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番茄加糖
他在马上放肆大笑,明景宸不耐,愤愤地捶打车壁,怒视着他,“你笑什么!”
高炎定笑够了,可嘲弄仍旧深刻地挂在脸上,“我笑什么?我笑何来钱粮!何来赈灾举措!何来朝廷!”
明景宸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弄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想起要反驳他,“休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高炎定执鞭的手指向南边天际,嘴角的冷笑如同隆冬的冰锥,刺骨寒凉,“都说天子奉天承运,至高无上,可我所闻所见的却是一个贪欢爱美、枉顾人伦、骄奢淫逸的昏聩帝王!天授帝已十多年不上朝,御门前积的灰都有三尺厚。赈灾安民?哼!他知道什么灾?懂得什么令?这些年来纵得朝廷里外欺上瞒下,朋党比周,腐朽不堪!”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那些灰扑扑的灾民头顶上掠过,眼中藏着不易为人察觉的悲哀和愤恨,“等他想起赈灾,恐怕湄州这些地方早已赤地千里,白骨遍地了。”
珠云听了一耳朵,又见明景宸伏在窗口低头不语,便扯了扯他衣袖,道:“公子,奴婢从府里带了好多点心,现在就分给这些人好不好?”
明景宸没反应,珠云以为对方是默许了,连忙拿上食盒就要下车,却被一记甩在门上的马鞭吓了一大跳。
【作者有话说】
小宸以为的盛世太平并不存在,接下去还会各种打击+1o(╥﹏╥)o小宸emo了,要吃点海星才能好的那种( ˊ)给点海星吧,宝宝们~~~
第0034章 士林清流
“不许停留,继续赶路!绝不可以把食物和钱财分给灾民!”珠云被高炎定严厉到可怕的表情镇住,只能抱紧了食盒瑟缩着钻回车厢里再不敢动弹。
高炎定训斥完,回头见明景宸仍旧不说话,神情空白,像个精致易坏的玩偶,他的心忽而软了一角,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为对方撩起吹乱的发丝,他的指尖干燥微烫,触在白瓷似的肌肤上,如同烈阳照射冰雪,疾风拂动杨柳。
“别看了,在车里躺一会罢。”然而对方不领情,在他手背上打了一记,车帘还被甩在脸上,像是挨了一巴掌。
“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怎么会有这样没心肝的浑人?高炎定气不过,泄愤地在车壁上甩了十来下鞭子,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鞭痕,“光这些就受不了了?你等着,这一路有的是精彩的戏码!”
两人因为这次争吵三日不曾说过话。然而越往前走,明景宸越发知晓高炎定最后那句话并非无的放矢。
湄州灾情遍地,且越接近荆南越严重。一路行来,饿殍遍野,十室九空,不仅如此,后来他们还遭到了流民劫掠。
起先高炎定还留着几分仁慈,不愿对这些人动真刀子,然而人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滋生出来的凶狠,能把良善湮灭,流民人多势众,如同一群忍饥挨饿的狼,将他们十来人的车马团团包围住,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高炎定见形势不对,再拖延下去只会招来更多的流民,到那时仅靠他和亲卫根本无法护住明景宸他们。
于是他当机立断拔出短刀,率先斩杀流民,“护好车架,即刻突围!”
亲卫齐声应和,刷刷亮出刀剑,砍瓜切菜地将纠结在附近阻挠他们前进的流民解决掉,强行破开一道口子迅速逃离包围圈。
他们不敢恋战,驱赶着车架一路疾驰,直到身后再不见那群失心疯般围追堵截的流民,才放缓了速度。
高炎定不放心,掀开车帘去看,只见珠云脸上挂着泪痕,正给人揉心口,明景宸双目紧闭,神情痛苦,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见此,他立刻钻进车厢内,将荷包中的丸药掏了一枚塞入对方嘴里。马车颠簸,他干脆把人搂在怀里,让他能躺得舒服些。
过了很久,怀中之人因为心绞痛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两人谁都没有察觉此时的姿态有多暧昧缱绻,直到胸前衣襟上传来湿意,高炎定才后知后觉地将人翻转过来。
只见明景宸脸上布满眼泪,睫毛被打湿,如同两片断翅的蝶翼,他既不哭闹也不发出哽咽之音,只闭着眼任凭泪珠从湿红的眼角滚落。
高炎定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肆意流泪的模样,顿时慌了神,他捧起明景宸的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哪里痛?是不是方才撞到了伤处?”说着就要去解他腰封,却被阻止。
明景宸摇头,仍旧闭着眼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高炎定指缝里,滚烫至极。
高炎定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泪水也能如此之多,比横亘南北的江水还要滔滔不绝。
用衣袖为他擦拭,很快湿了半截,高炎定不懂如何安慰人,也不知明景宸究竟有何伤心事会一朝泛滥不可收拾。
这人时而狡黠戏谑,时而可恨难缠,时而清高疏离,时而撩拨人心,他该是姿态高傲,恣意随心的,而不是困守在负面情绪里,画地为牢。
从泪流不止到眼角干涸,明景宸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神情一直淡淡的,无悲无喜的样子,高炎定摸了摸袖子和衣襟,才确定方才不是幻觉。
明景宸吐息很轻,醒着和睡着没什么区别,高炎定分辨不出,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便干脆闭了嘴,陪他坐着马车颠簸着一路南行。
后续又碰上几次流民暴动,好在有惊无险,安然度过了。
明景宸这几日神思困顿,睡着的时候多,连白日都很少清醒。
军医被高炎定赶鸭子上架,急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也无济于事。
高炎定只能让珠云用参片压在明景宸舌下吊着一口气,期望能尽快赶到荆南见到薛苍术。
然而刚踏入荆南界线,又碰到小股贼寇正在冲击一队押解囚犯的官差。
这些贼寇与之前的流民不同,有组织有武器,进退都听从号令,且每人头裹红巾,对过路的商贾、难民都劫掠抢杀。
“是承平道。”高炎定暂时没有与这帮妖人发生正面冲突的打算,他本想还未引起注意,绕道而行,可没想到,那群差役贪生怕死,竟然丢下囚车哭嚎着朝这边跑来。
承平道的妖人像群摆脱不掉的豺狗,一边砍杀差役,一边眼冒精光地盯上了新出现的猎物。
高炎定从箭筒里抽出三枚羽箭,拉弓如满月,“嗖嗖”三声,射穿领头的三人胸膛。
亲卫紧随其后,结成翼型从左右包抄,虽承平道凶残,但在这些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存活下来的人面前,不值一提。
他们很快扫清了妖人,并留下了两个活口。
一名亲卫回来禀报,“王爷,那囚车里的犯人自称是师文昱师大人。”
“师文昱?”高炎定有些吃惊,师文昱在帝京任官,因学识渊博加上他为人正派高洁,在士林中名声极好。
此人怎会成为阶下囚遭到贬官流放?
因师文昱的师承与自家祖辈有些渊源,高炎定便决定亲自去问一问。
师文昱面黄肌瘦,身上带伤,被拷在囚车里潦倒不堪。
他见一个威严高大的男子迈步来到跟前,勉强撩开眼皮瞥了对方一眼。
下一刻他瞳孔微缩,挣扎着坐起抓住囚车围栏,激动道:“镇北王?你是镇北王?”
高炎定见他识破自己身份,便不再掩饰,坦然承认道:“是我,师大人,久违了。”
师文昱四五十岁年纪,头发已然花白,脸上饱经风霜,相貌声线比记忆中的名儒苍老了太多。
高炎定砍断围栏和枷锁,让人先带老大人上马车,给了干粮和水,又命军医给他瞧瞧身体。
师文昱一介文人,这一路流放吃尽了苦头和摧折,本以为会死在妖人手里,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他逃过了一劫。
对于能在荆南碰到高炎定,他又庆幸又惊诧,没成想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等他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里头还躺了位病弱清瘦的俊俏公子。
【作者有话说】
被流放的师大人:怎么会在南地碰到镇北王?怎么马车里还有个俊俏公子?
王爷:我说我是来南地春游的,你信么?
今天的小宸仍旧在emo (っ╥╯﹏╰╥c)
第0035章 君王无道
这位公子像是不太爱搭理人,从头至尾没正眼瞧自己一眼,为此师文昱作为文人的自尊感到了冒犯。
既然不搭理老夫,老夫也懒得睬你。
师文昱坐在车厢另一边,咬了口干粮,嚼巴嚼巴,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军医给他把了脉,除了饿狠了身体虚弱,还受了皮肉伤外,别的暂无大碍。
高炎定骑马与车架并行,师文昱缓过气后,便与他聊了起来。
“王爷很少出北地,如今怎么来了荆南?”师文昱不是傻子,见高炎定一伙人乔装成乡绅不声不响地跨过天堑,便知道他们别有所图。
根据朝廷法度,藩王未经天子批准,不得随意离开藩地,否则视为叛乱。这事若让旁人知晓捅到了天授帝面前,谁都保不了镇北王。
高炎定倒是没什么顾忌,轻描淡写道:“为了求医。”
“哦?”师文昱斜了那孤冷公子一眼,心道此人究竟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堂堂镇北王不惜枉顾禁令,冒险潜入南地为他寻医问药。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到车外高炎定的询问声,“师大人又是为何会被流放到此?”
师文昱抓了抓胡子上的干粮碎屑,长叹了口气,道:“君王无道!君王无道啊!”
师文昱满脸颓唐,想到帝京里的糟心事,不禁悲从中来。他情绪起伏剧烈,沉浸在愤慨失望之中,所以没发现那个冷漠的公子动了动,睁开眼瞧着这边等候他的下文。
高炎定却都看在眼里,觉得明景宸对于有关帝京和天子的事未免太过关注了,前两次发脾气,还都是因为提到了天授帝,如果非要说他是因为被忠君爱国的文人思想荼毒太深,似乎又有些牵强。
他盯着明景宸沉静淡漠的脸,顺着师文昱的话道:“天子无道也不是一两天了,师大人为官向来刚直不阿,会有这般境遇,恐怕是因直言不讳惹恼了君王罢。”
师文昱抹了把泪,点头道:“正是如此。”
原来这位师大人因为湄州等地的灾情多次上凑天听,但每次递折子上去后便如同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天授帝疏懒政事已久,但灾情刻不容缓,师文昱见几次无果后便舍得一身剐,勇闯揽仙台企图面圣陈情。
没想到一进去,就见天子衣衫不整正压着豢宠在那亭台里胡天胡地,光天化日之下淫、声浪、语,肆意妄为,简直荒唐至极。
因为太生气,师文昱不顾内监阻拦上前拽开天授帝,就是一顿痛骂。
没想到天授帝不以为然,一点没有被臣子看到自己白日宣淫的羞耻感,脸上还带着未餍足的慵懒神情,竟叫宦官将他架下去,好让他继续干那不知羞的事。
师文昱怒火中烧,又见那豢宠娇无力地坐起身子,两条细白笔直的双腿上还留着青紫的指印。
对方背对着师文昱将袍子披在身上,油亮的长发披散下来,有如黑瀑,他堂而皇之地站起身,长腿在袍服摆动间若隐若现,师文昱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竟清楚看到小腿内侧有不可说的浊物缓缓流淌了下来。
他眼前一黑,顾不得非礼勿视的原则,指着那人脊梁骨就是一顿臭骂。
起先天授帝和那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天授帝还笑呵呵地吩咐宦官稍后寻医官给师大人开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后来不知哪句话突然命中天授帝痛处,前一刻还笑着的天授帝怒而暴起,朝着师文昱心窝就是一脚。
可怜的师大人一腔忠君爱国的热忱被这记窝心脚跩凉了大半,他想痛斥天子,嘴却被堵上,他想爬到天子脚下,又被几名力士拖着扔进了天牢。
不出半日,天子的御令就下达了,要革了他官衔,上百斤大枷,游街流放,遇赦不赦,永不录用。
这还是因为士林文官联名奏请让天授帝退了一步后的结果。
说到此处,师文昱捶胸痛哭,再次怒斥天子荒淫,社稷垂危,真是声泪俱下,令听者动容。
明景宸移开目光,视线落在马车内壁的纹路上,瞳孔中似有波澜,却一闪及逝,若不是高炎定始终关注着,都不会发现他这一刻的心绪起伏。
马车辚辚前行,这一段路愈加颠簸,师文昱靠坐着,一连叹了五六声。
他抹了把脸,沉痛地说道:“老夫自小饱读诗书,学的是匡扶天下,济世安民的道理。想当年还是一介白身,老师带老夫去拜访您的祖父玄正先生,那般非比寻常的学识风采令人折服。老夫自那时起就将玄正先生视为楷模典范,虽没有他那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本事,但也始终恪守本心,抱着濯污扬清、为君分忧为民请愿的理念读书为官。可你们看看当今朝堂天下,官法滥,黎民怨,贼做官,官做贼,究竟是谁之过?”
高炎定没有应答,也知师文昱说这番话并非是为了有人附和自己。
他遥望远方,此时暮色照着大地,染红了荒芜的农田和倒塌的民房,本该千家炊烟、万家灯火的时刻,却只有乌鸦披着黑色的羽翼在奔走啄食。
师文昱道:“现下比之当年六王之乱的事态还要危急千百倍,当年有你祖父玄正先生力挽狂澜,如今又有谁能有如此胆魄和才智荡浊涤清,还天下太平?”
高炎定听后用一种悠远又发人深思的语调道:“寄希望与他人,非明智之举。与其期待一个没有着落的英雄贤才,不如以自己血肉为枪矛,励精图治,创四海升平。”
师文昱欣赏他的壮志,可要做到这般谈何容易,他越想越悲愤,朝着愈渐西沉的金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天不假年予玄正,悲哉!惜哉!”
明景宸睫毛颤动,他挣扎着直起身,也不看正愤慨高呼的师文昱,只盯着车外高炎定的脸,眼神专注又执着,“你是高玄正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