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昼眠梦君
“万事万物只看表象的话,人会活得轻松一些,”解望双手插袖,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像你,就是因为小小年纪想得太多,所以不快乐。”
他不服气地反驳:“那总比被人当傻子骗钱好!”
“是吗,”解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偏头看向他,“这段时间,你没发现街上认识你的人变多了吗?”
乌斯一怔,想起从前自己每次出现在街道上,得到的都是鄙夷的白眼和防备仇视的目光。
因为这里是大景的边境地带,经常遭受匈奴的袭击劫掠,当地百姓对长相酷似匈奴的他十分敌视,甚至还会有小孩朝他背后砸石子、扔菜叶,大声嚷嚷着让他滚回匈奴去。
每次遇到这种事,乌斯都选择无视,他尽量靠着墙角走,尽量不引人注意,然而有一次还是被人用石头砸伤了。
他没放在心上,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值一提,回去之后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但是被那个女人看到了,告诉了解望。
解望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让他坐下吃饭,和往常一样在睡前教他识字。
但第二天,解望叫上他,一起出了趟门。
解望虽然来这里的时间也不久,可只要是认识他的百姓,就没有不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的。
他周身自带一股无形气场,语气叫人如沐春风,眼神温和坚定,因为当过京官,还经常被当地的县太爷请去公堂,每次都能有理有据地给出让众人信服的决断。
当地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解青天”,哪怕是最胡搅蛮缠的无赖泼皮,在他面前也会变得老实听话。
自打解望带他出了几次门,当了几回散财童子后,乌斯就再没被人恶狠狠地盯过,那些小屁孩也不会朝他扔东西了。
“我不明白,”他说,“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住在你家里,为什么之前不这样?难不成他们从前不怕你吗?”
解望只是笑了笑:“你觉得,他们像是怕我的样子吗?”
乌斯盯着他上街溜达一圈,怀里就被姑娘们塞满的瓜果香包,哼道:“不知道,反正我挺支持你再娶一个……哎呦!”
解望敲了他一栗子:“那是你嫂子,就算她做饭不行上次把你吃到上吐下泻,那也不许这么说她!”
乌斯又偷偷翻了个白眼。
傻子。
“你会后悔的,”他说,“她一点儿也不爱你,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居然为了她放弃官职和大好前途,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给一群泥腿子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断案,简直是……”他想了想昨晚解望教他的那个词,肯定地说,“——暴殄天物。”
解望安静地望着远方沉沦的夕阳,眼神似乎暗淡了一瞬。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他轻声道,“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浪费了一身才华,若是为了追求抱负抛妻弃子,那与畜生何异?她是我的妻子,怀着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但既然身为丈夫,我就会尽我所能,好好爱她一辈子。”
乌斯撇撇嘴,不敢苟同。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想着那个男人吩咐自己的任务,还有——解望这么聪慧敏锐的人,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和他救下的少年在合起伙来算计他吗?
还是说,只是在掩耳盗铃,故意装傻?
“乱世将至,平静只是暂时的,”解望淡淡道,“新帝上位,一定会有一位权臣把握朝政,若那人是大司农,那事情尚且有转机;若是严弥……这天下百姓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了吧,你又不当官了。”
“说不准,若是真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或许望也会择一明主,保全家小。”解望看着他,唇角微扬,“到时候,你愿意同我们一起走吗?”
乌斯一时失神,半晌,他移开了目光。
“……再说吧。”
暮合四野,解望和他的影子都渐渐被黑暗吞没,游萤在路边的草丛里流窜,成群结队地闪烁着,像是一条汇聚在人间的星河。
回忆的场景渐渐扭曲,宁静的街道被熊熊大火吞噬,乍隐乍现的温和荧光变成了刺目的火星,随着呼啸的朔风被席卷向苍茫大地。
他甩开二哥拽住他假惺惺叙旧的双手,冲到正在肆意屠杀戏谑中原人的士兵之中,拼命将奄奄一息的解望拖抱了出来。
“你们怎么敢……”
他瞪大眼睛,看着解望血肉模糊的双腿,浑身止不住地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解望注视着他的眼神。
里面空无一物。
大火还在燃烧,滚烫炽热的温度几乎要隔空灼伤他的皮肤,可乌斯却在想,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是因为解望即使对他失望至极,也坚持要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不,应该说是乞求他,救一救还在火场里的妻子?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乌斯又陷入了一片虚无的茫然。
与此同时,在外界,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微弱,呼吸几乎约等于无,身体的温度不断流逝,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他的眉头紧蹙着,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郦黎一看就知道不妙。
他吼道:“赶紧止血!快点拿纱布过来,沾点温盐水!”
旁边一群人忙得汗都来不及擦,还有人紧张道:“陛下,纱布不够用了……”
“那就去找干净的布!消消毒也能用,还有什么人参片和青霉素也都拿点过来,实在不行,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郦黎咬牙道。
亏这小混蛋能顶着这么重的伤势一路策马跑过来,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跟锦衣卫讨价还价,又在他面前装模做样说这说那。
换做一般人,早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
在把人搬上手术台的这一刻,无论先前乌斯做了什么,在郦黎看来,他都只是自己手底下的病人。
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是在医院没抢救过来,那所有参与救治的护士医生都会忍不住自责很久。
更何况郦黎本就容易心软。
“醒一醒,别睡!”他朝着乌斯的耳畔喊道,“你要是挂在我这儿了,我就叫解望把你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送给你那几个哥哥当纪念品,一半送给他那个前妻撒着玩,听到没?”
乌斯:“…………”
郦黎加紧了手上缝合的速度,古代没法输血,他只能祈祷乌斯年轻身子骨强健,能挺过这一关了。
“你要是死了,霍琮怎么办?我连他中的什么毒都不早知道……呜呜呜呜……”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想到目前身在远方生死不知的哥们,不禁悲从中来,口不择言地骂道:“不许死,听到没!你要是敢死朕就诛你九族——”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乌斯的眼皮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嚅动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幽幽道:“诛我九族,你确定……?”
身为九族之一的郦黎扯出一抹狰狞笑容,望他嘴里塞了一枚人参片,霸道宣布道:
“——闭嘴,你什么都没听到。”
第100章 第 100 章
由于乌斯这么一耽搁, 郦黎出发的时间又被耽搁了一日。
“朕已经亲自帮你缝合好了伤口,还让太医院给你用上了最好的药材,”郦黎低头看着床上安详躺平的乌斯, 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说什么?”
郦黎没好气道:“霍琮中的蛊毒究竟是什么, 到底有没有解药?还有, 他现在人在哪里?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找我!”
乌斯虚弱道:“伤口疼。”
郦黎:“…………”
他一巴掌拍在了乌斯额头上:“少来, 我不吃你这一套。”
但本着医者的职业道德, 郦黎还是掀开被子看了看乌斯的伤口, 发现还真有点儿渗血,于是又重新给他包扎了一遍。
“谢谢。”乌斯艰难地靠在床头,长吁一口气,仰头望着床榻旁博古架上的铜制香炉,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因为那个姓霍的?”
郦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乌斯说的是自己突然正常的事——问题是他压根儿就没变过,只是穿越了而已啊!
“意外, ”他含糊道, “你问这个干嘛?”
“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乌斯坦诚道, “我本来以为你会傻一辈子, 之前还有过让教徒潜进皇宫里, 把你偷偷送出来的打算。”
郦黎:“……我是皇帝, 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我只要你活着,给口饭填饱肚子, 别再捡马粪吃就成。”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的很想在乌斯那张脸上来一记痛击。
“你还想不想好好养伤了?”他试图平心静气地问道, “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别以为我真的好说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以前那些事情我都忘了个干净,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甚至比陌生人还要讨厌一些。”
乌斯千里迢迢、不惜身负重伤,也要来皇宫给他传递霍琮中毒的消息,看似手足情深,情谊深厚,但很可惜,郦黎不是傻白甜。
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乌斯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尤其是在霍琮正需要他的时候。
乌斯似乎并不意外郦黎会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郦黎,许久后,轻轻笑了一下:“果然聪明了。你说得对,我的确还有一则重要情报没告诉你,但你得拿别的筹码来换。”
郦黎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反而放松了些,“你想要什么?”
“一支军队。”
不等郦黎回答,乌斯紧接着说道:“那个女人命令樊王麾下死士一路截杀我,招招致命,明显是不想让我活着。我在身为教主时,原本打算策反当地的官府和百姓,以草原为根基发展实力,但现在这条路被你们堵死了。”
他直白道:“我想要单于之位,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同你们中原约法三章:有生之年,绝不进犯中原——只要你们每年都能保证正常的边境互市交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郦黎:“所以你想问我借兵,让我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
乌斯仔细咂摸着这个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放虎归山呢,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世上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
他朝郦黎伸出手,即使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动作,都让他的呼吸陡然加快,才恢复了些许的脸色又浮现出了一层死灰的苍白,“如果我说,假如有一天,我们兄弟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的话……你会相信吗?”
“不会。”郦黎平静又迅速地回答道。
乌斯缓缓放下了手。
“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他说。
“所以,你同意这笔交易吗?我可以告诉你蛊毒的发作方式,或许能缓解一些他临走前的痛苦,但解药这方面,恕我无能为力。”
郦黎的呼吸情不自禁变得沉重,但他告诫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乌斯的话,于是表面看起来还算冷静:“你要多少兵力?如果上万,绝不可能。”
乌斯摇摇头:“要不了那么多,三千就足够了。”
郦黎迫不及待道:“可以,告诉我霍琮现在在哪儿,壶口还是东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