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大约是不想丢脸,他忍住了没哭。
“啪啪啪”的木板炒肉声,又快又狠又准,在寂静的堂上显得如此惊心动魄。
顾悄也见识到了族学老夫子的恐怖之处——那真真是,人狠话不多,能动手从不劳烦嘴。
顾悄是新生,所以排在最后。
轮到他时,大家都伸长了看热闹的脖子。
见秦老夫子手里捏的,只有薄薄一页的窄裁边角纸,更是激动地眼中放光。
巴掌大的纸,拢共写不下十个大字,几十下板子是少不了了。
顾影偬缩着脖子,躲在人后,一双眼却恶狠狠盯着顾悄。
似乎废柴多挨几下打,就能一雪他今日垫底之耻。
这份卷子,秦夫子阅得有些久。
顾悄候在夫子跟前,心里也有些忐忑。
他对默写内容十分有信心,却不知道这秦老夫子认不认他的炭笔字。
直到台下叽叽喳喳哄吵起来,老夫子才慢吞吞宣读成绩:
“顾琰之,默524字,对524字。”
其他人顿时炸开锅,大呼不可能。
顾影偬闻言,难以置信地抬头,巴掌大的脸上神情难看,眼里燃起一把暗火。
一片嘈杂中,顾悄就听到他的尖声质疑,“夫子,我不服,晨课时他分明连字都写不顺畅,满本子净是鬼画符,怎么可能过了半日,就能默出这些?”
说着,他怕夫子不信,上前从顾悄桌上拾起那本手札,摊开递到秦夫子跟前。
顾悄捂脸,那正是他用来抄“生字”的小本本。
原身惯用右手,而顾悄却是个实打实的左撇子,一时找不到手感,故而笔迹生涩凝滞,如同新手。
可秦老夫子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些。
他顺着顾影偬的手,目光落在那一串串“鬼画符”上。
一行是大篆,原身于金篆上小有所成,顾悄怕掉链子,顺带温习一下。
另一种新的文字样式,咳,其实就是现代通行版简体汉字。
顾悄也没想到,这三种字体排排站,竟这样猝不及防捅到夫子跟前。
顾影偬不懂,夫子却识货。
他激动地接过粗糙手札,有种发现璞玉的振奋,“这些是你写的?最末的新体有什么说道?”
顾悄被看得头皮发麻,“小子在家习金篆十余年,观字体流衍,不过删繁就简四字要义,为了偷懒,就擅自将很多字……化了简,以图书写便利。”
“倒是有几分意思。”秦老夫子抻须点头,但下一句话,却叫顾悄心中一紧,“但你习书法十数年,至今字迹凌乱,不成章法,‘书’之一门,差之甚远,足见态度轻慢,无心向学,当计零分。”
顾悄眼前一黑,夫子显然是在借机敲打他。
他缩了缩棉衣下的手,不知六十下重板子打完,他小命还在不在。
顾影偬看不懂其中门道,只知目的达到,赶忙又装起好人。他看似求情,却在煽风,“夫子,顾……顾叔公今日新来,这掌罚能不能算了?”
他顿了顿,一副小可怜模样,“我不忍见叔公小小年纪,就以旁门左道蒙蔽师长,这才告发,若害叔公挨打,我怕……我怕家里跟顾阁老交代不过去。”
顾悄这才正眼看了一回这个侄孙。
原身与顾影偬,除了宗族祭祖之类的场合上碰过几面,全无交集。
顾准这一房也没得罪过大房,他实在不能理解,顾影偬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就如此心机,无端构陷。
锦衣华服、漂亮皮囊下,却装着一副险恶心肠。
旧时世家,果真多出名士,也养不少小人。
秦老夫子闻言,只斜睨顾影偬一眼,一个眼神就成功将他镇住。
他淡淡道,“是以,今日顾琰之赏罚相抵,无功无过。汝当日夜加勉,以求精进,可知?”
顾悄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吱吱吱。”
紧接着,他点到顾影偬,“子繁,你可知,今日你有三过。”
老夫子须眉间不见分毫厉色,却让少年瞬间煞白了小脸。
“过一,族长一脉,不能谨记本分做宗族表率,丢了长房威严和脸面。”
“过二,才学不够,不能虚心潜学,只一味搬弄,暴露内里无知。”
“过三,贸然挑事,不探对手深浅,反倒自取其辱。”
“这三过,你可服?”
隐秘的心思被毫不留情挑开,顾影偬越听,瑟缩得越厉害。他漂亮的眼里一片惶恐,慌乱摇着头,应答声也如蚊哼,“弟子……服。”
老夫子不满,戒尺一挥,敲得桌子山响,又问一遍,“竖子服不服?”
顾影偬吓得一抖,再不敢拿矫。他白着脸硬逼自己抬头挺胸,大声应道,“弟子服。”
秦老夫子点头,“顾氏族训第十三条,禁攀咬污蔑同族,若犯领鞭十,祠堂禁闭三日。念你年幼不知事,这罚便减半由你父亲顾云恩代领,你禁学一日半,在家与你父亲分忧吧。”
顾影偬瞪大双眼,憋了半天的泪终于滚落,他带着哭腔求饶,“夫子,弟子错了……”
奈何秦老夫子铁血心肠,并不怜惜。
他环顾整个堂上,犀利的目光看得所有人心虚垂头,“今日小惩大戒,以儆效尤,是为奉告顾氏诸子弟,当时时谨记祖训,敦亲睦族,守望相助,莫要自坠家风。”
那声音振聋发聩,敲得所有人心上一紧。
显然,今日种种,这位老夫子都看在眼中,不是不管,时候未到而已。
荣登今日幼儿园,一群鹌鹑里唯一没挨打的小公鸡,顾悄不意外又成了众矢之的。
散学后,顾悄收拾着用具,听同窗悄声非议。
“那个草包怎么可能盏茶时间默出五百余字?”
“肯定是作弊了,明天咱们好好盯着,抓到真凭实据再替子繁讨个公道!”
子繁,便是顾影偬小字。
下学后,他脸色青白、不发一语匆忙离开,可心疼坏了一应小同窗。
顾云庭更是朝着顾悄亮出拳头,警告日后有他好看!
顾悄懒得花功夫分辩,这群小鬼反倒以为他心虚,声讨得更起劲。
“自己无能,就不要妄自揣度他人!琰之父兄那般厉害,耳濡目染会的也比你们多!一群小人,学那妇人嚼舌根,不过是眼红见不得别人好!”
一道呵斥打破了众人围歼。
同窗一看,来人却是内舍另个不学好的浑不吝,赶忙三三两两低头作鸟兽散了。
第004章
“真狗腿,原家可真是家败了,脸也不要了,什么奉承话都说得出口。”
“听说执塾不准备收他了,丧家之犬,巴结这个废柴有什么用。”
小同学们走就走,还非得留几句小话,膈应下来人。
替顾悄出头的少年,浓眉大眼、方面重颐,长得挺俊,还是个憨厚直性子。
顾悄很快对上号,他叫原疏,原身好兄弟。
原家与顾家世代姻亲,可惜原家日益落败,到原疏这一代,连嫡女也只能嫁到顾家做个续弦。
为了帮衬家里,她顶着各色眼神,坚持带着弟弟到顾家蹭住蹭学。
顾家小辈,大多看不起这行径。
原疏本人也不大争气,到顾家只一味抱大腿拉关系,并不怎么在学问上下功夫,恰好斗蛐蛐盘鸟对上了顾悄脾味,两人干脆玩到了一块儿。
年前,为了讨好顾悄,原疏做局宴请,没成想遇到知州公子找茬,两边打了起来,原身受了场无妄之灾,床上躺了半月不算,到头还丢了性命。
当然,旁人不知原身命没了这事儿。
是以,原疏虽挨了训斥,却也还在顾家厮混着。只不过,他心里愧疚,这不才得信,下了学就立马过来蹲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十分要脸,道歉的话说不出口,扭扭捏捏递过来一封无名信,工工整整洋洋洒洒写满道歉话。字倒是跟人有几分神似,都方方正正,一板一眼。
顾悄看完,随手将信撕了,笑道,“我这不是好了吗?何况,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原疏更扭捏了,“他们背后都在传,传我拿你当枪使,你知道的,我没有。”
顾悄闻言,抬眸浅笑,漂亮的桃花眼定定望进原疏眼中。
雪天阴冷,天色近晚,顾悄雪白的脸,陷在同样雪白的狐狸毛领子间,整个人像在发光一样。
原疏原不心虚,可目光碰到顾悄冻出薄红的鼻尖两腮,却无端不自在起来,别扭地移开了眼。
顾悄好赖是个老师,阅人无数,见原疏这番情态,就知这人表面往来逢迎,一副很会的样子,其实内里就是个中二少年,一派赤忱,是个可结交之人。
人生地不熟的顾劳斯也不啰嗦,逮着一个是一个,“我今日才来学里,引路小厮这时却不见踪影,你带我认认地方?”
原疏欣然同意,并十分上道地替顾悄引路,带着他将三舍、藏书阁以及后山主要的几处习所熟悉了一遍,也大致向他介绍了一番学里的夫子和同窗。
两人从后山往前院折返时,四下无人,顾悄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我今日才进族学,怎地感觉处处被针对?最离谱的是,我在家中也读过些书,怎么就到了外舍?”
原疏抓抓头,瞅着顾悄一脸郁闷,没好意思告诉他真相。
顾悄来学前,他那儿奴老父顾准,就亲自来说过情,说幺子性子贪玩,身子骨差,学不了几日就得回家,恳请执塾并几位夫子担待些,莫与他较真,任他胡闹玩几日就好。
正巧当时有几位上舍学子在执塾跟前聆训,这番话转背就传遍了全族。
老辈哀叹顾准慈父多败儿,小辈们却十分艳羡。
这艳羡在得知顾悄半点本事没有却好处占尽时,慢慢发酵成了妒忌。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于是原疏避重就轻,诹了个由头,“族学管教一贯从严,但凡进学子弟,不分年纪、出身,都得从头学起。”
“那不是耽误功夫吗?我都十六了,幼学磨蹭几年,院试再几年,还不成了个老秀才?”
原疏闻言,有些失落,“琰之是决意要好好读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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