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泽达
大殿里曾有过很多东西,宗主的高座、长老们的席位,优美和实用并存的法器,是装饰,也是杀机,唯独没有过棋盘。
看清那方棋盘时,沈辞秋脑海中立刻冒出感悟灵识,明白了规则。
下棋,胜者可得奖赏,败者退出此地,而如果是和棋……奖赏依然会出现,不过谁能拿到,就归谁。
不可毁坏棋局,不可伤害对手。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们得下完这盘棋。
玄阳尊率先拂袖而坐,沈辞秋也沉默着坐下,在他落座后,他们手边才出现了棋奁。
沈辞秋是黑棋,玄阳尊执白棋。
沈辞秋与自己手谈过,也跟谢翎下过棋,唯独从没和玄阳尊有过棋局,这一刻,玄阳尊才发现,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人走的什么棋风。
意识到这点,他捏着棋子的手停顿了须臾,但也只是非常短暂的片刻。
黑白二子落在盘中,发出冰冷的啪嗒声,又重又沉的声响比起下棋,更像是无声的兵戈交锋。
空荡荡的盘面被一子又一子敲定时,谢翎这边也终于瞧见了人影。
谢翎金红又华贵的衣衫在旷野之上格外显眼,劲风拂过,猎猎作响,而他对面那人存在感也非常强,赤着的古铜色上身拥有与苍茫大地完全契合的野性,暗红色的衣摆像被他撕裂的血,两只大妖的气息在无垠天地间正面相撞,激起的风如刀割。
妖皇在最初的惊讶后,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孔雀一族当真了得,骗了我这么多年,而你,谢翎,不愧是我的儿子。”
他张开双臂,感受着风中的气息,喟叹道:“凤凰,天地间如今唯一仅存的凤凰啊。”
“吃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
不知道孔雀一族用了什么法子,把谢翎的真身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住了,而如今在此地,妖皇的眼却一眼看破谢翎原身,不再是金色的孔雀鸾鸟,而是一只夺目的凤凰。
既然是凤凰血脉,那么二十来岁能成为真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当然,也不用等到他成为金仙再看有没有用,他的身份要是没藏住,妖皇早就开吃了。
绝世无双的天才又如何,生命和血脉都是他给的,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再高的天赋,都是为了他做垫脚石。
谢翎也笑,笑得核善:“不知道啊,但我也好奇,炽火吞天兽吞那么多东西,养得这么好,要是烤熟了,闻起来会不会很香?”
注定不死不休的父子俩见面,一个比一个张狂,与沈辞秋和玄阳尊那边的冰冰冷冷截然不同,他们的杀意和妖气肆意碰撞,无关修为,而是他们彼此的妖血都绝不肯臣服。
“可惜太极镜里的东西我也想要,它要走完规矩才肯现身,老七啊,你可以稍微多活一会儿了。”
谢翎的真身一旦被妖皇看破,两人只能你死我活,玄阳尊是惦记着先把沈辞秋带回玉仙宗审判,而妖皇就比较直接了,他只想把谢翎宰了吃。
“说得奖励好像已经成你囊中之物,”谢翎呵呵,“真赢了再说吧,老东西。”
谢翎脑海中也已经出现了此地规则,不像沈辞秋和玄阳尊那边是下棋这么文雅的活儿,他们这边,待会儿整片旷野上将出现大量凶兽,他们需要在杀灭凶兽的同时,完整留下它们嘴里含的珠子。
完整的珠子会在空中直接消散,成为他们猎物的计数,最后谁的猎物最多,谁就胜出。
必须得两人比完,要是杀了对手,奖励就绝不会出现。
不过要是谁被凶兽杀了,另一方就自动胜出。
而旷野正在迅速朝外扩张,疆域之辽阔,堪比大半个修真界。
所以,他们还得踏遍各地去找凶兽。
妖皇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失败的可能性,退一万步说,哪怕谢翎这小子运气好到没边,凶兽找得比他多,真赢了,他也能在太极镜外等着杀人越货。
一个真仙初期,哪怕是凤凰,在他面前也是找死。
谢翎若不来群仙之镜,或许还能再藏一阵,可他偏想染指太极镜内的机缘,这就是下场。
“我儿,”妖皇心情非常好,转身踏碎虚空,身影眨眼消失不见,空气中却远远传来他的声响,“你要是死在凶兽爪牙下,为父必定立刻来给你收尸。”
“那你还是留个棺材——”谢翎跃身而起,划过天际,将他声音甩在身后,“等着装你自己的骨头吧!”
沈辞秋的分魂看到凶兽飞溅的血染红了碧绿的低草,偶尔是被烧成灰,但无论哪种死法,珠子都完好无损,在暴力之下是对力量的绝对把控,谢翎妖瞳尽显,输就是死,他不能输。
他要成为活下来的人。
沈辞秋亦然。
“嗒”,棋子落下。
玉仙宗的大殿内无风,香炉静静待在角落里,没有一点烟雾升腾,外面明明阳光正好,绿意盎然,可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除了沈辞秋和玄阳尊,此地没有一点活气。
偏偏这两个活人一个冷成霜雪,一个肃杀似铁,生生把活气也给冻住了。
棋局一开,就会变慢,往后每一步都是博弈,都需思索,打破二人之间静默气氛的竟是玄阳尊,他无悲无喜看向沈辞秋:“有一种最快的解局之法。”
沈辞秋只看着棋盘,并不答话,也没分给玄阳尊一点眼神。
“那就是你认输,然后跟我回玉仙宗。”
哈,沈辞秋肩上的谢小鸟抖了抖毛:多大脸?
沈辞秋对此的回应是面无表情地又钉下一子,收回手,他坐姿端正,阳光从殿门穿入落在他身上,连映出的影子都风姿绰约,他安静着,可一举一动都是冷的。
玄阳尊见他不言,下一手棋落盘时,随着他开口,周围空气忽的凝固了。
不让伤害对手,但以威压震慑,可算不得伤害。
“难得再见,又对坐于此,”玄阳尊声如洪钟,“告诉我,你究竟为何会断绝师徒关系。”
金仙威压不容小觑,可为了不达到伤害的境地,玄阳尊也得有意控制,沈辞秋运起灵力,抗住了这股威压,面上神情丝毫没有变动,只是袖袍里的手因为用力而稍微收紧了。
他终于抬眼,施舍给了玄阳尊一点眼神:“该说的我都说了。”
上辈子,有过那么瞬间,沈辞秋很想问问玄阳尊,为什么如此对他,他们不该是至亲之人吗,为什么弃他如草芥,在刀过之前,他尚未体会过世间百种情感,却已经先一步明白了何为心死。
但如今的他没有任何对玄阳尊发问的必要。
因为不重要。
会因为师父师弟的背叛而难受的沈辞秋,已经死了。
他是从灰烬里爬出来的恶鬼,是谢翎,让他重新活成了人。
死了的鬼想重活一次多不容易啊,谢翎倾尽了所有,沈辞秋也走得艰难,才终于走回人间。
玄阳尊天性就是道貌岸然,一边为己,一边还要义正言辞,他曾看不清,不过是因为这是他出生后,记忆里中记住的第一个人。
被养育之恩四个字牵住了身,蒙住了眼。
如今深恩尽负,玄阳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对他来说没有半分要紧。
他只是自己要杀掉,彻底与过去了结的仇人而已。
谢小鸟在沈辞秋肩头,冷冷睨视玄阳尊,与沈辞秋一起,挡住了玄阳尊的威慑。
“落子无悔,”沈辞秋指尖的黑子带着灵力漠然砸落,抵住了周遭因威压而震荡不休的波纹,“该你了,玄阳尊。”
第143章
黑色的棋子反射着冷硬的光,玄阳尊蹙眉看着棋局。
棋若星子,纵横交错,可周天星辰是交相辉映,黑白棋子却是互相厮杀,分毫不让,玄阳尊也终于领教了沈辞秋的棋风:杀伐果断。
他不讲一点中正圆和,以攻为守,宁愿自损也要伤敌,若说分寸,恐怕就是他行走间,绝不愿意自己比别人伤得多。
棋境反应了些许心境,从前沈辞秋只为复仇而活,等杀到最后一个敌人,若是得赔上他的命才能杀敌,他恐怕也不会犹豫,只要让他先看到仇敌身死。
但如今不同,杀身之仇他依然要报,可恨已经不是他的全部,他为自己报仇,还要留下来,和谢翎一起共度今生。
白子只要稍有疏漏,就绝对会被他紧咬不放,他以杀招步步紧逼,带着难言的决绝和凶戾。
可他面上表情平静,明明看着霜雪玲珑不似凡尘人,根本瞧不出争斗之心。
玄阳尊也从没发现他有过这样重的杀意。
从断绝关系到如今,玄阳尊终于肯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对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曾经自以为的了解,不过都是一片虚假。
沈辞秋在下棋的间隙中也在思量一些事,从棋盘到自己,每想一件事,心绪就会随着动,也就是在这时,他察觉了心口那缕灵光有了变化。
先前它一直窝在心口,安安静静,就算是给沈辞秋展现金仙的画面,波动也不大,但这时候沈辞秋却明显察觉它在变化。
依然很温和,但从内而窥灵光更为澄澈,也更耀眼的些,细究其根源,牵着的竟然是自己的思绪。
……这团灵光竟能从情绪中汲取力量。
它原来不止能控制心绪?
说起来,也不知道玄阳尊的心魔究竟如何了,要是能有法子探探就再好不过。
谢翎在阳鱼镜内正大开杀戒,但场面说不上有多血腥,一来是因为凶兽的模样都长得实在太欠奉,行动间又格外残暴可怖,杀了它们,反倒能令眼前干净;
二来嘛,谢翎很多时候都是控火杀的,烧得多了,焦香味儿比血腥味儿更重。
厮杀的战场总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谢翎在这边透过分魂听到玄阳尊的话,见他还放威压,横竖沈辞秋的真仙身份已经暴露,有些东西他也不必藏了,于是谢小鸟在沈辞秋肩膀上动了动翅膀,张口就嘲:
“自己师父当得不行,不自己好好反省,还拿威压压人,金仙又如何,金仙就可以不当人?”
打架完全不耽误动嘴骂人,声音还能抑扬顿挫情绪十足,嘴皮子一碰就来,是的,他们有翅膀的鸟就是这么有天赋。
玄阳尊执着棋子的手一顿,难怪他先前就觉得沈辞秋肩头这只鸟碍眼,容易让他想到原身也是鸟的谢七,没想到还真是他留下的东西。
这鸟在探查里就像一团灵力,他本人既然不在,可能是去了阳鱼镜,连分开都要留个随时传话的东西在身边,就这么舍不得?
“是这只妖乱了你的心。”他一棋落下,带走沈辞秋黑子一片,看不见的威压虽然被抗住了,可不但没有收拢,反而还因为他的相抗有加剧的意思。
“你在玉仙宗,曾勤修苦练,秉心静性,幼年习惯与风雪为伴后也如雪般沉静,答应你与这只妖的联姻,或许才是我教导上的大错。”
习惯与风雪相伴,他居然还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那雪峰禁地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吗,就算是冰灵根,幼时在那里呆久了身体也不好受,更何况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禁地里那格外难熬的黑夜,是惩罚大错特错之人用的,而不是教训素来懂事的弟子该用的。
谢翎已经准备好了连珠炮,就等着开口喷,却是沈辞秋先他一步回击了玄阳尊。
“谢翎教会了我很多。”沈辞秋的黑子直追而上,也杀掉了玄阳尊大片阵地,一粒粒收子时,沈辞秋道,“我为他乱心,好过做一具浑浑噩噩的木偶,至于你,还敢言教导……”
沈辞秋漠然讽刺:“可你根本不配为人师表。”
谢翎哈哈大笑,一扇子劲风将十来头凶兽同时懒腰劈成两半,谢小鸟扑扇着翅膀,欢快道:“不错!”
“我也是做师父的人,你对待阿辞,若有我对徒儿十之一二的用心,阿辞也不止于此。”
不至于上辈子落到剜骨刺心,被迫赴死。
玄阳尊是按照阴鱼镜的规矩不能动沈辞秋,但谢翎留下的这只鸟他却可以毁掉,只是玄阳尊念头刚一动,只有他能听到的心魔之音又响了起来。
“他们说的不错,你教了些什么人?二弟子在你面前畏缩规矩,在外却嚣张跋扈,小弟子更敢沾染邪修,至于沈辞秋,从前是你立在玉仙宗一个看着好看的泥塑木偶,的确是跟那只妖搅和在一起后,看起来才像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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