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这几页几页,刻本不同,内容亦不同,叫他何如下手!
倒是顾悯看出顾悄为难,笑着放了回水,“你那房惯读悯山堂刻本,学里通行南监本,若以私刻本为蓝本,章句、页数对上也可。”
顾悯乃顾冲独子,与顾冲生得有八分相似,同样身形清瘦,眸光矍铄。
只是他最是温和,与端严持重的顾冲大为不同,眉目间总是带着和煦笑意,最是得学生喜欢。
在休宁他亦是传奇。
盛有才名,却甘为处士,甘心在顾氏族学执教,已二十余年。
顾小夫子口中的南监本、悯山堂本,便是顾悄脑壳痛的“三百千千”不同刻本。
旧时书籍,大体分为三个版本体系,官刻、私刻和坊刻。
官刻本,是中央、地方各级官方机构刊印的书。
自五代国子监统一刊刻以来,监本就成了官刻本中最有名的版本,也是历朝历代科举考试的标准用书。
私刻本,是个人出资刊印的书。
旧时不少书香世家,好读书、亦好藏书,得不少祖本、手抄本,便不吝斥巨资刻印以作私藏。
最早的私刻本,同样出自五代。
彼时,蜀相毋昭裔微末时,酷好书却无书,曾向人借《文选》《初学记》,其人面露难色,于是他发出宏愿,“他日少达,愿刻板印之,庶及天下学者。”
后来他果然飞黄腾达,虽为乱世相,却铭记初心,倾其所能建学舍、立印舍、兴文教。
他首刻的《文选》《初学记》,便是最早的私人刻书。
而坊刻本,便是民间书坊所刻之书。
书贾刻书,趋之以利,是以此本最多最滥,也最为良莠不齐。
这些版本换算到现代,监本大约就是通行人教版,悯山堂刻本算贵族私藏版,而坊刻版,则堪比曾经盛极一时的盗版。
江南刻书之风,自古尤甚。顾氏家学渊远,择善本精校以荫后辈,并不稀奇。
是以,顾准教育子女,用的都是私刻本。而族学应试,用的自然是监本。
虽然顾悯高抬贵手,版本不计,放了顾悄一马,但即便如此,顾悄对着案上白纸,面上还是一片难色。
这个试考不考,是个问题。
不考?
执塾小鞋都赶得上三尺金莲了,这时退缩,过于窝囊。
何况,昨日他才对朱庭樟放下狠话,如若这番自己打脸,那他在族学可就没法立足了。
考?
无疑锋芒毕露。早膳时,娘亲的那句“出头的椽子先烂”,言犹在耳。
以他处境,高调行事,实在不是个明智选择。
犹豫之间,他依稀听到花厅屏风后,有窸窣碎声,伴着一声轻嘲气音。
那声音细且快,稍纵即逝,顾悄抬眼望去,只看到古朴大气的五福捧寿核桃木屏风,隔绝内外。
但镂空雕花间隙中,仔细瞧去,还是能捕捉到模糊的几个儿郎身影。
见顾悄察觉,他们干脆放开,不再回避遮掩。
声讨声高阔,纷沓而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向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会几本蒙本,便可越级与我等同列!”
“哼,小子无所畏,连五经都未读得,也敢入上舍!”
“硕鼠有皮,人而无仪!上次执塾不过一时气话,他竟咬着不放,还以此要挟。”
“论天资,他也不过尔尔,我们不过提议,考校加了些许条件,才这程度就被难住了?”
“族学百年,从无跳舍一说,即便顾家老大、老二,四岁开慧,七岁咏诗,十一二岁以时文艳惊四座,那也得一十五岁才进上舍,这小子可真是厚着脸敢想!”
……
万万没想到,屏风后面,还藏着一群上舍围观的!
顾悄敛眉,这般赶鸭子上架,看样子这个bking,他不装也得装了。
第025章 (倒V开始)
屏风后, 正是族学上舍硕果仅存的五名“尖子生”。
其中四人,已老大不小,磕磕绊绊过了县试、府试, 卡在院试一道上如何也挤不过独木桥, 是典型屡试不中还不死心的“老童生”。
但徽州六县儒生三千人众, 五十取一的府试通关率, 足以教他们自信心爆棚。
即便“老童生”, 那也是凤毛麟角的“老童生”。
最后一人,倒是年轻。
二十岁年纪,肤色白皙, 五官出众, 可偏偏眉目萧索, 神情一派疏离冷淡, 站在一众胡髭拉茬的大叔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
不知有意无意, 他落在人后,与其他四人隔得甚远。
耳畔隅隅私语不断,他却眉头都没挑一下, 只微微下压的嘴角,泄露几分不耐。
这时,有人跳出来,假意唱白脸,“严苛至某叶某行, 这般加码,委实难为他了。”
此言一出, 另几人趁势,群起攻之。
“既然敢称过目不忘, 就该知道,古来就不乏博闻强识者。汉有张衡、魏有王粲……”
“宋朝杜镐杜万卷,更是翘楚。书囊无底,书吏每以异书问之,答‘某事,某书在某卷、几行’,从来一字不差。”
“下舍盛传,不论什么书,顾三皆能一遍成诵,今日不过按书索叶,默个三百千千,这就不行了?”
几个人你逗我捧,说相声似的,吵得顾劳斯脑瓜子疼。
被动挨打,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顾悄冷着脸,“砰”得一声,镇纸拍得山响,震得大家愣了愣。
这时刚好,顾冲老大人一口茶水才进口,登时干瘦的老脸被呛到通红。
一连串汹涌的咳嗽,教几个胸中不忿的学生终于意识到“座前失仪”,他们连忙噤声,忐忑瞧了眼顾冲,又瞪了眼顾悄,拱手认错,“是学生们无礼了。”
顾悄摸了摸鼻子,等到顾冲平复,才慢悠悠走到几人跟前,深深作了一揖。
“几位学长高才,琰之受教。无须比类博士鸿儒,就说易安居士,一介女流,与夫君赵明成赌书,对着堆积成山的书史,亦能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从未有过败绩。想来各位师兄,雄辞闳辩,默记这等小事,也定不会逊于闺阁。”
后世李清照被尊为婉约词宗,但明中以前,她却一直是个边缘人物。
文坛虽然认可她,但也轻慢与她。对她的最高评价,不过“女妇之首”。她的词学成就,封顶也只得一句“妇人之所难到也”。
甚至多数时候提及她,道貌岸然的男人们,言必及其再嫁张汝舟事,嘲讽她一把年纪不守晚节,活该嫁了个堪比市侩的卑贱人渣。
直至明中,才有人为她正名,称她不应囿于闺阁,可出与秦七黄九(秦观、黄庭坚)争雄。
大历初期,文坛风气与明相类,亦瞧不起闺阁、寒门。
顾悄拿易安出来,纯纯是反语讥刺之意。
那几人被捧得一愣一愣的。
就算猜到这话明夸实贬,也只心虚讪讪,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驳。
承认吧?自己才学,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
不承认吧?刚刚训人说得那般轻易,轮到自己见风改口,可不就是纯纯自己掴嘴?
顾悄压下心下不耻,脸上却一片诚恳,直又再揖,请道:“左右闲着无事,几位师兄不如以身垂范,好教我这白丁开开眼,看看上舍如何按书索叶。咱们今日不妨效仿古人,也来场赌书泼茶的风雅事?”
话到这里,几人终于明白,顾悄这是要拉他们下水的意思!
人还没坑上,哪有如此轻易被反坑的道理?大叔们怒目而视。
顾悄也不急,稍顿片刻,才抛出饵食,“既然赌书,当有赌注——”
他含笑开出一笔叫他们拒绝不了的筹码,“我输,就将大哥在家时,所作朱子疏,送一本给各位。”
朱熹《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乃本朝科举官方认可的唯一注本,奈何朱子与当下,又相隔两百余年,时人读之,难免隔阂。
是以“朱子注”再注,市场需求大,但供应少。稍有见地的,大多为私人笔记,一本难求,更遑论状元笔记、翰林心得,何其珍贵!
几人瞬间不气了,眼底流露出几丝狂热。
鱼儿果然上钩!顾悄憋住笑,“若是你们输了,”他故作难为情道,“虽然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既是赌,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若是各位师兄输了,就……请帮我个小忙好了。”
几人甚至没心思深究什么忙,忙不迭答应了。
反正也不会输不是?
他们之中,平均书龄不下二十五年,科考拢共那么几本书,盘都盘烂了。
无聊之余,便如孔乙己钻研“茴”字写法那般,也以死记硬背之多少,作为攀比炫耀的资本,是以默写倒真不算难事。
唯有那淡漠青年,撩起眼皮,冷冰冰道:“弟子驽钝,不敢跟易安相提并论,赌书泼茶自认尚不够格,就不参加了。”
说着,他向夫子执礼:“既然今日夫子另有安排、无暇讲学,请容学生先行告退,明日再来。”
顾冲眯着小眼,向他点了点头,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你且去吧,应白。”
说话间,顾小夫子已经指挥着小厮,理出四张案子,铺好纸张,就等着几人上场。
顾悄装模做样拱手,“师兄,承让。”
那几个傻子,满脑子都是学霸秘笈,完全没注意到顾悄不怀好意的微笑。
唯有顾小夫子,与顾悄目光交错间,满是意味深长。
顾悄心下一个“咯噔”,忙垂头装死。
很快,诸人各自提笔,誊抄卷题后,开始潜心作答。
场中一时寂静,仅剩毛笔舔纸的沙沙轻响。
顾劳斯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心中毫无诚意地致歉。
不好意思,这场,悄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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