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顾悄用自制炭笔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幽幽道,“我现在读书的阶段,正如养死无数虫卵的探索期,虽然头疼,可兴致满满!”
琉璃反手也点了一下顾悄眉心,“可是,即便那时你失败了很多窝,我也从没见你皱眉。我虽是个下人,也知道些常理,但凡事情与男子功业挂上钩,都不会再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顿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半片话,“今早你走后,我看到夫人去老爷房里哭了一通,再一瞧你也不快活。只是怕你听进了他人闲话,误钻了牛角尖。”
顾悄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转变来得突然,加上早上那番话,苏青青并这群丫头,大概都认定,他是受了外界刺激,想博个虚名逞一口气。
于是,他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决定一次说个清楚。
反正这丫头是个绝佳的传声筒,一定会不折不扣将他“少年心思”转达给顾母的。
“我永远记得,回休宁那一天。”顾悄缓缓说起原身记忆里,从未宣之于口的郁结,“那是我第一次见李玉。”
说着,顾悄撩起帘子,小马车正应景,走到他与李玉初见的地方。
齐宁街是休宁门户,也是最繁华的地方。
街上店铺林立,吆喝不绝,酒旗飘举,商贾云集。议价的,载货的,抬轿的,兜售的……
世间百态,唯缺一态。
他指着街角阴暗处,那里不太显眼的蜷缩着几个人影,有老有少。
“李玉那时就在其中。”
“他与我目光遇上,突然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一直一直追着马车,就算一路不断有人推搡辱骂、拳打脚踢,他也踉踉跄跄,一直跟着。”
顾悄仔细回忆当时,小乞丐蓬头丐面,几乎看不清楚相貌,春上不算热,浑身却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小公子精贵,鼻子也尖,也许是自小闻惯了血腥气,竟也辨出,那是污血化脓,积攒出的死气。
于是,他叫停了马车,不等家人反应,如一只小笨鸭一样半跳半滚下了车。
他磕得眼眶红红,可还是攥紧了手里的糖。
“还记得,我将沾满浮灰的糖递给李玉时,第一句话说的是,‘我叫顾悄,你叫什么?’
他摇了摇头,死活不说。我捏着糖不给,执意再问,他才憋出一句,叫贱奴。”
“爹娘怜他一身是伤,将他带回府上救治。细问之下才知,他无名无姓,只听旁人都喊他贱奴,便以为那是名字。那时我年幼,就强将我的小字,分了贵的那半与他,令他以后就叫小玉。后来,他辗转找到亲爹,认亲时坚持要叫李玉,因个玉字说道不清,还闹到当初治伤的林大夫医馆前,至今被县人耻笑。”
“这事我一直心存愧疚,却又不知如何补救。近日总算顿悟,或许我可以做些……比玩乐更有意义的事。”
琉璃耐心听着,眼眶已有些发红。
情煽得差不多,顾悄总结陈词,“若说这些天,旁人轻辱,我一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可比起这些小打小闹,我存着更大的野心。我想将这看图识字做成免费的,叫男女老少,但凡想识字的都能学会;我想让四书再无门槛,不论寒门、女子,还是为奴的、做仆的,人人都能写出自己大名;我想叫我的朋友,落魄的、多舛的,卑贱的、莽撞的,都能挣一个锦绣好前程。”
“所以,这般想来,我能改变的,远比冬虫要多得多,不是吗?”
顾老师深谙话术,这翻话半真半假,已经将小姑娘说得心潮澎湃。
他的女子教研组大秘,此刻已完全被小公子身上迸射出的五彩圣父光芒折服,她攥紧手中帕子,甚至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都重了起来!
“原来三爷这般志存高远,是我们狭隘了!”
顾悄假模假样,活像那传销头目,“你现在可是‘顾玉’的一员,自然不能再狭隘下去了。”
马蹄哒哒,顾悄到家的时候,顾准已在饭厅等候多时。
族学这一场,闹得很大,大到顾准这种闲云野鹤,都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
老父亲怒视小儿子,吹胡子瞪眼,“跳舍?赌书?赌注还是你大哥的朱子疏?我怎么不知道顾慎做了这本书?”
顾悄缩了缩头,转头向着苏青青求救。
奈何苏青青也不好惹,她拧着顾悄耳朵,“要不是今日我去找了族长,你以为凭他那铁脸无私的作派,能让族学漏了一网鱼不打?”
他爹言语震慑外强中干,他娘武力震慑偷工减料,顾悄非但半分不怕,还扑哧笑出了声。
他干脆趁势滚进苏青青怀里,松松搂着她的腰耍赖,“慈母多败儿,娘亲你该自省!路上知更就与我说了,你还给我请了个护卫!”
消息走漏得太快,老母亲吃瘪。半晌叹了句,“你呀!谁叫我生了你这样一个讨债鬼。”
苏青青已然敛去晨时忧虑,又是顾悄熟悉的娘亲模样。
搞定顾母,顾悄又去哄他老爹。
他绕到顾准身后,谄媚地捶肩捏背,“跳级是因为外舍实在无趣,其他学生最大的不过十二,我这样大的年纪混迹其中,十分羞耻。”
“赌书是因为他们欺人太甚,拼四书五经我又比不过,只能田忌赛马,以我之长诓他们之短,可那些老童生也不是傻子,没有重利又怎会上当?”
“大哥虽然没有写书,可我那案子下垫脚的,就是大哥在家所读章句,你那样扔了,璎珞还心疼了好久。我是临时起意,不也是实在没得诌了,就信口胡扯了这么一本。”
顾准到底阅历足,还绷得住脸,可顾情并一众丫头,却是直接破了功。
顾情边笑,边举起食指刮脸皮,冲着顾悄奚落,“哥哥你可真不要脸!我要给大哥去信,将你行径一字不落告诉他。”
“顾瑶瑶!”顾悄再也顾不上老父亲,窜到顾情身边一个肘锁喉。
奈何身高不够,叫小姑娘轻松反制。
两人从小打闹惯了,顾情知道顾悄怕疼,擒拿的动作下意识顺着力气转成腋下锁肩。
如此,顾悄的小身板,就被小姑娘轻轻松松卡在了怀里。
被美人环抱的顾悄,彻底emo了。
什么时候就连他那还没发育的太平洋妹妹,都比他高了?!
目前家中,唯有知更,还算尊重矮子自尊。
第028章
说笑中, 顾母张罗着一家人用过晚膳。
没过立春,天黑得都早。顾准破天荒让小厮掌了灯,将顾悄喊到了书房。
小公子眼神好, 自然看到, 书案上正放着的, 是顾情在家编的《英才教程》第三本。
顾准似笑非笑, “顾玉?”
顾悄心虚低头。
“另两册呢?”
第一册外舍看完已经归还, 第二册今日还没来得及递出去。
顾悄摸不透顾准意思,只得老实唤了琉璃,去他书箱中取。
待三本本子集在一处, 顾准一一翻过, 最终放下时, 望向顾悄的眼角, 竟有些湿润。
顾悄眨眨眼,有些不解老父亲为何如此动容。
但显然, 不会是为了他的书。
“这个书名,不好。太白,太俗, 太浅。”
顾准平复了片刻,尔后润笔,将书封上白色的书签条框划了去。
随后,他取了张空白宣纸,重新题的竟是顾悄最属意的“小学语文”。
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笔锋苍劲老辣,铁画银钩, 不肖任何一家一体,早已自成一派。
顾悄自小学书法, 专心摹疏朗雅致的欧体 ,也即所谓的科举体,好赖也混了个书法协会会员,自然见过不少时人笔墨,但真正能以字叫他折服的,寥寥无几。
谢景行算一个。
学长字如其人,一手行草风惊苑花,雪惹山柏,华丽张扬至极,也清贵雅致至极,但到底年轻,还未脱薛稷神貌。
可顾准就不一样了。
他的字早已看不出任何他人痕迹,转折勾连之间,都是顾准自己的人生况味。
“宋《玉海》将字之一学,又分体制、训诂、音韵,后人概称为小学,你这本子皆有涉猎,释义上又兼顾白话与释古,在口为语,落笔成文,就取这四字吧。”
他边说边将宣纸裁下,覆上功利味十足的《英才教程》。
果然,探花郎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顾悄心中不由肃然,果然一代风气养一代人,这学问素养,现代人拍马也难赶上。
忙完这些,顾准才慢慢说起往事。
顾悄知道,这是真正进了正题。
“我与顾冲、秦昀,出自一门,都师承国子监老祭酒云鹤。恩师在时,便奉韩愈韩昌黎为圭臬,一生著书立说、广宣教化,也学文公,肃师者之风,激励后学,提携人才。”
“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晚年他四处讲学,萌生了学而下的想法,想以识字辨音为起点,做一套小学之书,传后人习。可惜,书未成,人先故。”
说到这里,顾悄才懂老父伤怀,他不过是误打误撞,碰到了他软肋。
“如今,你倒是无知无畏,替我承了恩师衣钵。”顾准摩挲着小学二字,目光深远,“只是你到底年轻,带几个丫头片子,终究行不长久,还须得老父出马,替你诊脉把关,如此方不出大纰漏。”
顾悄算是听明白了。
他这口是心非的老爹,是变相请缨要做他教研组总编的节奏啊!
狗腿悄喜形于色,分分钟抱紧阁老大腿,“儿子求之不得!原以为爹爹会骂我,没想到您竟如此开明!”
顾准盯着顾悄后脑勺,心道:我若不开明,你就被秦昀、顾冲那俩老匹夫拐走了!
他一贯操心这幺子,学堂里又怎么会没个眼线?
只是他那眼线还没盯梢三天,就拿着顾悄手书打上门,指着他鼻子骂他不会做买卖,差点悔了一棵好苗子,顾家不要,他们家收!
头一日,秦昀将顾悄第一堂堂考卷子拍在桌上。
“便是你这等皓首匹夫,良木幸生于你庭,愣是叫你养废成了朽材!这孩子有底子,有天赋,还沉得下心,是跟我作小学的绝佳材料,就说你放不放人?”
后一天,顾冲在学里捏着学子联名请愿装腔作势。
“文祭前因后果我已问了清楚,这孩子秉性纯良,无心名利,天生一颗好为人师的拳拳初心,‘松柏说’如此通透,三言两语便化了小宋心结,假以时日,族学必可交予他手。这可是他送上门来与我为徒的,算不得我抢你人。”
当然,这些不过是三个苍髯老贼暗地里的较量。
面上,顾准慈爱抬手,摸了摸顾悄额头:“白日里,你吹了许多风,还好并未发热。其实斗鸡走狗,舞文弄墨,在爹看来,都是一样。只是你能懵懂中晓大义,爹爹很知足。日后,有事可与爹爹商量,莫要莽撞叫我们担心就好。”
顾悄哪有不答应的?
他满心欢喜,除了穿越一事实在离奇,恨不得连昨日如了几回厕,都要向他爹老实交待。
是以他忘了,姜总是老的辣。
聪明的家长对付爱折腾的孩子,镇不住便假意逢迎,只为打入敌人内部,再见招拆招。一切表面的顺从体贴,不过是为了将五指山竖得更高些,叫猴子看不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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