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算什么小饼干
是个形状奇异的草叶编织物,四处有尖尖的翘起,像个小虫子。
一只草蚂蚱。
这草蚂蚱很大,比他小时候拥有的任何一只都要大,草叶粗糙,是院子里随处可见的杂草,与斯文儒雅的沈确一点不沾边,江巡很难想象文渊阁大学士的袖子里会揣着这样一个东西。
江巡愣愣的捧着它,忽然就开始不知所措。
沈确的袖子里掉出来的,这是沈确折的?
江巡看不清楚,但只需要用指尖稍稍确认,就知道是他母亲的那种折法,与记忆里一般无二。
童年时心心念念又遍寻不到的大蚂蚱,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从沈确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
帝师依然紧握着他的手,十指用力相扣,像是怕他挣脱或者甩开,步履平稳地护着君王步步向前,穿过火海。
房梁在他们身后落下,帷幔在他们头顶燃烧,化成刺目的火光,但沈确只是说:“陛下,请跟着臣。”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放开君王的手。
江巡踉跄几步跟在他身后,忽然小小声开口:“沈卿,我想学编蚂蚱。”
四周火焰冲天,高温让空气为之扭曲,皇帝的这句话莫名其妙且不合时宜,可沈确笑了笑,居然应和道:“好,臣教陛下编蚂蚱。”
声音发涩发哑,可江巡却能想象,倘若不是这种境地,沈确的音色该是何种温文好听。
江巡忽然就不想留下了。
他想要继续牵着这双手,想要重新跟着他学编草蚂蚱。
这个念头一起,就在心中扎根,而后飞快的成长,在荒芜一片的原野上拱出新生的绿意,又如春风拂过的野草,密密麻麻蔓延开来,压也压不下去了。
此时,他已被沈确拽出去一截,再多走几步,就要离开火场。
江巡稍稍顿住脚步,指尖收拢掐进掌心,轻声问:“66?”
……我,可以跟着走吗?
江巡记得最初的契约,85分的限制,倘若没有达成,眼前的一切都要化为泡影。
66已经急哭了,它眼睁睁的看着宿主一动不动,火都燎到脚边了,还是不肯开口回去,现在忙不迭的点头,语调里带着哭腔:“可以!可以走!宿主快走吧!我骗了你,我不需要85,我只需要60呜呜呜!走吧宿主,走吧!我求你了……”
小系统抽抽噎噎的哭,将底牌露了个干净。
江巡一愣,卸下了僵持的力道。
沈确便拉起他,将君王牵了出去。
承露殿的火光惊动了宫人,江巡他们刚出来,便有人提着水桶赶来救火。
此处位置偏僻,没有其他建筑群,高挑的宫墙也阻挡了火势的蔓延,不多时,火便被扑灭了。
王安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围上来,替君王擦面换衣,江巡任他们摆布,并不动作。
火势过后遍地焦土,房梁坍塌落下,江巡站在安全处愣愣回望,眸子里朦胧一片,不知在看什么。
沈确没放开江巡的手,他的手腕微微发抖,连带着江巡也跟着抖了起来,君王茫然抬眼,愣愣看着他,像是在说:“怎么了?”
“没事。”沈确压下这点微不足道的生理反应,他喝了两口水润喉,音色重新变得和缓:“此处不能住人了,陛下回乾清宫可好?”
江巡抿唇:“不……”
乾清宫是要留给薛晋的,他已经把66的任务搞砸一部分了,不能再搞砸了。
江巡再次道:“我想出宫去。”
他不喜欢这座皇宫,一点也不喜欢。
一旁,王安面露诧异。
君王当然该住在乾清宫,大晚上的出宫不合礼制也不合规矩,而沈确恰好是最重礼仪和规矩的人,以大太监的想法,帝师应当会拒绝,并且劝谏。
但沈确只是在大太监讶异的目光中替君王理了理额发,温声道:“您想去哪儿?百里胡同好不好?”
百里胡同,就是洵先生那个种枇杷的小院子。
江巡一愣。
他思维迟缓,想问沈确什么时候知道的,却被人捧住了下巴,帝师凑近看他的眼睛,蹙眉道:“眼睛可是伤着了?”
眼里朦胧一片,并不聚焦。
沈确仔细观察着君王眸子,看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呼吸几乎在江巡耳侧,江巡捏着衣摆,老大不自在。
江巡后退两步挣开他,垂眼用袖子去擦:“没事,给烟熏着了,缓几天就好了。”
眼下皮肤细嫩,而皇室的衣服挺阔,衣摆绣金线,又硬又硌,怎么能用袖子去擦?
沈确按住他,用帕子替了,君王琉璃色的瞳孔看过来,却像蒙着一层薄雾。
他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又很快稳住了。
66给出诊断结果:“轻微视力受损,两个月左右可痊愈。”
江巡松了口气。
倒不是怕瞎,只是他活着出来了,需要个理由给薛晋让位,那么君王眼有翳病,不能视物,就成了绝佳的借口。
江巡便拉了拉沈确的袖子:“想去百里胡同。”
沈确颔首:“好。”
江巡顿了顿,补充:“你和我一起去。”
沈确:“……好。”
蚂蚱被江巡好好的收在了袖子里,当夜,一顶轿子便从侧门出了皇宫,往胡同的方向过去。
沈确将大衣扣在江巡头上,将人罩严实了,而江巡折腾了一天,又累又困,这回没有沈琇的肩膀给他挑,他迟疑片刻,靠住了沈确。
帝师拍了拍君王的脊背,像安抚不肯睡觉的小孩子:“快睡。”
“睡觉起来了,我教你编草蚂蚱。”
第135章 代理
沈确偏头看去,君王的呼吸渐渐平缓,抱着毯子睡着了。
他睡觉的样子非常乖巧,没有朝堂上伪装的暴戾,没有洵先生刻意的疏远,也没有方才承露殿里一片死寂的空茫。
沈确伸出手,有一瞬间的迟疑和恍惚,旋即将手指君王的脖颈。
皮肤温热,血液流经血管,脉搏在手指下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振动穿透皮肤,准确的传递到指腹皮肤。
——江巡还活着。
沈确高悬的心脏回归原地,可那强装镇定的手指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缓缓鼓动,又收归原位,在表面的平静与镇定下,劫后余生的庆幸终于涌了上来。
君王想要寻死。
事发突然,沈确没有丝毫准备。他们刚刚看完灯会,北狄战事是本朝少有的大胜,男女老少一片欢欣,无数河灯顺流而下,孔明灯飘上天空,江巡难得开心,他尝了不少新糕点,又沿着河堤走了许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沈确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寻死。
可确实如此。
火场之中的君王毫不慌张,甚至对救援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他几次将沈确往出口的方向推,自己却丝毫不动,若不是沈确非要扣住他,早被挣脱了手臂。
……为什么?
沈确看他,江巡的皮肤过于苍白,睫毛投落浓黑的剪影,眼下是小片的青黑,这是青萍关决战前夕屡次熬夜的结果,江巡曾在关隘与他们并肩,以医者的身份一遍又一遍的巡视营垒,他和所有人一样希冀着这场胜利,可当捷报传来,他却选择死去。
独自一人,在几乎等于冷宫的承露殿孤独的死去。
……为什么?
饶是沈确以智谋著称,他依然不明白。
当时江巡的表现太不寻常,与往日大相径庭,像是脆弱易散的露珠,甚至无需过多触碰,只需要清晨阳光一起,便会如梦幻泡影般烟消云散,沈确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平衡,妄图让露珠存在的更久一些,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所幸的是,江巡和他出来了。
江巡的呼吸喷在沈确颈侧,激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但并不让沈确觉着难受,他伸出手碰了碰君王毛茸茸的发顶,发质柔软温顺,像在抚摸一只猫。
沈确心道:“不急。”
江巡还在这里,江巡没有事,沈确有足够的耐心探寻今晚的异常。
想到这里,他吐出一口浊气。
马车行驶过京城大街,停在胡同口。胡同入口很窄,无法供马车通过,车夫只得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马停步的震颤弄醒了江巡,他皱眉打量四周,无意识的蹭了蹭沈确,全然是依赖的模样。
沈确垂眼看他,轻声道:“陛下,我们到了。”
江巡:“嗯。”
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从江巡去往青萍关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百里胡同,小巷子无人打扫,厚厚落了一层枯叶,脚踩上去嘎吱作响。
王安指挥着下人收拾房间,很快打扫出一个可供休息的卧室,江巡今日又困又疲倦,勉强睁着眼睛想要睡觉,沈确却道:“陛下等等,太医来了。”
头发花白的太医令托起君王的下巴,细细端详江巡的眼眸,琥珀色的眸子被黑烟燎过,蒙上一层白雾,太医看着看着,脸色便严肃起来。
沈确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医迟疑片刻:“这……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恢复。”
江巡不在乎视力,况且66诊断过,视力模糊只是暂时的,最多两个月他便能恢复,于是江巡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平静的坐在床沿,等候太医离开。
但他察觉到了一道复杂难明的目光。
江巡转头,看见了朱红的色块,他歪歪脑袋,疑惑道:“太傅?”
沈确手指微动,他有些想再碰一碰君王的脑袋,但此时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只温声道:“您睡吧,我与太医再商讨商讨。”
江巡点头,又问:“明日镇北侯一家是不是该到京城了?”
青萍关战事已了,镇北侯和世子薛晋都要来京城接受封赏,算算日子,明日也该到了。
沈确:“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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