是个好人,却算不得是位好皇帝。”
原来在位的泰安帝是先皇后所出,先皇后去世后,先皇将其养在了当时素有贤名的当今太后宫里,那时太后膝下无子,对泰安帝很是关爱,泰安帝爱读书,就随他成日呆在宫里藏书阁读书,养成了一副书呆子性子。
先皇年轻时受过伤,登基后政务繁忙,积劳成疾,旧伤发作,于壮年过世,泰安帝居长居嫡,太后当时只有腹中孕有一子,肯定是要扶持泰安帝登位的。
泰安帝顺其自然成了皇帝,可他十四岁登基,对帝王之道懵懵懂懂,唯有仰仗太后。
“距今已有十九年,太后亲子晟王已快弱冠,泰安帝却仍是事事指望太后,如此下去…”看在屿哥儿和长公主的面子上,祝世维咽下了后面大逆不道的话。
可谢景行已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有朝一日,说不定大炎朝皇位就换了晟王来坐。
“此事又如何与安平省扯上了关系?”谢景行实在不解,无论如何,安平省也该是置身事外的,未曾受灾,自然不用免税,也用不着救济粮。
“呵!”祝世维冷笑一声,“宫里太后成日里喜爱礼神拜佛,恰逢明年过五十大寿,晟王经此事名声大胜,朝廷里惯会有些只会溜须拍马的,就提出要专为太后设一所庙宇,在里面摆上神佛之位,为方便太后前往,又要在其附近新建一座行宫,为其贺寿。”
顿了顿,祝世维又说:“太后推辞不过,同意了,还言道,待庙宇建成,她定会在庙宇里为大炎朝百姓祈福。”
谢景行就算不懂,也知修建一座行宫耗费巨大。
“事情定下后,晟王全权负责此事,又博得一番孝顺名声。可行宫建了一半,户部却再拨不出钱来了。”祝世维怒瞪着眼,咬牙切齿地说:“户部当然没钱,国库都被晟王连番举措掏空了,只要不是所有户部官员全糊涂了,都还得留出供朝廷支出的银子,又哪里再挪得出钱来修行宫?”
“既然都没钱了,不修行宫不就行了吗?”屿哥儿说。
“晟王和朝廷里那么多官员可都不乐意,修建行宫是他们提出来的,也由他们一手包揽,修了一半放在那儿,好显得他们无能吗?”祝世维满脸嘲讽,十岁小孩都懂的事情,他们怎会不懂?
“那钱从哪儿来?”谢景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从哪儿来?”祝世维几乎是从牙里挤出话,“当然是从几乎没有受灾的省地来!”
第068章
谢景行微眯了眯眼,“安平省?”
祝世维此时将满腔怒意压了压,看着谢景行,眼里沉痛又无可奈何,说道:“要修建一所庙宇和一座行宫,耗资甚巨,现在只是修建一半,户部就已经拨了快五百多万两银子,晟王定要将它们都修缮完,最起码还需要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银子。”
谢景行倒抽一口气,也就是说,晟王花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只为了表现自己孝心。
按大炎朝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平常的一家五口庄户人家,只需七两银子左右就可以供一年花销,他的心里大概换算一下,一千多万两足以让大炎朝七百多万人口衣食无忧一年,要知道,整个大炎朝也才九千多万人口。
“受灾省份免税一年,国库又已快被他掏空,那群达官贵人绝不可能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剩下的缺口只能由大炎朝剩下三个受灾不严重的地方填补,其中就包含通州府所在的安平省。”祝世维嘶哑着说。
谢景行心脏缩紧,眼睛死死盯着祝世维。
“在朝堂上吵了一个多月,这么大亏空居然还是要由百姓补上,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祝世维拳头握得嘎吱作响,“按照户部的测算,安平省明年需往京城送去两百万两的税银。”
谢景行喉头干涩,问:“往年安平省每年应交税额是多少?”
祝世维闭眼,声音艰涩:“不足百万两。”
谢景行心直往下沉,厉声道:“安平省虽然不用朝廷救助,可也受了干旱影响,往年风调雨顺,才只能交上去不足百万两税银,今年如何能缴纳两百万两的税银?”
他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平日里那张总带着笑意的俊美脸庞,此时目冷面寒,露出了他藏在骨子里那份桀骜。
他今日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衣衫,配着他这副神情,更是衬得他锋芒毕露。
屿哥儿悄悄缩了缩脖子,谢哥哥现在看着好吓人。
被谢景行质问,祝世维也没觉得冒犯,他都恨不得提剑杀去京城,又如何怪得了谢景行。
本来紧握的手无力地松开,“安平省治下所有百姓,今年税收翻倍。”短短一句话,几乎是从祝世维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荒诞不经!”谢景行脱口而出道。
祝世维心里何曾不是这般认为。
“朝堂里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就无一人反对?”如若真是如此,大炎朝真得是烂到根里,无药可救了。
“如何没有?”祝世维从谢景行身旁转到了大堂门口,望着天,苦笑着说:“英护侯安侯爷奔走月余,长公主专程去灵佛寺求了万佛图送给太后,还有一众官员恨不得血溅金銮殿,可人微言轻,太后和晟王是铁了心要将庙宇和行宫盖好,及至今日,事情已成定局。”到底还是因为皇位上的那位太过懦弱无能,才让大炎朝朝廷上下快成了太后一党的一言堂。
谢景行无言,再一次感受了身处封建王朝,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无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僵硬地扯着嘴角,谢景行吐出了这八个字,切身之痛,不外如是。
屿哥儿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脸带担忧,“谢哥哥,你没事吧?”
谢景行低头看向他,“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他家还只有两亩地,田税翻倍,虽有损失,却也还支撑得住,再不济他家里还有一个汤圆摊,到时就算生意差点,要糊口还是不难。
可外祖家呢?周家村人又如何?还有安平省上百万百姓又该如何?
阻了屿哥儿的脚步,谢景行向在场众人辞别,脚步略显沉重地出了大堂。
“此事当真?”周广德眉间深皱,嘴里发苦地问。
“是。”谢景行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怀里抱着谢若,院子里周家和谢家人都在,皆是一脸凝重。
“这是要逼着我们去死吗?”陈孝珍拍着大腿叫道,“税收翻倍,光是田税就得十税六,再加上火耗银,这可让我们今年怎么活?”
“再过两天就要张贴告示了?”周广德这次没有搭理陈孝珍的话。
谢若被陈孝珍突然的大声吸引住,他虽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可却能感觉到陈孝珍的情绪不对。
他趴在谢景行怀里,小手放在谢景行的下巴上,使力往陈孝珍那边一转,担心地“啊”了一声。
谢景行顺着他的力道转过去,陈孝珍正哭丧着脸,心里一叹,谁听到这个消息能好受。
拍拍谢若的后背,谢景行肯定地道:“老师说就是这两天了。”
周广德苦笑:“这是要赶在夏收之前啊。”
快到五月中旬,正是夏收的时节,因为过年的几场大雪,翻年后又隔三差五地下雨,周家村冬小麦长势还算好,这几日村里人来往地里和山头,脸上都乐呵呵的,野菜吃着都觉得香了。
可现在朝廷突然决定税收翻倍,周广德都不敢想村里人得知后,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唉!”长叹一声,再没心思吃晚饭,周广德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烟杆搁在一旁,“你们先吃晚饭,我去找村长和族老们说说,总得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不然交税时哪个莽撞的又惹得官差不高兴,说不定又要挨一顿排头。”
谢景行看着周广德走出院门,周广德平时脊背挺直,走路大开大合,现在他看着,觉得周广德连背都弯了些。
村子里知道后是如何吵嚷哭骂,谢景行没亲眼看见的,可他也猜得到几分,任他在心里如何痛斥税收翻倍这条政令,也改变不了本来喜气洋洋的周家村变得悒悒不欢。
不止周家村,宁和镇上也是如此。
谢定安每日汤圆材料只准备了以往的三分之一,就这样,有时还需到日落才能勉强卖完,谢景行和屿哥儿骑完马后,若是还没卖完,就会重操旧业,帮忙招呼客人。
粮税上交后,百姓手里也余不下多少粮食,镇上粮行里粗粮、细粮或多或少都涨了几文,糯米现在是十三文一斤,精粮也长到了十一文,就是粗粮,贵的也要七文,现在稍许便宜一些的只剩下一被虫蛀过的黄豆、高粱了。
谢家汤圆摊上却没有涨价,来摊子上吃汤圆的,也有家里做生意的人家,大致一估摸就清楚,以现在的米粮价格,谢家汤圆摊是挣不着什么钱的。
客人们都道谢家人仁义,可即便如此,来的人还是少上许多,毕竟不只粮税,行商税也翻了一倍,大家手里的钱都少了,哪儿还舍得如往前一般,三五不时就往谢家汤圆摊上跑,只有实在想得慌了,才会来这里买一碗解解馋,还得是家里条件中上的才舍得花这个钱。
夏税是交了上去,可再过几月还有秋税,到时不少人家都得吃糠咽菜。
“你说太后娘娘为了给天下百姓祈福,还要专门修建一座庙宇,这天下最珍贵的女人到底不同于我们平民百姓,普天之下,哪个省地没有寺庙、道观?”身穿棉质衣衫的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边吃汤圆边对同伴说。
“可不是!”同伴穿着一身黑色锦衣,摇着手里的竹扇回答。
“关键是晟王殿下,孝敬老母亲不用自己私库里的银子,非要让安平省几个省地的百姓出钱,你说说,这到底算是晟王孝敬太后的?还是咱们孝敬太后的?”
絮絮叨叨的声音不大不小,摊子上所有人都听得见,一时接二连三响起了笑声。
大炎朝不以言治罪,百姓们对谈论朝廷的那些权贵也不畏畏缩缩的,只要不当面被逮着,私下里讨论可不少。
这时另一桌上的一个妇人高声答道:“当然是算咱们孝敬太后的,不愧是太后娘娘,上有百岁老人,下有牙牙学语的儿童,几百万人省吃俭用为她凑钱修庙宇、修行宫,不知她晚上想起,会不会同我们一样,‘高兴’地睡不着觉。”
‘高兴’二字,被重重地吐出牙关,同话语里的讽刺一起,被全部人收进耳里。
谢景行并不奇怪妇人嘴里的‘百岁老人’之说,大炎朝有天乾地坤,而这两者许是因为基因突变,寿命也比普通人长,虽不至于长命太多,可活过一百岁的并不少见。
“我刚开始还真当晟王是位难得的贤王,现在看来,哼!”
“只我们这三个多交税的省地百姓这么认为,大炎朝全部十五个省地,其他十三个省地都受了晟王的好处,百姓们可都心心念念着他就是‘贤王’呢。”
“可不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失了我们三个省地的名望,却能博得了天下十之八九百姓的拥护,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屿哥儿也侧耳听着大家的谈话,“两权相害取其轻”,他看向说此话的人,是一位身着蓝衣的男子。
“你们待在宁和镇里,还不知道外面情况吧?”身着蓝衣男子已经吃完了汤圆,却没离开,听着众人闲谈,这时才插话,又问大家。
“唉,快别吊人胃口了,你快说说,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坐在他身旁同一桌的客人,用筷子敲了敲碗,催促道。
那男子说:“着什么急,我正要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