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妙脆角
他以为落座在供奉台之上的是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结果却是一座披金巨蟒。巨蟒雕像足有数十丈之高,蟒身盘旋在莲花法座上,蛇眼怒目圆睁,庄严肃穆,暗含威压。这尊雕像定然是请了不少能工巧匠,用心雕刻而成,因为连蟒身上的鳞片都栩栩如生。
谢清玄仔细看了看这尊披金巨蟒雕像,回想着自己曾看过的藏经典籍,确实不曾见过这样一尊神,也不曾听说过有哪一族供奉这样一条巨蟒。
估计是某个有些法力的妖精,它们虽然只是山间修炼的精怪,但平日里护卫一方平安,也能受人香火供奉。在一些偏远之地,这种路子的野神多的是。
继后似乎是巨蟒的忠实信徒,她将林间新采集的新鲜野果放到供奉台上,然后又细细擦拭了一丝尘埃都未染的巨蟒雕像。她应当是每日都如此做,不然数十丈高的雕像怎能如此纤尘不落?
她做完这些,累得满头大汗,甚至连手臂都酸痛到抬不起来,但是少女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她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鬓边的汗水,然后又十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参拜。
继后参拜地认真,可在她的身体里的谢清玄却注视着这一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尊巨蟒雕像上投来了一道慈祥善意的目光,悄然落到了虔诚参拜的少女身上。
谢清玄本以为待在别人身体里会很难受,但此间时间流逝却飞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谢清玄便从床上醒了过来,明明前脚他还在和继后参拜巨蟒,结果后脚便又是第二天的黎明。
偌大的庙里似乎只有继后一个人,她每日要打扫庙院,还要为巨蟒神象献上新鲜的供奉,整日的工作似乎都是一成不变的。
直到今日,空荡荡的庙里来了位云游公子。青年的腿被林间的蛇咬伤了,继后是在上山砍柴的时候捡到的他。好不容易将他拖回她住的庙宇。
“别动,咬了你的蛇有毒,方才情况紧急,我只来得及用布条将你的伤口系住,免得蛇毒流入心脏,如果再不上药,不解这蛇毒,恐怕会有性命危险!”少女心地善良,不在意男女授受不亲,竟然毫无防备地将一名陌生男子带进了自己住的闺房。
青年不言不语,整个人沉默如一潭波澜不惊的碧水,他静静地看着继后,青年的眸色少见,是绛紫色的,若是直直望进去,便像是沉溺在浩瀚的星河之中。
继后将妆奁最底层的小匣子翻出来,然后将里面的荷包拿出,这荷包里面装的是她之前备下的草药,大凉山草木茂盛,毒蛇时常出没,她经常上山,所以才常备着解毒草药。只不过前几天她随身带的荷包里的草药用完了,一时间忘了补,所以只好将男人带回来医治。
继后将草药囫囵塞进嘴巴里,然后用唾沫洇湿,又不停地咀嚼,最后吐到掌心里,将沾了口水的草药渣仔细敷在青年被毒蛇咬伤的两个血洞上。
被救的青年任人摆弄,他见这样的上药方式似乎有些新奇,波澜不惊的沉静面容变了变,他歪头更加认真地瞧着少女了。
她被这赤忱目光看得脸颊飞红,呐呐道:“你别嫌弃我,实在是这样药效最好。”
青年还是不言不语,甚至连点头和摇头的动作都没有。
许是觉得屋里的气氛着实诡异,她再也忍不住了,撂下一句“我先去帮你打水洗伤口”,便落荒而逃。
谢清玄心道:“这人可真没礼貌,姑娘救了他,他却连一句谢谢都吝啬说出口。”
后来谢清玄才知道,青年并不是没礼貌,他出现得诡异,人更加诡异,听不懂旁人在说什么,也不会说话,大概是个命途多舛的聋哑人吧。
自从继后救了这个神秘青年之后,她在庙宇里便有了一个伴儿。连谢清玄都看得出来,少女得了这样一个陪伴有多欢喜。整个大凉山上,活人便只有她一个,八年了,大约只有供奉台之上的神像才知道她有多寂寞。她本是天称国的庶公主,因为生母身份卑微,在皇室之中备受冷眼,所以才被赶来大凉山守庙。
传说,天称国的开国皇帝曾是大凉山上的一名樵夫,偶然间救过一条被猎鹰抓住的小蛇,那蛇百年之后竟然修炼成精,在这位开国皇帝龙驭宾天前曾托梦于他,说要护佑天称国繁荣昌盛八百载。所以天那条传说中的凉山大蛇便被当做是天称国的护国神兽。
多年以来,别国常常出现灾荒,而天称却风调雨顺,所以皇室对凉山大蛇的传说深信不疑,还特意召集全国最好的工匠们,打造了一尊镀金的神蟒像,为大蛇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
后来,皇室为了体现出对护国神兽的恭敬尊崇,每一代皇帝都要挑选出一名亲生的皇子或公主,封为神子或圣女,终身待在大凉山,侍奉神蟒。
继后在皇室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公主,所以这样的苦差事自然便落在了她的身上。不过她心中倒也没什么不满,毕竟,相比于宫中的尔虞我诈,她更喜欢自在于山林。
*
这日,少女采了满篮子的野花,大凉山极美,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盛开在林间、石缝,她极爱那抹紫色的野花。她救了的青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这花开得实在是好,这样放着插在花瓶里也插不完,不过编成花环。”少女对蹲在地上摆弄花瓶的青年说道,虽然明知道这人可能是个又聋又哑的,但她还是喋喋不休着。
在谢清玄看来,继后格外地心灵手巧,指尖灵动地飞舞着,花叶相交,连性格格外孤僻的青年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不一会儿一个漂亮花环便出现在少女的手中,花环上点缀着各色的小花,尤其是那抹幽幽的紫色最为显眼。连谢清玄看了都心痒难耐,想要戴在头上试试,毕竟他对漂亮的东西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少女举起花环,将花环举在青年的耳边,仔细看着什么,不一会儿便突然惊喜道:“这个紫色的野花和你眼睛的颜色是一样的!”
虽然确实算是一种缘分,但她却也没想将这花环送给青年,少女抬头看了看庄严肃穆的巨蟒神像,然后将花环拆掉,又重新动手编织起来,她耗费了整整一篮子的野花,然后编出一个超大的花环。少女拿着花环左右看了看,然后满意地笑了,她踩着莲花法座和巨蟒的鳞片,艰难地踮着脚,将那个超大的花环戴在了巨蟒神像的头顶。
原本不怒自威的巨蟒莫名其妙多了个尽显小女儿家情态的花环,但却没有丝毫不伦不类,反而看着别有一番滋味,让凶兽之态的巨蟒多了一分惜花的佛性。
青年怔怔地看着头戴花环的巨蟒神像,唇角慢慢扬起,他似乎是不常做笑这个表情,所以看上去格外僵硬,但绛紫色的眸子却也泛起了水光和涟漪。
继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她准备以后每日都编一只花环给神像戴上,结果第二日清晨,她却发现神像上的花环不翼而飞了。
后来才知道,哪里是不翼而飞,分明是被那青年给偷偷拿了去!早饭之时,少女看到青年头顶的花环愣了愣,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花环,是昨日我编的那个?”
青年戴着花环并不滑稽,反而极美,花环上零零星星点缀着的紫色野花,同他漂亮的绛紫眸子相映衬,显得男人像山间神秘而美丽的精灵。
青年同她生活得久了,慢慢也听懂些简单的话,于是便点点头,表示自己头上的花环就是她昨日编的。
少女一下便瞪圆了眼睛,“那是送给神灵的,你不能拿,不然亵渎神蟒,若是神蟒发怒了可怎么办?”她说完谴责的话,又觉得自己有些凶巴巴的,赶忙又将话打了个回旋,“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再偷拿了,知不知道?”
青年话还说不利索,但吐字却异常清晰,重重咬字道:“我的。”
花环,是送给他的。他戴着,好看吗?
第55章
青年待在庙宇足有三年, 他整日同少女在一处,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和他说话, 哪怕始终只能得到只字片语的回应。后来,青年的吐字发音也渐渐熟练起来。
谢清玄待在继后的身体里,他能看到的画面总是断断续续的,那些仿佛都是掩埋在主人记忆深处中,难以磨灭的景象。
眼前的画面一阵杂乱之后,谢清玄借着少女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偌大的铁笼之中,笼子里很挤,她和许多人不知因何原因, 一起被关进了这个铁笼中。
这些人都十分邋遢,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且大家看上去都饿得有些面黄肌瘦了。
少女很怕, 谢清玄在她的身体里能感受到她心中强烈的不安。
不一会儿,有一个男人随手端着一个铁盆走了过来, 他的右手里还拿着一只成年人手腕般粗细的狼牙铁棒。
男人似乎很不耐烦, 他用铁棒在笼子上敲了三下, 然后笼中一堆人瞬间便围了过去, 像是一群闻到肉味便蜂拥而至的鬣狗。
男人将铁盆随手扔在了铁笼中, 所有人几乎一拥而上。唯有少女还小心翼翼缩在笼子的一角。谢清玄这才看到, 原来那铁盆里装的是食物。这些食物甚至连猪食都不如,几乎全是烂的臭的。
但即便是这样,笼子里的人还是为了这些馊饭大打出手, 打的头破血流。
谢清玄以为她不会去吃那饭,结果她却等所有人都吃完抢完, 一点点爬着,爬去了饭盆边。谢清玄惊恐地发现,少女的腿似乎是站不起来了。
她急忙捞起馊水里仅存的几片白菜叶子,急着便想往嘴巴里送。谢清玄一惊,他如今是在继后的身体里,若是她吃了这烂菜叶子,自己岂不是也尝到了味道?谢清玄急了,他一着急,灵体拼了命往外扯,竟然真叫他从少女的身体里出来。
谢清玄的灵体飘在半空中,低头看着十分凄惨的少女,也不会究竟是为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送饭过来的男人似乎很瞧不上她,露出轻蔑的眼神,嘴里骂了一句粗鲁的脏话,似乎是本地的方言,说得太快,谢清玄没听懂。男人踢翻了饭盆,馊水烂叶落了继后满身,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谢清玄在他身后看得气得直咬牙跺脚,他飘着跟在男人身后,想从背后给这人一脚,但他整个人却穿过了男人,自己显然不是实体状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气得干瞪眼。
谢清玄重新飘回少女身边,也和她一样蜷缩在铁笼的一角。谢清玄想:那个青年呢?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原本在神庙里待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抓到了这个鬼地方!
继后似乎是很久没饱腹过了,她靠在铁笼柱子上紧闭着眼睛,大约并不是想睡觉,而是这样就可以骗自己不饿吧……
才约莫过了大概一刻钟,又有人进来了。这次来的人很多,足有七八个,他们都穿着极好,像是出自富贵人家。这些人微微掩着鼻子,嫌弃铁笼里的味道难闻,他们绕着铁笼又看又望,然后又和那名送饭的男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
男人对着这些“贵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将“贵人”们恭恭敬敬地送走,然后变脸比翻书还快,指挥着几个打杂的下人,将铁笼打开,七手八脚地从笼子里一连揪出十几个人。
这十几个人像是被人哄人窝里的家禽,被推推搡搡出去。
男人如鹰般的眼神扫过铁笼里的众人,这些人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惧怕男人的目光,只当自己是只鸵鸟,畏畏缩缩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似乎这样就可以躲过被人揪出去。
低声的啜泣响起来,那男人用手中的狼牙铁棒狠狠敲了下铁笼,震得笼子嗡嗡直颤,他大声骂了句,然后又十分粗鲁地吐了一口口水。
男人眼睛一瞟,就看到了缩在角落的瘦弱少女。
他对着她骂骂咧咧道:“妈的,真是个赔钱货!上次卖出去,弄伤了顾客,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怎么也卖不出个好价钱!”
男人转头对自己手下的人吩咐道:“今天也把她丢进斗兽场里。白吃白喝的赔钱货!”
小碎催连忙应声,将铁笼又重新打开,把谢清玄身边的少女提着领子抓了出去。谢清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只能默默跟在少女身后。
少女被人一路提着扔到了一个更大的铁笼之中,铁笼被放在了众目癸癸之下,周围还有很嘈杂的尖叫声。
谢清玄总算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原来男人口中的斗兽场就是如意坊的地下人牲赌场!此时谢清玄才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里所有的人恐怕都将是乱葬岗的冤魂……原来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枉死之人生前的怨念。
少女像是误入野兽群里的羔羊,在这个铁笼之中,他们被称作人牲,用极致的杀戮表演来愉悦赌.客。越是凶残暴力,越是会脱颖而出,只有杀掉铁笼之中的所有人,他才能存活下来。可活下来之后,就又要被赌.坊的人重新投入到下一轮的杀戮之中。
她太弱小了,所以不是第一个被解决的。在这些人牲之中,有一个人异常出色,他几乎手起刀落杀死了所有的人牲,最终笼子里剩下的,便只有少女和那个男人。
男人终于向她走了过来,只要杀掉她,他就是今天的幸存者。
谢清玄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应该是能活下来的吧,他明明在圣墟皇宫里见到了活生生的少女……所以她肯定能活下来的,对吧?
少女没反抗,只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肮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男人。男人突然蹲下来,轻轻捂住了少女的眼睛,然后一记重拳砸断了她的肋骨。
少女呕出一大口血红,她甚至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胸脯微微浮动着,她没有看男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最后望向了远处的天花板。
谢清玄感受到自己灵体的一股强大吸力,他又重新落入了少女的身体,他余光一瞥,看到在二楼的雅间处,有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慵懒地倚着凭栏,手里摇着一杯装满了葡萄酒的琉璃杯。
只此一眼,谢清玄被惊得差点跳起来,圣墟公主?她怎么会出现在如意坊?又回想起那店小厮说这赌.坊是官家营生,这挨千刀的人牲赌场,不会是她搞出来的吧!
还不等谢清玄细细思考,他的又像翻江倒海一般,灵体处于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整个人静默下来,仿佛此间经历的种种都是一场臆想的虚幻。
*
谢清玄突然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喘息着,有点像溺水过后的样子,额头上也全是冷汗。
“长茗仙君,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一名弟子惊呼道。
谢清玄揉揉抽动的太阳穴,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正是自己在圣墟皇宫中的卧房。他心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记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乱葬岗,还见到了一个被剥皮的女人。“
”我……一直睡在床上,从来没离开过房间?”谢清玄迟疑地问道。
那名男弟子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谢清玄捂着额头,喃喃自语道:“难道……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是真的很逼真啊……
“啊?长茗仙君,您说什么梦?您是做噩梦了吗。”
脑海中的画面斑驳冗杂,谢清玄头痛欲裂,他想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做的这个光怪陆离的梦,结果一时却抓不到重点,整个人的记忆都乱得很。
第56章
“你……昨天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谢清玄迟疑地问道。
林净霜摇摇头。
最终谢清玄还是将自己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告诉了林净霜,两人一起经历过乱葬岗狼群事件, 谢清玄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不知不觉间对林净霜的信任多了几分。
他将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了林净霜,因为一时间讲了太多话,期间口干舌燥,喝了好几杯茶水。
“你觉得,那真是一个梦吗?”
听完谢清玄说的这一切,林净霜食指摩挲着下巴,许久没有讲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圣墟皇宫出现的怪事, 公主口中所说的莫名其妙在城中消失的皇室宗亲, 如意坊的地下人牲赌.场,还有长满寄生灵的乱葬岗, 神秘的剥皮女人, 以及……应该惨死在如意坊的继后……
如果说,如意坊的地下人牲赌.场是公主手下的产业, 那么从如意坊源源不断扔到乱葬岗的尸体, 天长日久怨气难消, 化作寄生灵, 寄生在吃过尸肉的豺狼和黑猫身上, 而这一切源头的公主, 一定会遭到恶灵报复,可偏偏公主活得好好的,未见什么异常之处。
不对!是有异常的!林净霜突然想到, 他刚到公主住的绿倚殿时,曾嗅到一缕非常淡的尸臭味。那味道若隐若现, 待他想仔细分辨味道的来处,却又怎么也嗅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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