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番茄加糖
高炎定嘴角噙笑,包括明景宸的那碗,实际上他已经一连喝了七八碗。戎黎人嗜酒如命,对中原人的偏见又根深蒂固,即便结了盟,也总想着能压他们一头。
他早看出这帮戎黎蛮族没安好心,故意要自己出糗,自己如何能让他们遂心如意!
在明景宸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他轻快地说道:“无碍,就这么点酒还放不倒我,你只管在一旁看着就好。”
明景宸忧心忡忡,刚才老妪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让他记起戎黎烈酒的可怕来。
当年他想要瓦解戎黎与穆王等人的联盟,不让兕奴腹背受敌。
算得上是他有求于戎黎人,戎黎人好酒,谈判的过程中自然少不得饮酒。
自己酒量算不上出众,但为了达到目的,为了桓朝的江山稳固,为了兕奴,他只能来者不拒,成为人前的千杯不醉。
但那酒的烈性给他留下的阴影,时隔五十多载,照样挥之不去。
劝阻的话被高炎定坚毅的眼神全部堵在了喉头,明景宸只好放任不管,却不敢离开半步,若是这人待会儿醉得狠了,他可不能让堂堂镇北王真醉得扑在沙地里爬不起来。
很快,一个戎黎壮汉搬了个沉甸甸的酒坛子越众而出,里头少说装了四五十斤的酒。
高炎定眼睛都没眨一下,揭开封泥后抱起来就是一顿豪饮。
他喝得极快,像是喝水一样轻松,只见他喉结不断上下滚动吞咽,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布着一层细汗,衬着小麦色的肌肤,愈发显得英姿勃发。
“好酒!”他大喝一声,将空坛子高高抛起,酒坛落下时撞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顿时爆出无数碎片,犹如鼙鼓之响。
高炎定豪爽地用袖子擦去嘴边酒液,因为饮了酒眼眸熠熠生光,里头倒映着苍莽沙海和烈日灼焰,直教人不敢逼视。
“再来!”
老妪面色发灰,万万没想到高炎定的酒量竟然这般得好。
第二坛酒立马被搬了过来。
高炎定如法炮制,再次将其一饮而尽。
这下,不仅是云州将士叫好不迭,连戎黎人都不禁为这位豪迈勇武的中原王爷唱起了赞酒歌。
不同于中原的歌曲典雅婉转,戎黎人的歌声雄厚粗粝,高亢嘹亮,像一只古老的号角被悠悠吹响,连着涛涛沙海与广袤天地,亘古绵长。
老妪强笑道:“王爷的酒量古今少有,我戎黎勇士甘拜下风。”
谁知,高炎定突然逼近,他个头要比老妪高了很多,当他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总给她一种仰望崇山险峰的胆战心惊之感。
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却一丝醉意也无,仍旧灵台清明,威势迫人,他说话时喷吐出的气息滚烫异常,像是吸收了大漠黄沙中所有的热量,如同一轮活生生的烈日,欲与头顶的金乌争辉,“老太婆,别觊觎不属于你的人和东西,若论治军和功夫,你远不及塔尔汉,当日我能斩下他一臂,你呢?你觉得你能扛得住我一击?”
老妪竟在毒辣的日头下感到刺骨的寒冷,不禁微微战栗,她白着脸强笑道:“……王爷……您说笑了……”
“本王从不开玩笑。”高炎定残酷一笑,“自古嫦娥爱少年乃人之常情,不过你如今一把年纪,老菜帮子一个,想吃嫩草也不怕崩了牙。”
【作者有话说】
古代的酿酒技术远不及现代,所以酒并没有想象中的烈,而且整坛地喝,差不多是喝一半撒一半
◇ 第110章 我来背你
老妪被他毫不客气的羞辱之言批判得羞愤交加,几经隐忍才咽下这口恶气,“您多心了,我并无塔尔汉的狼子野心,只盼您能如约遣使者前来商谈互市一事。”说着谦卑地行了个戎黎的至高礼仪。
高炎定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表现得淋漓尽致,此时他脸上笑意盈盈,方才半威胁半恐吓的警告之态似乎只是老妪的错觉。
他道:“本王一诺千金,只要你恪守本分,不生出非分之想,本王自然遵守诺言。”
再次得到高炎定的保证后,老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生出几分依依惜别之情来。
当然这些离愁别绪和高炎定一点关系都没有,仅仅是因为明景宸这个人罢了。
此次分别后不知何年何月再重逢,自己这把年纪,实在没有第二个五十年可等了。
老妪这些天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位景公子越来越像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如今回想起当年那些事,被风沙和岁月模糊了的旧人面目已渐渐被眼前这张昳丽不凡的脸取代。
似乎那人还好端端地活在自己眼前,一颦一笑皆如当年那般动人。
也许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罢,老妪这样宽慰自己,五十年前就被中原皇帝赐死的人怎么还会活着?即便活着也不该是现在这副风华正茂的模样。
她舒出一口浊气,对高炎定悄声说道:“王爷,您有吞吐天地之志,您的野望比我的更为高远,将来成就的功业定当名留青史。”
高炎定听她说得好听,但他是什么人?可不会因为这么两句奉承就自得地找不着北了,“你要说什么?”
老妪粲然一笑,“我曾有个真心爱慕的男子,几十年前他就死在了如今的中原皇帝手上,我与那老皇帝有切骨之仇。若您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请您将之千刀万剐,摧毁他的宗庙,灭绝他的子嗣,让他成为千秋万代的笑柄。”
高炎定以为她说的人是个戎黎人,因为桓朝和戎黎的争斗在战场上不幸身亡,所以她才会把这笔账算在天授帝头上,便有些不以为然,嘴上回得滴水不漏,“你醉糊涂了罢?我是桓朝的镇北王,自当忠于天下、忠于朝廷,休要胡言乱语!”说罢大步走开,去和手下将领交代开拔事宜。
老妪揩了下眼角,嗤笑出声,等心绪平静后转而走到明景宸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明景宸打开一看,发现里头装了满满一匣的种子。
老妪道:“这是天宝花的种子,之前看你喜欢那花还说云州没有,我便送你一匣,愿你能在云州早日种出天宝花。”
明景宸珍而重之地将匣子盖好,“多谢。”
不远处的高炎定已经骑在马背上,见他俩还在依依惜别,忍不住臭着脸高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
明景宸眯眼瞧了眼还未升至当空的太阳,心下无奈,他抱拳朝老妪作了个揖,“素光,就此别过,望将来你我还有相见的机会,保重!”
来时三人历经艰难险阻,去时旌旗招展,人喧马嘶。
明景宸上了马,再次招手与老妪挥别,并又深深地望了远处的月煌城一眼,最后扬鞭跟着高炎定策马而去,掀起漫漫尘沙。***是夜,明景宸辗转睡不着,便偷偷溜出营帐坐在远处的一块巨石上遥望南辰北斗。
怀里还揣着白天老妪送的一匣子花种,他摩挲着匣子上算不上精湛的雕刻纹路,忧思万千。
然而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伴着一声男子的轻咳。
高炎定撩起下摆,一屁股坐在他身侧,笑道:“怎么?还在想你那老朋友,才分开一天就思之如狂,夜不能寐了?”他一眼认出明景宸怀里宝贝似的抱着的破匣子是那老太婆临别前给的,不由的醋海翻腾,连骨头缝、头发丝都冒着一股子酸味儿。
他不屑地撇撇嘴, 对明景宸总跟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不清不楚感到头疼。
一个天授帝就罢了,怎么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戎黎都有觊觎他的人。
真正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祸害!
见心上人不搭话,高炎定也不恼,他转而说起旁的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不过是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颇有些天马行空,漫无边际的样子。
实际上高炎定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他就是乐意与明景宸说话逗趣,即便自己的十句话只能换来对方一句应和,他也会发自真心地感到雀跃。
“今日赶路可有累着?”此地离云州路途遥遥,他虽归心似箭,可一看到明景宸瘦得略微凹陷的面颊,又觉得脚程缓上一缓也无妨。
他想,等回了王府,定要盯着景沉多吃点滋补养生的药膳,好好将近些时日以来亏空的精神气养回来才行,明景宸向来要强,要他说出类似示弱服软的话比杀了他还要难以忍受,他白了高炎定一眼,冷声道:“我身体尚可,放心,定然不会拖累你们的行程。”
这话里生了尖刺,高炎定可不爱听,知道自己的好心又被当成了驴肝肺,他咬得牙关嘎吱作响,最后只能泄气道:“等回去定要再寻访名医替你好好看看,最好能把薛苍术抓回来我才能放心。”
明景宸可不想他再去祸害人家薛神医,薛苍术志在四方,比普天之下的许多男儿都要胆识过人,志向高远,若是因为自己害她不得自由,他实在于心难安。
“她说过我这身体要慢慢将养,把她找回来也不会有所改变,何必又大动干戈。”
“你说得在理。”高炎定嘴上这样说,心里可不这样想,“景沉,我听潘吉说你们来的路上碰到了沙暴,即便是我碰到这样的天灾,生死存亡也大多要听凭天命,你虽大难不死,但我仍担心你有所损伤,所以这回你得听我的,回了安宛要好好保养自身,切勿再劳神费力。”
自己劳神费力还不是被他害的,明景宸有些无语。
况且当初沙暴里奔逃,他自己实际上没费多少力气,全程都是邹大背着自己逃命。
“你说什么!”高炎定怒目圆睁,连声音都一下拔高了几个度。
明景宸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高炎定一字一顿道:“他、还、背、过、你!”
明景宸不明所以,“对啊。”虽然当初是有点生气,觉得被个大男人又拎又背的实在有失颜面,但平心而论,自己拖着这样一副羸弱不堪的身体,那个时候如果没有邹大,单靠自己早就葬身沙海了。
他向来恩怨分明,虽然邹大来历不明,目的不纯,但他救了自己一命是不争的事实。
这份恩情将来还得寻机报答才好。
然而高炎定可不这样想,他在得知邹大背了明景宸一路,又妒又羡,只恨不是自己陪同心上人一路患难与共。
他蓦地站起来,背过去蹲下身,对明景宸道:“上来。”
明景宸:“???”
高炎定回头催促他,“快上来,我背你。”
◇ 第111章 四四方方
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神经?
明景宸可没闲心大半夜和他玩闹,现在他只想回去睡觉,便将对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谁知他刚站起身,就被高炎定大力拉扯了过去,整个人扑在了对方背脊上,接着身体往上一轻,就被对方托了起来。
明景宸上半身晃了又晃,像还没拉满的船帆,差点从他背上栽了下去,他下意识环住了对方颈项才稳住身体重心。
高炎定如同一只疯癫的野狗,黑灯瞎火地在戈壁中撒丫子狂奔。
“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明景宸的呼喊都被呼啸的北风化解掉了大半,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到后来连嗓子都喊劈了,荒腔走板得有些好笑。
高炎定边跑边说:“我跑得不比邹大那个贼人慢罢?我还能跑得更快!”说着又是一阵疯跑。
明景宸被寒风吹得鼻子都红了,可不管怎么捶打叫喊,背着自己的疯子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两人越跑越远,驻扎的营地早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周遭除了沙子就是光秃秃的岩壁。
耳旁是呼啸的风,两边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头顶是紫蓝色的浩渺星空,以及不知何时纠缠在一块儿的喘息声。
明景宸的嗓子已经冒了烟,连一个字都喊不出了,到了这会儿,索性由着他去了,只安静地伏在他背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当高炎定跑得精疲力尽,汗如雨下时,他才慢慢停了下来。
“景沉?”他叫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便回头去看——春山颠倒,腮晕潮红。竟是睡着了。
看来白日里赶路真的累坏了他。
高炎定立马闭了嘴,只慢慢朝来时的方向走。
此刻,星汉灿烂,银白色的月光照在砂砾上,人像是踏波逐浪,行走在江湖水域之间。
高炎定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平静安逸,天地间似乎独剩他二人,他也总有种可以背着明景宸一直走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然而再广袤的戈壁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到了月上中天时分,两人回到了驻扎的营地。
此时负责今夜放哨的将士正在换班,听到动静纷纷警觉地将武器对准了同一个方向。
“是我。”高炎定从夜色里步出,因担心营地的篝火烧得太旺会惊醒背上的人,便稍稍侧过身,借着自己高大的身躯将耀目的火光遮挡了大半。
他又朝众人“嘘”了一声,免了大家的见礼,然后在十来道诧异错愕的目光中,背着人进了同一顶帐篷。
结果还是把人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