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吃姜糖
“夫人今日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摇月在妆奁盒里挑挑练练。
祝小蓟扫了一眼,随即道:“就用那个花金冠和金钗长步摇吧。”
薛景元回来了,他也该好好装扮自己才行,否则被人看到他疏于装扮的模样,是要嘲笑薛景元娶了一位懒妻子的。
梳完妆后,祝小蓟换上了一件浅绿色的半臂外衫襦裙,内搭金线刺绣圆领,手臂挂着双层大浅色双层披帛,脖颈上戴着的珍珠项链颗颗莹润,远远看上去雍容华贵,倒真有几分王妃的风度和威仪。
祝小蓟怀孕了还是坚持每日送薛不疑上学堂,一是关心儿子,二是也时不时去看看薛不疑是否有欺负同窗。
送完薛不疑上学之后,祝小蓟就准备去庄子上看看最近的生意。
马车很大,很舒适,几乎感受不到多少晃动,正在祝小蓟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忽然听见人群里一片骚动,。
“........”他悄然睁开眼睛,问:“怎么回事?”
摇月于是推开门,下了马车去打探情况,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禀告道:“回王妃,是押运犯人的队伍进京城了。”
“........犯人?”祝小蓟明日里忙于后宅事物,不怎么接触到政事,但他不欲在这种时候太过于显眼,给薛景元惹出麻烦,于是便吩咐道:“避开,给押运队伍让一条道吧。”
摇月点了点头,听令下去,吩咐车夫去了。
在道边停下之后,耳边果然听到了马蹄踏踏和车轮滚滚的声音。
祝小蓟其实有些好奇,这犯人究竟是谁,犹豫了很久,心想看一眼也不要紧吧,于是便伸出手,用指尖掀起车帘,朝外面望去。
犯人队伍很长,几乎要看不见尽头,但队伍最前排的人很眼熟,祝小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前二皇子李绣章。
他显然老了很多,也疲惫憔悴了很多,身体关在囚车中,手腕上戴着沉重镣铐,半白的稀疏青丝散下来,遮住了微微凹陷的脸颊,薄唇发白干裂,隐隐渗出血丝,双眼也无神至极,虚虚地盯着某一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祝小蓟:“..........”他忽然想到了上一辈子,薛景元跟着李绣章反叛失败之后,并没有跟着他离开京城,而是带着剩余的部下主动归降,这也就是为什么李煦章最后还是留了薛景元一条命的原因。
思及此,祝小蓟轻轻叹了一口气。
思绪纷繁,上辈子的记忆如同雪片一般飞进他的脑海中,让祝小蓟心头发闷。
他不愿意再回忆,于是甩了甩脑袋,正欲放下车帘,但在人群中,忽然又感觉到了一个灼热的视线。
他下意识追着视线看去,只见一个人正盯着自己看,见自己回看过去之后,又慌忙垂下了脸,缩起身体,尝试将自己隐入人群之中。
那人穿着粗麻衣,头发用白色的布梳起简单的包髻,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钗饰,连衣角上都打着几个补丁。
祝小蓟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片刻,直到那人完全消失在人群里,他才意识到那个人是他的嫡兄,祝仙蓉。
李绣章兵败之后,仓皇逃窜青州,走之前根本就没有带上祝仙蓉,以至于祝仙蓉被贬为庶民。
往日的那些荣华富贵与尊贵地位如同烟云一样随之消散了,祝仙蓉想要的母仪天下和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美梦终究没有实现,而对祝小蓟来说,此刻他与祝仙蓉,此刻真正有了云泥之别。
区别在于,他此世,是地位崇高的长平王王妃,而祝仙蓉只是一个需要为吃喝生存奔波的庶民。
祝仙蓉再也不能无视他、羞辱他、践踏他,也再不能在冬日里,将冰冷的茶水泼在他的脸上,在众人面前嘲笑他了。
他再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负的祝小蓟了。
祝小蓟垂下头,掌心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感受着里面轻微的胎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才轻轻开了口:“走吧。”
他说:“回府。”
富贵荣华如同过眼烟云,富贵未必长此富贵,贫穷或许时来运转。
毕竟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
世人皆以常以为长,殊不知世事无常亦无长,所以对于现在的人生,祝小蓟很知足,也分外珍惜。
他没想过要报复祝仙蓉,毕竟爱恨都会消耗一个人的气运,祝小蓟只想将他日后的经历都放在薛景元、薛不疑和未出生的孩子身上,其他任何人,都不值得他费尽心力。
三个月后,李绣章及其逆党被斩首于东郊,头颅悬挂在城墙上,曝尸三天。
后来,祝小蓟也曾在街头巷尾遇见过为生计奔波、靠织布售衣的祝仙蓉,但都是匆匆一瞥的擦肩而过。
祝小蓟并不刻意去打听祝仙蓉的消息,但也未曾迫害祝仙蓉,祝仙蓉的生死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再去在意。
一个多月后,祝小蓟生下一对双生胎。
一子一双,子名为薛君好,双名为薛绿华。
双生胎满月宴当天,连陛下都在百忙之中抽空而来,薛家上下受宠若惊,皆感激不尽。
后祝小蓟又为薛景元生下一双儿,这一胎生下后伤了根本,祝小蓟日后未再有孕。
薛景元与祝小蓟一生育有两子两双,两子文武皆能,均为当世公子中的翘楚,誉为照世双子星,兄弟俩先后通过科举进入朝堂,在薛景元的帮助下,平步青云,逐步成为皇帝心腹重臣。
两位双儿也接连嫁入皇室,后一人成了皇后,一人成为了临阳王王妃,皆因贤淑端方的性格,受人交口称赞。
等到孩子们都各自有了归宿时,祝小蓟的身世,也逐渐被人所淡忘了。
世人只知他是长平王的妻子,郡王的生身母亲,还有太子妃与皇子妃的母亲。
他的一生都扑在了对丈夫和子女的奉献之上,最后教育出了四个优秀的儿女。
这一世的薛景元和祝小蓟都很长寿,两人一人活到九十九,一人活到九十八。
薛景元年纪比祝小蓟大一些,先祝小蓟一步而去,两年后,祝小蓟在两人相伴了一生的小苑内,溘然长逝。
他死的时候很平静,躺在摇椅上,脸上还浸润着阳光与笑意,似乎很期待死亡的到来。
薛不疑眼见着他断了气,缓步走到祝小蓟的身边,伸出掌心,颤抖着阖上了祝小蓟的眼睛。
风沙沙吹过,似乎有什么从枝叶上落下来,薛不疑抬头看去时,却只见骄阳的碎片从疏疏的树叶缝隙中落下。
“父亲,你在看什么?”
薛不疑的孩子站在他身边问。
薛不疑掌心按在拐杖上,盯着那不远处的枇杷树出神,像是陷入了一段很遥远的回忆,片刻后才轻声道:“我小时叛逆,从不听夫子和母亲教诲。有一次,我因为与人起了口角之争,在酒馆内与人斗殴。那一次母亲很生气,甚至被我气哭。父亲得知后,头一次对我发了脾气。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父亲为了惩戒我,甚至还抽断了一根竹鞭。我心里恨极了他,发誓再也不要见到他了,夜里还偷偷浇死了父亲最心爱的树。”
“说来好笑,我还策划了一场离家出走,躲在城西的破庙里藏了三天三夜,实在扛不住极寒和饿,悄悄回了家。进城之后,我才听说母亲知道我不见之后,惊怒之下竟然病了,父亲也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几乎要将整座皇城翻过来。”
“我没想到惹了这么大的祸,心中惴惴不安,想要回家却又不敢,只能偷偷在家门口张望,刚好看到回家的父亲。”
“他似乎是在外找了我一夜才到回家,大雨沾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他向来威严冷漠的眼神此刻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身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颓废。”
“我从未见过父亲这副模样。”
薛不疑说:“我做好了挨打的心理准备,鼓起勇气回到家里,还以为父亲母亲会打我,但没想到,父亲竟然和我道了歉。”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对我道歉。”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明明是我的错,父亲为什么要道歉呢?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怕我再离开家。”
“我是家中的长子,他们在我身上投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期望。他们希望我成材,希望我扛起家族的重担,我却只怨恨他们平日里对我太过于严厉,不够爱我。”
薛不疑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从那天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让父亲母亲失望。”
薛不疑的孩子认真听完,随即道:“爷爷他看到父亲如今这样,一定会很欣慰吧。”
“也许吧。”薛不疑缓缓俯下身,跪在祝小蓟的身边,看着祝小蓟平静带笑的面容,轻声道:“父亲母亲.......我现在是让你们感到骄傲的孩子吗?”
祝小蓟没能再回答他。
风吹起廊下的薄纱,风铃声清脆的响了起来,这样熟悉的声音唤醒了薛不疑久远的回忆,他恍然回忆起那年夏天,母亲做了冰镇的梅子汤,与他一同坐在廊下,任由衣摆随着草木轻扬,而他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不远处的父亲练剑,丝毫没有将注意力落在脚边的蝉鸣上。
那时他还不知道人世间的别离来的这样匆忙且无常,只觉得父亲今日的剑锋分外温柔,剑锋斜挑过墙边的荼蘼花,花枝微微倾斜,很快就顺着父亲的剑风,飘落进了母亲的怀里。
簌簌的白色花瓣飘散,像是夏日里纷纷扬扬的白雪,纯洁无瑕,花香扑鼻,悄然落了祝小蓟满身。
祝小蓟怀里抱着纯白的荼蘼花枝,微微一愣,仰起头,就看见薛景元站在漫天的飞花里,抱着剑,挑眉冲他笑。
天光吻过花枝,而他用眼神,吻过他的结发妻。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