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方贝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比武在玉龙台,谢漆问起比文的场所,许开仁眼中亮光更盛:“代闺台此前就坐落在东南边缘,位置虽偏,胜在向南是城外的白涌山,景致开阔,适宜文人吟诗作对。宰相大人体恤此地的大兴土木,文试的场地便征用了代闺台,休整之后不复从前破败了。”
谢漆微怔,征用代闺台不过是场地问题,本质是要征用大片的代闺台文人。
晋国持续了数百年的世家掌权局面,也不知在他有生之年能否看见打破。
许开仁兴起:“两位大人,不知可有意移步代闺台一看?”
方贝贝抢答:“看!”
许开仁笑着在前头引路,谢漆在身后哭笑不得,拿手肘撞撞方贝贝:“绛贝兄,你我是武夫,此番出宫是来适应场地的,况且白丁之你我去看代闺台,身上的粗鲁之气只怕要搅浑了先生们的风雅。”
“谢大人言重。”许开仁笑着回头,“不敢当大人一句先生,代闺台聚着的都是些酸儒和下九流,皆为民间的下游,请两位大人移步去是压台,若代闺台有灵,只会欢迎两位的踏足。”
方贝贝不知怎的眼神总离不开这书生,大有色令智昏的奇妙由头:“玄漆贤弟,我们难得出宫一趟,不如趁这难得机会,多探熟这片区域吧,五天后当值才能胸有成竹。”
谢漆被方贝贝突如其来的文雅说话激得一身鸡皮疙瘩,刚想笑他两句近朱者赤,心里忽然想到方贝贝原本就是单纯的人。跟着爱抽疯、满口污言秽语的高沅,他就被带着说话粗俗,做事狠决,现在跟文人接触,也就被影响出几分文质彬彬,这不是坏事。
其实霜刃阁的绝大多数影奴都单纯,无非是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选择面如果广阔了,呈现出来的性情举止又不相同了。
只是九成九的影奴终其一生只有一个选择,跪生战死。
等到了代闺台,谢漆远远看见一对有些熟悉的男女,身体愣住了。
——烛梦楼的谢红泪和谢青川竟然也在。
他陪着方贝贝瞎逛了一会,很快借口人有三急离开,匆匆绕过来来往往的士农工商下九流,踟蹰片刻,走到了他们姐弟面前。
“谢姑娘,谢公子。”
谢红泪简单易容过,戴着面纱,穿的素服,素面朝天且在脸上点了三颗痣,她在西区是艳绝的黄金娼妓,到了东区就化作寻常的抱琴歌姬,身边的谢青川也是轻装上阵。
听到称呼,谢青川高大的身形站在谢红泪面前,审视着谢漆:“敢问阁下何人?”
谢漆并不打算隐瞒,开门见山:“在下御前近侍谢漆,七月里与主子去过烛梦楼,正巧看见两位登台演奏,心有惊叹。”
他看到谢红泪纤长但指节长茧的手指拨开谢青川,面纱上的容长美目静静地盯着他,盯了片刻:“妾身竟与大人同姓,实令妾身不胜惶恐。敢问谢大人族祠何方?或有缘,妾父在族中祠。”
“在下出自霜刃阁,无家不知祠。”谢漆笑了笑,“或许祖先在百年前与谢小姐的宗族同在一片飞檐下,一姓之谢,百年之缘。”
谢红泪眼里没有波澜:“妾身低贱,怕是没有这等缘分,不知谢大人到我姐弟面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谢漆心里暗叹谢红泪真是冷若冰霜,想结交都无从结起,总不能说前世你是我现在的主子的红颜知己吧。
他摆出一副曲迷的模样:“上次烛梦楼侧耳倾听,只觉得两位的演奏当属人间能得几回赏,此刻在这里遇见,按讷不住听曲之心,就来大胆问了,不知两位是否会在这里演奏?”
邦交上总是需要一些歌曲杂技的,他猜想是吴攸有需要用她的地方。
谢红泪不多透露什么:“代闺台周边多有云游歌姬,妾身来访故友而已,今后若是有缘,或许也能登台奏曲,只是不知届时能否与大人再结缘了。”
谢青川又接口:“谢大人见谅,天色不早,草民与家姐需得回楼中了。”
谢漆只得说声告辞,要想打入烛梦楼,凭他还是太难了。
他目送着谢红泪姐弟离去,转身时,谢红泪绣鞋踏上马车,遥遥再望了他一眼。
谢漆回去找方贝贝,找到人时发现他孤身一人待着,手里拿着一本粗制滥造的薄册子。
“小贝,怎么就你一个?许先生人呢?”他打趣着在他面前挥手。
方贝贝低着头看册子:“韩尚书也在这里,看起来和他交情不浅,把他叫过去议事了。”
谢漆吃惊:“你竟然不反驳我对你的称呼?看什么呢看这么入神。”
他凑过去看,只见纸面粗糙,墨迹晕染的劣质手册上,写着工工整整的瘦金体,只看两句,谢漆就看出内容正是他前世读过之后备受震撼的大晋兵士论。
他抬眼看方贝贝的神情,见他出神,轻声问他读后感,语气轻得像是怕惊扰一个梦中的黑夜人:“这册子哪来的,写的什么?”
“许先生写的,我看其他书生聚在一起边看边议论,听到他们嘴里念叨着霜刃阁的名字就买下来了,这篇叫大晋兵士论。”方贝贝哗啦啦翻到了前面一页,指尖垂在霜刃阁的一页,缓缓地念出来。
“谢漆,他写,‘霜刃阁壮士如云,只为权贵遮霜刃,竟小用如砍蚁刀,然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谢漆报以沉默。
不一会,方贝贝喃喃地问:“我也想问,我也想知道答案,为什么呢?”
谢漆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手:“或许,我们应该回去看一看武场了。这本册子,你要是想看就藏严实些,回去不要让你主子看见。”
方贝贝如梦初醒地把册子往怀里放好,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被翻新改造的代闺台,眼神是茫然的。
他又巴巴地问谢漆:“许先生在文章里那么问,我虽然是霜刃阁的,可我也没想过那样的问题,你想过吗?”
谢漆走在他左前方:“想过,没有答案。别想太多了,徒增痛苦罢了。”
方贝贝有些迷惘地抬手摸胸膛,隔着衣服贴那本册子:“痛苦吗?”
谢漆心想,等到哪一天你收到刺杀许开仁的命令,你会更痛苦。
只是这一世方贝贝武功没有废掉大半,不至于重蹈前世覆辙。
想了想他还是有点不放心,直接轻声明示:“你看了许先生的文章,应该能感受得到,那样的人,最为世家忌惮。我真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以后你主子命令你去将他斩草除根,你要是出于敬意和仰慕不愿意动手,你就走个过场,回去后朝你主子痛哭流涕地演戏,说许先生是宰相的人,身边有高手保护着,实在无从下手。”
说罢没听到回应,谢漆转头一看,只见方贝贝捂着心口眼圈发红。
他期望他看开些,抬手去拍他胳膊:“你一个大汉,怎么摆出这副西施捧心的鬼样子?”
方贝贝憋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来:“你主子还是陛下呢……他也会给你这样的命令吗?”
“我主子?”谢漆忍不住轻笑,“我主子一见我从玉龙台上摔下来,吓得比谁都跑来得快,接了你也没说牢骚。他看到我一脸被你揍出来的淤青,嘴上骂得不少,可他也没拿权势难为你。他和九王、太子不一样,许先生这样的人,他只希望多多益善。”
方贝贝低落地跟着他走了好一会,来到玉龙台前时,才轻声:“之前觉得你抛弃了五殿下转向他是迫不得已,原来你早就看透了。”
“嗯。跟着他我才能活着,心也不必死。”谢漆眯着眼看围在玉龙台周遭帮忙打杂的守城军,看到了里头忙碌的秦箸,挥挥手便走过去了,“我见到个熟人,咱们先各自看武场,到点汇合。”
谢漆不紧不慢地走到秦箸面前打招呼,秦箸一眼看到他,就认出他们在中秋夜的掰手腕擂台下见过。
他着急地从怀里拿出一方用布条裹住的东西交给谢漆:“小公子,我那天看到你在玉龙台上比武了,你现在还跟着陛下吗?这是他中秋节那天晚上,在小擂台上比力气赢得的彩头,他那时走得急没拿上,我代他保管了。”
谢漆手里拿着这不明彩头,不知道该说眼前这武将是实心眼还是其他,只得收下彩头请他到人少的地方:“秦将军,借一步说话,我如今是陛下的御前近侍,后天狄族和云国的使节都赶到,不知道你后天可否仍会在青龙门当值?”
秦箸不住点头:“卑职在的,到时人一定很多,守城会加两倍兵力,保证不出乱子。”
谢漆环顾四周,压低声:“我想请将军帮个忙,请多留意狄族来的武士,将军也是武艺高强的人,应当能简单分辨出哪些武士过于出挑。到时,我提前来到,将军告知我,我上玉龙台比武也能有所准备。”
秦箸痛快地答应了,笑出十八颗牙齿:“小公子,祝你旗开得胜,把那些外族人赢得口服心服!”
谢漆抱拳。这边拜托完,趁着这趟出来时间充裕,他在东区到处走了一圈,到不同街坊去探问百姓们对新君的看法,收获了大批百姓对高骊的肯定。
百姓提到高骊先提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对长洛城的解救,再提他对北境遗民的迁千里而安置。不过在安置遗民这事上,有人觉他不忘江东父老是有情有义,也有人觉得北境太多移民是两族混血,非黑发黑瞳的北境人其实在长洛引发了不小的舆论。
总体而言,此时的百姓对高骊还不太熟悉,对他的印象都只是纸面上的良好。
这次邦交,对晋国朝政重要,对高骊也至关重要,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向整个国都、晋国宣扬自己的德行。
得愈发小心。
逛完一大圈再回到宫城,太阳都已下山了,高骊正在天泽宫里拿着本书使劲看,有不懂的就问一旁的薛成玉,眉头时皱时展。
谢漆走上前去汇报,将今天所行规规矩矩复述一遍,称和秦箸偶然相遇。而后在薛成玉的注视下,掏出怀里把迟到了一个多月的中秋彩头交给他。
高骊听完他的解释有些开心:“朕看看是何物。”
把那被盘得包浆似的布条挑开,只见彩头是一个小长匣,长匣开,里头放着两块皂角,两小包不知道还有无香气的香囊,还有两支木削的发簪。
他摸了一会发簪,不知怎的,特别开心地抽出一支塞到谢漆手里:“朕很喜欢,送卿一支。”
谢漆纳闷地看手中发簪,看到簪头刻着四个字:岁岁相见。
高骊把手里的发簪大喇喇别在发冠上,谢漆悄然瞟过一眼,看到他的发簪也刻了四个字:
年年相欢。
第49章
十月初七,狄族与云国使节终于赶到长洛城。
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过三月前险些遭受灭顶之灾、而今依旧繁荣昌盛的大晋国都城,晋国百姓在街道两旁的店里或楼上,出乎意料地沉默冷视。
宫城的君臣同样以高高在上的沉默审视,厌恶俯瞰的冷意对待,在祭天台上高高站着,接受云狄全体的跪拜。
狄族的圣女白衣散发跪在狄族前端,以战败俘虏的匍匐姿态宣告全族在破军炮下的投降。
云国的二皇子云仲单膝跪在云国人队前,神情恭敬,行礼举止不卑不亢,虽臣服不卑微。
风尘仆仆的朝拜之后,云狄的使节们退回东区的东南一街落脚,朝贡的一切宝物都被压着,晋朝要到初十之后才肯收下,宝物也包括欲联姻的女子们。
这天晚上回去高骊一出反常的冷,御前宫人被那低气压震得战战兢兢,踩风上道地支开了薛成玉,不住用眼神和谢漆示意。
闲人退散,谢漆朝冷冰冰的高骊走去,单膝跪在他面前轻声:“陛下为何事不悦呢?”
高骊那张凶神恶煞的冷脸顿时破冰,弯腰发狠似地把谢漆拉起来抱住了,沉闷闷地低声说:“你不要跪我,这里又没有别人。”
谢漆在他怀里挣扎半天才钻出脑袋,无奈地微喘着:“见你不开心,不敢造次。小狮子,你这会的力气太大了,勒得慌。”
高骊忙松泛一些,大手不再发狠地捂着他蝴蝶骨,改成从颈椎抚摸到尾椎:“抱歉抱歉,脾气一上来就手脚笨重。”
“为什么发脾气了?”
高骊无意识地对着谢漆的腰又捏又揉:“今天……看见那些跪拜的使臣么,我看云国人没有什么波澜,但看狄族人,心里复杂得很。”
谢漆忍住被捏痛的呻‖吟:“想到你的恩师了?”
他记得高骊对恩师戴长坤的敬重,也记得前世掘开戴长坤的坟墓时,看到那具骨折无数的尸骨的震撼。
他想着,戴长坤恐怕是和狄族交战,死状才那般凄楚。
高骊瞬间变得低落,浑如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犬:“谢漆,你总是能一针戳到我肺腑里,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我。”
谢漆想,或许,高骊也比他还了解他。
“我师父的尸骨是我去收的。那天特别冷,狄族来进攻时,你相信吗?”高骊在他耳边轻说,“一半北境军饿得逃不动……真的是活生生饿到跑不快。我们没办法,师父留下来断后,让我护送着那些新兵撤回去。等我安顿好士兵,再回去的时候,我师父的尸骨不成样子,他握着那杆长枪跪在雪地里,朝着长洛城的方向。”
谢漆抱紧他。
“狄族人杀了我真正的父亲,可是我生母是狄族人,北境的老弱妇孺还有很多和我一样是两族的混血。”高骊喃喃,“打仗时我恨狄族人,现在看他们跪在下面的样子,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快。”
他推开谢漆,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看我,蓝眼睛高鼻梁,不是狄族人也不是中原人,娘亲不要我,没准还想杀了我,生父也不要我,他是皇帝,他讨厌我就像讨厌一只苍蝇……”
“你不是。”谢漆捏住他的脸,从最容易切入的地方安慰他,“你是翱翔在天的苍鹰,先帝是地上大腹便便的寄生虫,他不是讨厌你,是警惕你,他畏惧你终有一天展翅高飞后,会不会飞下来啄掉他。他怎么配和你比?”
高骊楞了楞,笑了:“大腹便便吗?从前每年我到国都来,都是远远地瞄两眼就走了,那渣皇帝长得是不是又胖又丑?”
谢漆也笑开,抚过高骊英俊的眉眼,煞有其事地点头:“嗯,相由心生,先帝歪瓜裂枣,不像小狮子,威武霸气,英俊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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