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山有意
陆辞雪盯着沉睡之中的大人看时,能听见大人在他耳边淡声问为何不过来找他。
陆辞雪的视野之中那道刻骨铭心的身影蒙上了一层雾,在他或清醒或不清醒的幻觉之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有时候是含着笑说感觉自己也快成了冰,有时候朝陆辞雪抱怨能不能不要往他身上浇血了,有时候问他身上怎么这么多道刀痕,还在流血,非要再割几道不可吗。
陆辞雪有点想冲上去抱住大人,但怕大人原地消散,只好遗憾收手。
他会很珍惜地多唤几句大人,等幻觉中的乌惊朔应完之后,才柔和地摇摇头:“抱歉大人,您训斥我吧。不这样的话,辞雪可能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不过您放心,”陆辞雪小声说,“等不到您,我不会死的。 ”
陆辞雪有时候分不清是沉睡的梦还是清醒的幻觉,但他很幸运,梦中和幻觉里的大人从未对他说过重话。
陆辞雪觉得这有点不合理,可他后面想想,除了他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之外,大人百年以来从来没有对他多严厉过。
这么一想,陆辞雪终于恢复了一点清醒,宛如小孩犯错一般,悄悄把身上不记得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割伤处理好。
他的确有点不记得这些伤势怎么来的了,也许是不小心按到剑刃上了吧。
第39章
魔尊死后的第一年, 人族与魔族爆发了几次冲突,均由魔族战败告终,经历了半年的谈判, 最终促成双方和平契约的签订。
魔尊死后第二年, 陆辞雪擅自使用起死回生的邪术, 遭到反噬。
魔尊死后第四年, 陆辞雪达到地阶大圆满,想引来天雷提前渡劫跨越天阶,失败,重创。
魔尊死后第五年,陆辞雪体内沉珂骤然爆发,师门在「空间」新晋族长释酒的帮助下盯着陆辞雪养伤,陆辞雪被迫安分。
后来陆辞雪有点记不清时间了,等待已经成为了日常,时光似乎真的能冲淡记忆, 他逐渐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偶尔在大人身边待久了, 会记不清今夕是何年。
记不清, 他便不记了。
他看着人魔两族之间的关系终于趋于缓解, 看着人族休养生息, 看着两族贸易逐渐繁盛, 总会想起乌惊朔在一个地方待不住, 就喜欢四处乱转, 累了就回家狠狠窝上数月, 每天就巴巴地等着看他今天做什么晚饭。
如今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人变成了陆辞雪,他在一个地方静默不动久了,会被茂盛的幻觉折磨疯的。
以前靠近大人还能缓解一点, 现在连带着大人冰冷苍白的手握住刀刃没入血肉,能带来的清醒都已经少之又少。
日子过得好慢好慢,陆辞雪终于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他分不清自己这么坚持究竟为的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等到大人愿意回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尽一切手段找不到失落的魂魄,早已黔驴技穷。
现在等不到,也怕自己今后都等不到。
陆辞雪察觉得出自己的心态已经逐渐开始失衡了,可是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他开始无止境地疯狂修炼,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飞升成神了,也许就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了。
可是飞升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情,即使成为了天阶,若是运气不好,距离飞升也还有千万年的距离,古往今来所有尝试突破飞升的天阶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
然而若是连神都救不了大人,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
陆辞雪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找好了最后一根胡萝卜。
提前渡劫陆辞雪已经试过了,当初他太过稚嫩,不知天高地厚,最终失败而终。
这条路暂时行不通,但还是有可取之处。
陆辞雪放弃了传统的吸取天地灵气化给自身的修炼方法,那太慢了。
他开始频繁引来渡劫天雷,在每一次雷劫中锻体淬炼,甚至开始尝试吸收雷劫。
那些雷劫中蕴含着的天地法则和巨量爆炸式的灵力一遍遍摧毁他的肉/身,重塑,再继续摧毁。
一次雷劫九九八十一天,旁人守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每次都要抱着陆辞雪的魂灯紧张地守着,等雷劫过后从寸草不生的深坑之中挖出一具不成人形尚有口气的焦炭。
曾经一个见青山能让陆辞雪疼得两眼一黑,如今他全身被天雷洗遍,寸寸经脉骨血在惊雷之下摧枯拉朽般破碎焦黑,心里唯一的想法竟是觉得那几年无望的等待煎熬比这天雷难熬多了。
他真是不知好歹。
师尊知道陆辞雪这么做的时候第一次发了史无前例的火,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不要命了。
一次天雷就是一次生死劫,一旦陆辞雪哪次没扛过去,那便是当场魂飞魄散。
可陆辞雪不听。
只有在致盲又极致的雷光闪烁之中,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那一刻没有幻觉,没有心魔,没有钝刀子割肉的痛苦,没有大人冰冷了无生机的脸,只有濒死的快感。
这一次,天雷击穿了陆辞雪护住心脉的法器。他的魂灯当场裂出了两条深深的裂痕,火焰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将灭不灭。
与此同时,冰棺之中的招魂阵法失去了主人血气灵力的供给来源,闪烁半晌之后,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于是谁也没有发现,在招魂阵法失效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最深处,一道幽然的魂魄被投入了一朵等待多时的九幽冥霜花中。
九幽冥霜花绽放之处位于冰原往下蔓延数千尺的地方,四周皆是坚硬无比的幽蓝冰山,没有弟子搜寻值守。
天地灵气汇入九幽冥霜花,一瞬之间完成了从花苞到完全盛开的过程,按照魂魄形状逐渐雕琢出了贴合的人形。
在人形缓缓形成的那一刻,沉睡之人修长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
竹漆碎了一地的傀儡,盯着远处缓缓平息的雷劫,正在思考怎么在尊上的遗体前因为没保住他遗留于世的养子而谢罪。
陆辞雪敢这么挑衅天雷,凭的就是他自己的灵根特性,凭他自己就是世无双的顶级医者。
只要最重要的心脉不受损,受再重的伤势最后都能痊愈。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挑衅天道过了头,引来的雷劫猛烈得别具一格。
而且陆辞雪身上分明有很多稀世法宝,每次找死之前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好。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些都是尊上留给陆辞雪的。
用一件,少一件。
竹漆表示理解,但这样下去,他们可能真的要看不住这位热衷找死的仙尊大人了。
璞真冲了上去,哆嗦着手从焦黑的废墟之中翻出了一具生死不明的人形。
有气,还活着。
庞大的灵力注入,新生的筋骨皮肤缓缓覆盖掉焦黑的伤势,良久之后,陆辞雪才清醒过来。
他的声带还没有完全长好,发不了声,手指因为疼痛残余还有点生理性的发抖,慢慢地在璞真的手腕上写了一句多谢师父。
璞真又心疼又无奈,长叹一口气。
虽然他极其不赞同陆辞雪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快速积攒境界修为,可无法否认的是,陆辞雪的恢复速度一次比一次快。
第一次承受渡劫天雷,陆辞雪生生去了半条命,如今却完全如家常便饭,这还是在每一次引来的雷劫越来越强盛的情况下。
史书记载之中,从地阶大圆满升到天阶时间最短的人也用了将近九百年,多的是老死在地阶的修者。
可陆辞雪这个样子……不出意外的话,百年以内甚至真的有望摸到一点。
陆辞雪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牵引到了心脉的伤,嘶哑地咳了几声。
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忽然感觉今天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陆辞雪站定,按着心口缓了一会,茫然地思考着那股空缺感来自哪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给雷劈出点问题来了,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如鲠在喉,仿佛不找出来就难以静下心……
那股一直吸收他的血气供养着的招魂阵法,消失不见了。
陆辞雪脸色变了。
他来不及解释太多,借了释酒的空间裂缝迅速赶了回去。
招魂阵法由于一直找不到目标神魂,一直处于交易进行中的状态,因而从来没有消失过。
陆辞雪这次伤得太重,自身都差点难保,难免断了供给阵法保持运转的灵力血气。
……是他失策了,居然没有提前留好后手。
招魂阵法是一定不能停的,停了他便寻不到大人了。
只要天地之间出现哪怕一缕大人的魂魄气息,这道招魂阵法都能将乌惊朔拉过来。
释酒开了空间让陆辞雪先走,转头看见还在一旁守着陆辞雪渡劫的剑宗长老和弟子们,于是顺手又给他们开了一道回宗的空间裂缝,然后带着竹漆一起跟着陆辞雪回去。
他们平常没什么事的话,一般不怎么踏足陆辞雪和尊上在人间的家,可是看陆辞雪匆忙的模样,出事的缘由可能与尊上有关,因而他们也迅速跟上了。
到了地下冰室,看见陆辞雪有条不紊地划开手腕,重新修补续上断掉的招魂阵法,纷纷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招魂阵法断了啊。”
还以为尊上的遗体给人偷了。
没事就好。
陆辞雪低声道:“多谢两位族长出手相助。”
“小事。”
招魂阵法的纹路重新被新鲜的血气浸润,幽光莹莹,依次亮起,最终汇聚在位于阵眼的冰棺之中。
按照以往的惯例,招魂阵法会重新启动,按照契约逡巡一圈,搜寻无果之后重新将阵纹隐没下去。
这个流程陆辞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连阵纹什么时候消失隔多久闪烁一次都记得一清二楚。
正当他准备收手温养破损的心脉时,下一刻却见招魂阵法光芒大亮,诡谲陌生的血色符号在同一时刻全部浮现,绕着冰棺之中的人飞速环绕起来。
陆辞雪骤然一愣。
他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释酒和竹漆正打算开空间跑路,见状也愣了一下:“……怎么,坏掉重修的阵法运行起来就是容易出问题?”
竹漆也挠挠头:“那拆了重画吧。这次我来。”
陆辞雪手腕一疼,随后又见自己手腕处即将愈合的伤口蓦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开来,更多的血液喷涌而下,灌注到了急剧发亮的阵法纹路之中。
寒气缭绕缥缈之中,在场所有人都嗅到了越来越清晰的神魂气息。
那个最不可能发生的可能宛如一记闷棍,当头将陆辞雪敲得头晕目眩,呼吸发抖。
他难以遏制地颤了起来,手上划开皮肉的力道有些控制不住,一下便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似的又来几下,只一味地将血液浇在招魂阵法上。
一道无形的手攥住陆辞雪的心脏,他几乎无法动作,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泛红的眼眸死死盯住在乌惊朔皮肤上流动的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