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第120章 咫尺天涯
他已经于微茫山断崖抱剑观潮数月。
青年窄袖束腰, 犹如岩岩独立的苍劲孤松,手中执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只一斩下, 便是惊涛怒浪, 摧山劈海。
他只是轻轻嗤笑一声, 随手一弹剑身,道:“安静些。”
剑身震了震, 似在不满。
背后横断的山壁上, 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颜筋柳骨,引人入胜。那是圣人真迹。
若是修为低微, 见到此处笔迹, 定会失神片刻, 陷入空明之境,感受其中蕴含的儒道真意。
殷无极见了, 却一抿唇,眸中仿佛酝着晦暗风雨,对着谢衍的字迹扬起一个有点假的微笑来。
乍一看去, 端的是风度翩翩, 昂然轩举。
他纵身跃上山崖,伸手描摹了一下舍昼夜锋利的笔触, 从记忆中拾掇出几缕碎片,才按捺住破坏的冲动。
他似是想起谢衍拟定儒宗名字时的模样。
想当年, 谢衍还不是圣人,没有端起那副教人讨厌的清高架子。
“我费劲了心思才求来的枝条, 花费数十年,才植满了这寒梅林。”谢衍执着灵山取来的一支梅,细细嗅了嗅, 微笑道:“该取个好名字。”
“不如叫群芳妒。”殷无极徐徐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倒也是合这梅花的秉性。”
“你这性子倒是锋芒毕露。”谢衍笑骂,“自诩傲岸不凡,一丁点也没有中正平和的样子,看来我是白教你这几百年儒学了。”
“有其师必有其徒。”殷无极低笑一声,支着下颌,回顶他,“师尊只是藏锋芒于匣中罢了,若您当真善利万物而不争,又怎会有儒宗?”
“臭小子,一张利嘴。”谢衍倒不是真的斥他,反倒笑了。
“师尊莫恼,既然建儒宗是为开天下学风,那不如从劝学出发。”殷无极撩起袖子,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腕,殷勤地替他研开墨,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叫苦寒来,如何?”
“这倒不错。”谢衍在图纸上用朱笔一圈,写下“苦寒来”三字,欣赏一番,笑道,“道祖赠我寒梅一株,回头你陪我种下去。听说,它很难成活呢。”
“若不活,我就写诗骂它。”殷无极面无表情地旋转墨条,苦大仇深,“也忒不识抬举。”
“你对道祖很有意见?”谢衍见他神情,不禁嗤的一声笑了。
“不敢。”他嘴上越恭敬,眉眼却越飞扬,更显几分桀骜。
“道祖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与师尊志趣相投,把臂同游,徒儿怎敢对师尊的好友有意见?”
谢衍见他醋的毫不讲理,不但不生气,反倒打趣他:“别崖,开醋坊了不成?这么酸。”
他们就着规划出的儒宗图纸,谈到深夜又破晓,在辩论中推翻又重选了无数名字,每每落笔写下一个,脑海里都能浮现出未来宗门的雏形。废旧的纸张上,是从典籍里挑出的典故,一个个都寄予了美好的希望。
谢衍想要教化世人,四海靖平。他想要以公正为尺,以法度为绳,衡量天下,让公正得以实现,从此弱肉强食之上,仍有青天明日。
修真界强者为尊,他这弱不畏强,强不凌弱,以德治天下的愿望,也只是一纸荒唐言。
殷无极不赞同,但仍然护在他身侧,陪着他去做。无论成败。
他可以熬在灯下为他连夜赶制法器,可以让炉内灵火昼夜不熄,可以陪他清谈,与他辩论,听他一曲高山流水,解他一局千古寂寞。
唯独不甘心只做他的徒弟。
殷无极于山崖之上负手,冷漠地看着杳杳云雾。
他将过往思绪尽数收回,头也不回地道:“找我何事?”
怕打扰他修炼的弟子,早已在崖下等待了一阵,见他发问,战战兢兢地向前,叉手行礼:“大师兄,圣人有命,让您去一趟稷下学宫。”
“师尊找我?又是什么事?”殷无极顿了一下,阖目,道:“……罢了,退下吧。”
“大师兄……”弟子犹豫:“圣人似乎不太高兴。”
“我会去的。”他道,又睨了那弟子一眼,讥讽地轻扬嘴角,道,“他生我的气,罚也是罚我,你慌什么?”
那弟子吓得大气不敢出,讷讷不语。
殷无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戾气太重,吓到了这些循规蹈矩的学生,有些无趣地移开眼,飘然而去。
谢衍渡劫成功,真正迈入了圣人门槛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本来困难的筹建宗门,一下子变得容易许多。那些上门去求,别人也不一定会交换的灵材灵宝,自那之后,被各大宗门作为贺礼源源不断地送来微茫山。与谢衍往昔不睦的宗门,更是换了一副脸孔,热情地前来拜见,仿佛从未发生过不愉快。
修真界弱肉强食,若有了绝对的实力,一切困难都不成其为困难。
可距离始终会成为距离。
殷无极阖目,心里冷笑着想。
当年的他在万剑冢中九死一生,终于夺下无涯剑,满以为在出去后能够得到师尊的赞赏,可道祖却告诉他,谢衍已赴海外渡劫,已有约莫七日。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让他一时如坠冰窖。
“若有万一,谢小友渡劫失败,你就随我回长清洞府罢,我会照顾你。”道祖捻须,看他一眼,道:“谢小友已将一切都安排好,若你——”
“开什么玩笑?”殷无极恨得发疯。
“他去渡劫,想来也是准备多年,倒也不必如此慌乱。”道祖见他神色苍白,宽慰道。可他嘱托的话还未说完,却见殷无极断然转身,御剑而行。
道祖急的捋断了一根胡子,扬起拂尘阻拦:“小家伙,莫往,圣人渡劫,千里成墟,可不是你这般半步大乘能够接近的。”
“让开。”殷无极咬牙切齿,回头望他的时候,眼中隐隐有着血丝。
“不可。”道祖叹息:“无量天尊,小友情绪失控,莫要起了心魔才是。”
“让开!”殷无极握着剑柄的手抖爆出了青筋,无涯剑赫然出鞘。
年轻的修士与古老的剑,如长虹贯日,裹挟着极端的暴戾之气。
道祖避开锋芒,心中一凛,叹息:“既然你意已决,走吧。”
殷无极御剑离去。
道祖驱赶青牛,终究还是远远跟上。
他眼底隐隐有着深思,自言自语道:“谢小友,你的徒儿,似乎……”很危险啊?
殷无极千里疾行,到达谢衍渡劫的海面时,天边已经降下不知多少道劫雷,让整片海域都如浓墨染开,海水倒灌,天公皆太息。
“谢、云、霁!”殷无极咬牙切齿,竟是毫不避讳地喊起了他的字,唇齿间像是淬了血,赤红的眼里映照着赫赫的雷光。
道祖只看见那年轻的孩子,仰天发出一声执拗的怒吼,眼角却倏然流下两行血泪。
他站在暴风骤雨的海面之上,双足浸在海水里,任凭巨浪拍打。
天穹翻覆,而他的衣袍皆被海水浸湿,黑发黏在脸颊边,深入心底的冰凉。而那响彻天际的惊雷,却让他的脸一寸寸白了下来,好似痛的狠了,竟是生出恨意来。
“师尊……”他喃喃,忽的昂首看向天穹之上,仰天唤道:“谢云霁,你若是死了,我便叛门给你看!”
直呼其名时,他毫无敬畏,眼中却有激烈的光。
“你听着,我才不继承你的大宏愿,世人如何,天下如何,与我何干!”他的声音嘶哑,在惊雷之中炸响。
“……我会把你珍惜的一切都毁了,你若是不满,活着回来杀我啊。”
他说不下去了,连喉咙里都翻滚着血味。
仍无回音。
渡劫期与圣人境,存在着极其夸张的鸿沟,其距离接近于人与仙。渡劫老祖笑傲天下万万修士,在圣人面前却只能俯首低眉,任由其裁决生死。
圣人最接近于仙神的存在。
没有人能够阻拦圣人雷劫。这次雷劫,也是生死劫。
雷声始终未停歇,九天之上的雷劫带来的威压,让他有种五体投地的冲动。那股蛮横的力量,把他全身的傲骨往海里压,让他俯首,让他跪下。
殷无极攥紧了无涯剑,浑身湿透,巍然伫立在海浪中。就算他在天雷里粉身碎骨,浮上海面,成为一座孤岛,他也不肯退一步。
而谢衍的身形,始终在云层之中,看不清晰。
这是天与地的距离。
“成圣……”他咬着牙支撑着自己的脊骨,让自己膝弯不要落地,不能倒下去,直到汗水与海潮融在一起。
他昂起首,仿佛接住天上的落雨,而那雨只会顺着他眉眼的轮廓向下流去,与海水融在一起。
总有一日,他会爬到最高处。
他要站在那云层里,若是不能成圣,成妖,成魔也无妨。
从此,不需要被庇护,也不被丢弃。
殷无极将无涯剑漆黑的剑鞘用布条扎紧,将其凶戾之气短暂封住,然后循着梅林的小道走向稷下学宫。
他路过小亭时,还瞥了一眼亭亭玉立的白梅,它仍旧在风中凌寒傲雪,不染纤尘。
他轻嗤一声,转身离去。
“大师兄早。”
“大师兄安好。”
一路上遇到他的人,都停下手中事,叉手行礼,语气无不敬畏。
儒宗虽然是新建宗门,但是道统渊源深厚,又有圣人坐镇,自然让天下人心生向往。
随圣人学习历练四百年,便有半步大乘境界的殷无极,在修界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新建的儒宗里有着无可比拟的超然位置。
虽然这个位置,他一点也不想要。
穿过梅花林,走过黄金台,稷下学宫已经近在眼前。
如今儒宗设立的七贤,已有五人,此时便是竹林贤士林世良在讲学。书声琅琅,灵气充盈。
殷无极停了停,不愿去打扰他的讲学,所以从后门绕行,转过几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步伐却放慢了。
他慢慢调整了表情,阖眸一瞬,再睁眼时,脸上却出现了标准的假笑,温和而端正,是谢衍最喜欢的那种谦恭有礼的模样。
竹林掩映处,清泉石上流。
顺着潺潺的水声走去,只见最僻静处有一亭台,沉水香袅袅,一袭白衣的圣人背对着他,孤高淡漠,不可接近。
儒冠束起长发,圣人白衫不染纤尘,好似遥遥明月。
“舍得来了?”他坐在石桌前,似乎在观看这一局残棋,音色无喜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