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番茄加糖
春宝将凉席展开稍许递给来太监,“您摸摸,这手感,多滑溜多凉快,睡在上头一丝暑热都感觉不到,别提多舒坦了。”
来太监比万太监要小上几岁。
与面白无须、体态匀称的万太监不同,他是个十足的胖子,远看像个发面的红糖馒头,黑胖黑胖的。他是个太监,偏偏还要在下巴上黏上一圈胡子,声音也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粗声粗气的。
来太监看着不好惹,但对春宝还算和蔼,笑道:“难为你家爷爷还惦记着我,果然是好东西。小福子,把东西收起来晚上给咱家铺上。”
其中一个打扇的小太监应了声,上前收了东西。
许是午觉没歇够,困意未消,来太监说完那句话后又闭眼不作声了,像是又睡着了似的。
春宝悄悄给薛苍术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垂手站在竹藤椅旁等候。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来太监才慢慢转醒,睁眼见春宝两人还在跟前,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像是被唬了一跳,诧异地道:“你俩没走?”
春宝笑嘻嘻道:“怕您有话要我带去给爷爷,所以不敢先走。”
来太监笑道:“我倒临时想不出有什么话要你转述,等想到了再说罢。好了,你走罢。”
春宝仍杵在那儿不动弹。
来太监笑脸一收,“我就知道那老阉货平白无故不会想到咱家,一准是有事相求才死乞白赖地过来。以前他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现在更别说了,他连自己来一趟求我的脸面也不给了,只单派了你这小娃娃来,哼!”
春宝赶忙殷勤地绕到他身后给他揉肩,“哪能呀!万爷爷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您哪,您想逢年过节的东西,哪次少了您的。您可不比其他人,您和万爷爷可是同乡啊,感情自然不一样,您说对吧?”他又朝薛苍术瞪了一眼,对方后知后觉地领悟到精髓,也立刻蹲在来太监脚边给他捶腿按摩。
来太监笑道:“我打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太监!什么‘不一样’,你和你爷爷就会拿那点子微不足道的情分来算计。说罢,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春宝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不等来太监神情有变,他又朗声道:“就是这个缘故,万爷爷把当初那药方给弄丢了。近来天热,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他说如今不比过去,若是请了医官重新开药方,未免太过引人注目了,因此才想到您这儿问问那方子有无存档。”
来太监很快收拾好表情,顺着春宝的话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就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眼底神色变了又变,最终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既让你上门来求我,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也不好教你空手而归咯。”
春宝喜道:“多谢来爷爷,等万爷爷病情好转了,他定会携了重礼来谢您。”
来太监一语双关地道:“我就怕下次登门不是来谢我,是来催命的。”
春宝打着哈哈,陪着来太监走到后院几间挂着锁有专人看守的屋子前。
薛苍术暗暗观察,从门锁样式和守卫的人数上来看,断定中间那一间就是存放皇帝病案的所在。
来太监没有另外再编个理由,只借用了春宝的由头对几个侍卫道:“万良要找一张早年医官给他开的治晕眩症的药方。按照宫内惯例,宫娥太监生了病都是找太医院的学徒医治,他们的病案也不用单独归档。可若是他们有脸面能劳动主子请医问药,医官开的药方也都是与那一宫的主子的病案归纳到一处的。因当初陛下爱重,陛下命医官给万良看诊,如今他自个儿把药方丢了就想来咱们这儿找当初归档的那份抄录一份出去。”
他边说边暗地里朝春宝招手示意,春宝很是上道,立马掏出金银来逐个递给院中的侍卫,“小小心意,晚上喝个酒解解乏。”
薛苍术可谓是大开眼界,所以俗语云有钱能使鬼推磨,来太监一番巧舌如簧,他又在御药房经营十来年,大家自然会给他几分薄面,外加春宝钱财开路,这群侍卫并没多为难,都道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大家绝不会对外声张。
三人成功进入库房,来太监指着附近几个书柜架子,道:“你们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上头都贴了年月标签,你们翻找时切记要小心,我可是提着脑袋放你们进来的,若碰坏了一点将来被人察觉问罪,我们可一个都逃不掉。还有速度要快,这里不能逗留太久。”
薛苍术和春宝点头如捣蒜,两人立刻分散开来根据当年事发的大致时间开始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对应的病案。
当看到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薛苍术差点控制不住眼泪,她忍了又忍才按耐住激动的情绪,去看纸上写的内容。
上面记载的关于当年天授帝的病症、脉案等内容可谓很是详尽。
薛苍术根据这些记录很快得出这是天授帝酒色过度外加年事已高,本身就患有轻微的消渴症等几样顽疾,又常年服食丹药,体内积累了大量的丹毒,数症齐发导致病倒。
想要仅靠一帖药就根治那是不可能的。
她心念电转,已然斟酌出两个药方,区别在于一个用药温和,比较保守,一个剑走偏锋,用药着实大胆奇险。
她翻到下一页,果然见到师兄徐方藤的诊断结果与自己的判断如出一辙,不过最后附着的药方却与自己想到的那个温和方子大差不差。
想来,她师兄虽是皇帝的主治医官,最后如何诊治如何用药都是要太医院的几个医官联合斟酌决定的,大家都是人精,自然不喜冒险,最爱用稳妥的方子慢慢来治,以免多做多错出了岔子。
薛苍术更加为师兄感到悲哀,觉得在皇宫里当医官根本就与行医之人追求的东西相违背,不仅不能在日常看诊救治中提升医术,更会消磨人的心智和理想,让名医变成庸医,让名医沦为刀下魂。
她舒出一口气,继续往下看,后面几日天授帝的脉案和用药后的反应每天都被记录在案,并无不妥之处,然而到了第六天,天授帝突然昏厥,果然和万太监说的那样,几位医官会诊,发现药渣中有几味药很是不妥。
这几味药与皇帝的病症相克,除非是不通药理的门外汉,就是在帝京城里随便找个坐堂的大夫,在知道病患病情的前提下也绝不会开这些药。
薛苍术将先前徐方藤所开的药方和这一段关于药渣的检查结果一同指给来太监看,“这副药方并无不妥,为何后续会发现药渣有问题?据我所知,给陛下看诊的医官虽有主次之分,但最后拟定的药方需要所有医官拍板才能落实,且每次呈给陛下的药,都需先由医官、内宦尝过,还有专门的人试过毒,确保万无一失后再给陛下服用。既如此,为何那些人没有率先指出药有误呢?”
“还有一点,医官开的药都要从你御药房领用,医官是不能自行夹带药材出入宫掖的。若真有此事,究竟是宫门侍卫检查不利,还是这御药房也参与其中?”
来太监脸色顿变,“你这小太监好大的胆子敢污蔑咱家!”
◇ 第203章 道观仙台
薛苍术道:“我说的是事实,这桩旧案单凭一个医官是办不成的,我看徐医官这个罪魁不过是某些人推出来的替罪羊罢了!”
“你!”来太监怒问春宝,“这胡咧咧的小太监究竟是什么人!你和你爷爷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原本当听春宝说想要查看陛下的病案记录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如今侍奉天授帝的秦太监与万太监一向不对付,他就以为是万太监想要借由病案搞鬼试图打击对手,万万没想到这把火竟被眼前这个小太监引到了自己身上。那还了得!
来太监怒不可遏,春宝都快吓死了,他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薛苍术不要乱说话,结果这人转头就给忘了,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存心要和来爷爷过不去,把人得罪死!
然而薛苍术不顾春宝的阻拦,继续道:“来公公,我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內监一辈子都是给皇家卖命,陛下没有子嗣,自然没有你们站队的必要,你做到御药房管事太监这个位置,已经是很体面了,只要不犯事即便将来退下来也能有个不错的去处,你没有理由帮助别人谋害陛下。但就像我方才说的那样,宫中一应药材都在你这儿登记在册,我想你一定知道点当年内情罢。”***直到天色擦黑明景宸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薛苍术,见她面色恍惚,以为是万太监那边出了状况,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你脸色很差,是情况有不妥么?”
薛苍术摇摇头,“万太监已派人传消息出去了,你不必心忧。”
明景宸半信半疑,“既然一切顺利,那你是怎么了?”可他一连问了好几遍,薛苍术都没有回应,她整个人神思恍惚,仿佛是在梦游一般,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响。
明景宸挣扎着要下床,不小心踹翻了边上的小杌子,这下薛苍术才回过神来,只是眼睛红红的,面上似哭非哭,与平日里嘴硬要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跑过去扶住明景宸要下床的举动,将人按回床铺上,“你别乱动!是我之前扎的针还不够么?和你说了多少遍要卧床静养,你怎么就是不听!”
明景宸拂开她的手,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薛苍术身心俱疲,方才临走前来太监和她说的话始终回绕在耳边:“当年的事是陛下御笔朱批给徐医官定的罪。要知道,陛下是天子,向来金口玉言,他说谁有罪,那人再无辜也是罪该万死!”
她撇开头,故意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我去熬药。”
明景宸一把拉住她,一针见血地道:“你究竟在隐瞒什么?”薛苍术不是个善于掩藏自己情绪的人,实际上她和珠云在性格上有些相似,心事、喜怒总是直观地表现在脸上,教人一眼就看出端倪。她这副样子又怎能轻易瞒过明景宸?
薛苍术目光心虚地闪了闪,“我没有隐瞒什么,我只是跑了大半天的路累了而已。”
这样拙劣的谎言显然无法令人信服,明景宸道:“你是碰到了什么人或事?是不是与你混进宫的目的有关?”
薛苍术心惊肉跳,差点维持不住镇定,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猜到这个地步。若是再多待一会儿,不知还会被他看出点什么来,于是她再顾不得对方阻拦,着急忙慌地跑了。
好在等她端了药回到寝宫的时候,明景宸像是忘了方才那回事,再没有对她的事刨根问底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当做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就这样一直到两天后的清晨,秦太监奉天授帝之命来接明景宸去揽仙台。
见避无可避,明景宸只好上了轿撵,薛苍术不放心他一人前往,遂混在随行侍候的宫人队列中一同出了皇宫。
除了抬轿撵的力士、宫娥太监,秦太监还带了二十多个羽林卫,一路上这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绕在轿撵四周,与其说是为了例行防卫,还不如说是为了防止里头的人自己跑了。
明景宸心知在这样严防死守的监视中自己逃跑的胜算几乎没有,也就放弃了谋划,干脆闭目小憩不再做他想。
轿撵一路晃晃悠悠地穿过大半个帝京来到城西的神微山脚下。
秦太监执拂尘侍立于轿外,恭敬地道:“揽仙台坐落在山腰,此刻上山约莫还需走上一个多时辰。这些抬轿的力士向来稳当,您不必担忧。”
明景宸掀开轿撵的帘子抬头看去,只见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山道绵延消失在苍翠欲滴、树荫葱茏之间,四周蝉鸣聒噪、鸟雀啁啾,隐约还能听到山上传来几下悠远的撞钟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山,果然如秦太监所说,这帮抬轿撵的力士很是稳妥,走山路犹如平地。途中换了一拨抬轿的人手,前后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才抵达揽仙台门口。
明景宸抬眼望去,只见传闻中的揽仙台虽是在道观的旧址上兴建的,可如今单从外观上来看早已与道观大相径庭,琼楼玉宇,飞檐碧瓦,水榭亭台,珍禽异兽,无所不有,与帝王行宫无异。
秦太监将人安置在一座叫洞天春的院落中。
明景宸看着匾额吟道:“铁笛横吹沧海月,纸袍包尽洞天春。”暗道兕奴沉迷于方士丹药,这揽仙台一路走来,各处亭台楼阁的别称都与寻仙问道相关,不禁低低一叹。
秦太监听他叹气,赶忙问道:“可是此处有不妥的地方?”说着就要带他重新去挑处合心意的地方居住。
明景宸道:“不必了,你们先行退下,我不惯有太多人近身服侍,留两个伺候汤药的便可,其他人无事不要进来打搅我休养。”
秦太监道:“是,老奴遵命。这些天陛下白日都与仙师们一道待在丹房里,老奴这就去向他复命。”
秦太监带人走后,没过多久,薛苍术以送药的名义溜了进来,她把药碗塞给明景宸,自己坐在桌边吃糕点,边吃边说:“这狗皇帝真会享受,那么大的皇宫还不够他折腾,又搞出这么座狗,屁仙台出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诶,你还别说,这山上就是比宫里凉快,是我我也躲在这儿。狗皇帝这不还没成仙呢,就已经过上神仙日子啦!”
◇ 第204章 暑热心焦
薛苍术见明景宸望着远处的碧空飞檐不说话,想到这一路上秦太监的谨小慎微,刻意讨好,不禁愈发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明景宸心知即便实话实说,对方也多半不会相信那么离奇的事,索性含糊其辞地道:“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我祖上与他皇家有些沾亲带故的牵扯。”
薛苍术很是惊讶,“原来你家是皇亲国戚!”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因获罪没落了,没剩下几个人。”
薛苍术不解道:“那你为何会在皇宫里?连皇帝的亲信大太监都对你俯首帖耳,毕恭毕敬?我还没见过哪个罪臣后代会有你这样的待遇。我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你休要骗我,还不从实说来!”
明景宸见她不依不饶,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无法。如果再想知道其他,不妨咱俩做个交易,你先说说你的事,如何?”
“不……不如何!”薛苍术反应很大,为此再不敢打探明景宸的事。***明琬琰已经好几次掀开马车帘子去看骑马走在前面的人,邹大见他已然沉不住气,只能轻敲车壁来隐晦地提醒他戒骄戒躁。
明琬琰气得摔了车帘,这几日高炎定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既无亲近之意也不嘘寒问暖,甚至对待他那几个手下都比对自己来得热络,着实可恶。
当初在北地,邹大是见识过高炎定对明景宸本人的执念的,所以这次见到对方这样一反常态,起先还以为是他对明景宸新婚夜不告而别的事心存怨怼。可好几天过去了,对方仍旧不咸不淡,甚至不会主动来攀谈,导致邹大越发担心是否是他俩哪里露了馅引起了高炎定的怀疑。
更让人心焦的是,邹大早就从潘吉口中得知,高炎定他们此行就是为了去帝京找明景宸,可如今遇到了“明景宸”,高炎定非但不回北地去竟仍然要继续朝南走。
他们虽没说是往何处去,但上帝京的路邹大闭着眼都认识,越往南走,他越心惊肉跳,实在拿不准高炎定心里究竟有何筹谋。
如果他俩没露馅,他们去帝京究竟又是为了哪般?邹大和明琬琰冥思苦想也想不出除了明景宸,高炎定还有什么非要去帝京的理由。可如果对方已经识破了他俩的易容,为何干脆不与他二人撕破脸却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没让手下人严密地监视他俩的言行?
邹大骑着马忍不住浮想联翩,然而不论他怎么去揣摩高炎定的心思,始终毫无头绪,这样的结果倒教他也差点跟着沉不住气。
今日天气炎热,官道上草木稀疏,无遮无拦,毒辣的烈日当头罩下,晒得人头昏脑涨。明琬琰虽有片车盖挡着日头,但马车之中也闷热难捱,竟不比在外面骑马晒太阳好过多少。
这些年来他哪吃过这样的苦,每到盛夏,宫内总有用不完的冰,还有宫娥太监殷勤扇出的凉风供他消暑解热,何曾这般狼狈过?
暑热外加心气难平,明琬琰愈发受不住,只觉得心跳骤急,太阳穴突突地跳,耳鸣眼花,直犯恶心,他掀起车帘对着高炎定的背影软绵绵地呼救,“炎定——炎定——我难受——”
高炎定回头看他,见“明景宸”满头虚汗,面色潮红,连忙奔到车前查探。
“明景宸”呜咽一声,扑到他怀里,高炎定摸了一手的汗,又发觉他皮肤灼热,目光涣散,直嚷嚷着头疼。
邹大也凑了过来,“这是中暑了,得赶紧找片树荫给他降温乘凉。”
高炎定听了对潘吉道:“我记得咱们带了祛暑的丸药,去取了来。”
潘吉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拿了药袋子跑过来,高炎定翻找一通,找到几枚藿香正气丸后给他用水送服了一枚下去。
“明景宸”拽住高炎定的手,红着眼睛道:“我仍旧难受。”
高炎定道:“你再忍一忍,等过会儿找个阴凉处躺一躺就没事了。”
“明景宸”摇摇头,只抓着他不松手,“我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就是立马死了都无人得知,我要你陪我。”
高炎定下意识要拒绝,转眼又见对方以及潘吉和那个护卫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到嘴的话只好吞了回去,勉强应了下来。
众人继续前行寻找能避暑的地方,高炎定坐在马车里,“明景宸”依偎在他肩膀上,虚弱地问他:“你还在生我的气?你这几天很少和我说话,你是打算永远都不要搭理我了么?”
高炎定道:“你暑热未消,别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