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归鹤
萧定闻不过十岁,说话倒是有条有理,再加上他年纪小,生母莼昭仪又正得宠,齐帝倒也听得进去。
“罢了。便以吾儿所言,念在燕郡王昔日功劳,折去半数责罚。裴东安。”
“奴婢在。”近身大太监裴东安立刻几步凑到近前。
“你带两个人去掌刑,手上有点分寸。”
这便是松了口,裴东安口中应下,双手拢在袖中,捯着小碎步到大殿门口招呼两个身量高、还算看得过去的年长太监过去接过禁军手中的棍杖。
“你们可都仔细着点,别算错了数多了少了。”老太监吊着嗓子指点着两个太监,背对着齐帝给那两人使眼色。
皇帝身边哪里有那些不长眼的,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见着这架势便知是过个场面,他们不是司刑的太监,这手上分寸差上一些,偏偏这板子又要打得既让皇帝和百官看得过去,又不能真把萧恪打坏了,两人还没动手便不由抬袖子抹了把汗。
等裴东安站定了,那两个高瘦太监才举起了手中的棍杖,只是下手之前还是不由互相看了一眼。打第一下时,两人都别开头闭了下眼。
左右各打过一杖,老太监才在大殿外报了一声:“一。”
萧恪跪着,双手撑在地上。纵然裴东安已和那两个太监使了眼色,但毕竟皇帝和百官还看着,总不能真糊弄过去,两杖落在背上时还是将他打得双臂一颤,人差点直接趴在地上去。不消片刻,后背已是火辣辣的疼了。
待裴东安数到十的时候,萧恪直将下唇都咬烂了,他脸憋得通红,却愣是一声没吭,只是撑着身体的双臂抖得不像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人就要昏过去一样。
棍杖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着实心惊,不过当中自有幸灾乐祸之流、自有明哲保身暗自庆幸之流,唯有贺绥背对着跪在殿中,袖中双拳攥得死紧,整个人因为焦心和愤怒而微微颤抖,那一下下仿佛也打在他心上,最终却化作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十五!”
裴东安这一声十五,对除齐帝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个解脱。
贺绥没忍住回头去看,萧恪垂着头,左臂已是小臂着地撑着,人虽还是跪着,但眼瞧着就要撑不住了。
裴东安自然也瞧见了,他快步进了殿向齐帝禀报:“回陛下,十五下杖责已毕。”
“嗯。”齐帝低低应了一声,面上难掩疲乏之色,想是今夜这一连串的事让他烦心不已。拍了拍小儿子的后背,示意萧定闻从龙椅上下去,他才缓缓开口道:“今日闹剧,想必众爱卿也是劳累了,早些回去歇着,不必在朕这儿拘着了。”
众臣听了连忙齐齐请齐帝保重龙体,哪有一个真敢老实接皇帝那话的。
齐帝起身,裴东安赶忙过去双手就要扶着,却被拍了拍手臂挡开了了。
“裴东安。找几个身子强健的,把允宁送回他宫里去,再去把太医院的万青山喊过去瞧瞧。”
“是,奴婢这便去安排。”
皇帝还没走,众臣自然没一个敢先走的,齐帝这番话自然被在场众人都听了去。万青山是太医院首,此次秋猎之行是专为齐帝和宫中娘娘问诊的近臣,齐帝金口玉言指派去给萧恪瞧病,称呼也从方才的燕郡王又改成了表字称呼,一时间把不少见风使舵的小臣给弄糊涂了。
齐帝一走,贺绥便风一般冲了出去,太子想拉住人多说几句,可一扭头连贺绥的衣袖都没抓住。
萧恪人已经疼麻了,背上衣料稍一摩擦都觉得整个身子跟着疼,他一头一脸的热汗,嗓子里也是干裂得尝出了腥甜味道,下唇也被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允宁!允宁!”本就是强弩之末,贺绥冲过来的时候,他才算是放下心来,身子一软,也没顾得上宽慰叮嘱两句,人就一歪头倒在了贺绥怀里,任旁人怎么唤都没有再睁眼应上一声。
醒来时,人已是回了安置的寝殿,背上一股清凉之感,却不知昏迷了多久。
再一扭头,便见到贺绥头侧枕着手臂,整个人歪坐在脚凳上,瞧屋内已然十分亮堂,便知已过了整夜。
“嘶!”萧恪伸手想摸摸贺绥,但他整个背上都伤得不清,比前几个月腰臀受责时还要重上几分,一动便是分筋错骨般的疼,倒也不可是故意装弱喊疼,实在是没忍住。
贺绥本就是浅眠,方才睡着也是因为衣不解带守了一整夜,外加提心吊胆才格外疲惫。萧恪一动他便惊醒了,手拍了拍额头,人清醒了些便俯身去查看萧恪的伤势,见没什么大事才开口道:“万院首说还是有些伤着筋骨了,这几日最好多趴卧养着。太子殿下和三皇子那边都派了人过来问候,还有其他公侯府也过来露了个面问候了几句,我都叫人挡了。”
“嗯,无妨。本就是观望来的,也没指着他们真心问候。”萧恪随口一说,却半晌听不到贺绥的回应,他想扭过身子去瞧,可身子实在难受,只能勉强转过头,“阿绥?是不是……这次的事吓着你了?”
贺绥沉默不语,只盯着萧恪的背看。此刻虽已敷了药又拿药巾子裹上了,但他没忘记昨夜太医来诊治时萧恪背上那一片乌紫。
靠近两肋处的皮肉挨得较轻些却还是大片的淤血,至于那背上早已看不出棍杖的痕迹,全是大片红得发紫的淤痕,若不是后来太医院首万青山说没伤到里子,贺绥真不知道此刻该以何种神情面对萧恪了。
“阿绥,其实……”
萧恪刚要解释什么,贺绥已先他一步开口道:“刺客的事,是你与太子殿下谋划的,我猜到了。”
“……你,都知道了?”
贺绥撑着床沿起身,因为在地上窝着对付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双腿和脚都有些麻木,他在原地跺了跺脚才缓过来那个麻劲儿。之后并没有回答萧恪的话,反而朝门口走去。
“阿绥,你…哎呦嘶!”萧恪以为贺绥是生气了,双臂撑着说什么都要爬起来,脊背用劲儿的那一瞬疼得脸都白了,龇牙咧嘴半天,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时候贺绥已然同门外伺候的人交代完了话,转身回来,见萧恪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过去捞了个软枕过来放在萧恪身后枕着,而后才拉了把木凳子过来,同萧恪面对面坐着,不过他开口仍不忘先关心萧恪的伤势。
“万院首嘱咐让你过躺着,你坐一会儿便罢,只是背上别吃着劲儿,伤会好得慢些。”
萧恪的脸色有些白,因为刚刚逞强要从床榻上下来,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贺绥见状,口气也软化了不少,他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布巾,在水盆中打湿,又拧干了些才倾身过来帮萧恪擦去额上和脸颊的汗。
“阿绥,你还怪我吗?”
“怪。”贺绥想也没想的回答让萧恪脸色一白,他刚想解释点什么,贺绥便已先开口说道,“这爵位于我本就无足轻重,雷霆雨露不过是天子的一夕之念,你不该拿自己冒险。允宁,你可想过如果陛下昨夜雷霆大怒,没有按照太子殿下和你计划的行事,你怎么办?”
“阿绥,我既然敢做,便有一定把握。在没有讨回血债之前,我不会让咱们有事。”萧恪对于齐帝的性子已然能拿捏大概,这点子皮肉苦已然是让贺绥顺利封侯的最小的代价。他说得笃定是因为他重活一世,可萧恪却忘了贺绥是没有前世记忆的人,自己的那番话在旁人听来无异于赌命,换谁听了都要揪心,更何况是贺绥这样重情重义之人。
萧恪那头刚故作轻松宽慰完,便见贺绥攥着布巾的手微微颤抖,他胸口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
“阿绥?……呃!”萧恪小心唤了一声,贺绥已一拳重重擂在他头一侧的床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萧定昊是轻易动不得的储君,还有皇后和祁太尉在背后撑腰,他可以胡来,你呢?!”贺绥心中又惊又怒,昨晚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连他素日恪守的尊卑规矩都抛在了脑后,对着太子指名道姓地称呼,显然已经是急疯了。
“阿绥,你听我说,昨晚的事我和太子都有把握,这顿板子已经是最轻的代价了,没事的……!!”
萧恪话未说完,便已被贺绥紧紧抱住,他背上刺痛却已顾不上,只因感觉到颈侧有湿热的水珠滴落。
“阿绥,你……”
第五十四章
在萧恪的记忆之中,他极少见到贺绥落泪。
上辈子有且仅有那么一次,是贺绥的姐姐和姐夫战死沙场之后,丧报传回京城,贺绥当时拒绝了自己帮忙打理后事的请求。也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萧恪曾躲在灵堂外,偷听到了独自守灵的贺绥压抑的泣音。
那之后的贺绥也好似将心都冰封起来了一般,任外界如何狂风骤雨都无动于衷。纵使一身傲骨尽折、纵使萧恪刻意放任新纳的姬妾言语刺激,都再逼不出贺绥半分眼泪。
即便是有那么几次落泪,也是他用药将人作弄得狠了,意识全无之下逼出来的,后来慢慢的连脸上的笑容对萧恪来说都是奢侈的。
萧恪上辈子总以为贺绥是有些铁石心肠的,但此刻面对压抑不住泪水的爱人,老谋深算如他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只能将人搂住,不停地轻抚安慰,重复着那一句‘没事了’。
“我不求功名利禄,只求你别再吓我了……”大抵是因为刚哭过,贺绥低声说话时还有些抽泣的鼻音。
昨天那一出,贺绥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是而在听到齐帝加到三十杖时,向来沉稳的他才会不顾一切去求情,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阿绥,我背上还有伤呢~”萧恪拍了拍贺绥的背,示意对方放开自己,见人没动,萧恪只能示弱喊痛,这才让贺绥松了手。
面对面一瞧,果然眼眶和鼻尖都红了。
“刚才压疼你了么?”
萧恪摇了摇头,在贺绥的帮扶下放松身子又靠了回去,他拉住了贺绥的手,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认真说道:“阿绥,此次瞒你…是我不对。我原是怕你不肯的……毕竟踩着他人尸骨得到爵位这种事,是为不耻。”
“那刺客是?”
“他自己说是为太子殿下尽忠的死士,行事前我曾同他说过几句,咱们这位殿下倒是调教人心,哪怕不是为了太子的大业也心甘情愿赴死。”萧恪轻笑了下,状似无意说起了那刺客的来历,“不过有时候,太子殿下对你的心思重到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反倒让我担忧。”
贺绥自听到刺客是太子死士时便不由皱起了眉头,待听到萧恪后半句,沉思片刻后反问道:“同陛下有关?”
萧恪点了点头,而后缓了了下才道:“太子正值盛年,朝野上下也早有人直言太子要比陛下更贤明些。如今祁太尉把持着近半数的官员,自然惹得陛下疑心更盛。阿绥,这阵子你且避着点太子。若要谢太子襄助之情,待回京我与你同去。在陛下眼里,我是他的近臣,你同我站在一道,日后若要出征才能少些桎梏。”
“……我明白。”即便不为了萧恪所说,单是萧定昊昨夜那番话已让贺绥心生抵触。
“不说别人了,阿绥如今是侯爷了,我这顿打也算不白挨。”
贺绥看着萧恪上身缠着的那些药布,默默叹了口气。
“我宁可不要这爵位,也不愿看你冒险了……”
萧恪却是轻摇了摇头,似是喃喃念叨了句,“就这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些……”
贺绥看着他,却总觉得萧恪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可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直到他听着萧恪后面说了这句话,才笃定心中猜测。
“允宁?你方才说什么?”
只是不待他追问,刚说了一句,榻上的人便是迷迷糊糊闭上了眼,想是药劲儿起效正是犯困的时候,贺绥没有强求追问,但心中却落了个疑影。
正这时,外面有小内侍通传说太监总管裴东安到了,将睡着的萧恪扶回去趴着,又虚虚盖了一层薄毯,贺绥才起身走出去迎客。
有些发福的老太监手执拂尘,面上笑得和善,身后更是跟着一大票年轻的小太监。
见到贺绥出来,裴东安先上前作揖,而后笑道:“奴婢见过抚宁侯。”
“公公不必多礼,不知这是?”贺绥愣了下才适应过来这个称呼,走过去双手略略托了下裴东安的手臂。
“陛下从万太医那里听闻了王爷的伤势,特命老奴将御用的外伤膏药各捡了一瓶来,又送来诸多滋补良药,只盼着王爷身子早些安康。还有这个……”老太监一招手,他身后走出来个小太监,双手捧着的红木托盘被红布盖着,裴东安抬手掀开是一碟糕饼,瞧着确实是精致些,“这是陛下特意将所用御膳赐给王爷,不知王爷他…此刻还好?”
贺绥摇了摇头道:“万院首昨日用了药,想是允宁身子单薄,此刻还未能醒转,要不…我再去叫上一叫。”
裴东安笑着将人拦住,本就是走个场面活,贺绥也没坚持。
只听得老太监说道:“左右侯爷和王爷是一家,就劳您代王爷谢恩罢。”
贺绥一撩袍服下摆朝北跪了,双手高举,那小太监小步走过来将木盘放在他手上,二人交接后贺绥才道:“臣代燕郡王恭谢圣恩。”
只这一叠糕饼是皇帝亲口赐下的御膳,旁的赏赐自不用贺绥再挨个跪一遍,裴东安稍使眼色,先头那小太监便走过来双手搀着将贺绥扶起来,几人站在院门口,听着裴东安将一件件赏赐都报了一遍。离去之前,贺绥塞给了裴东安一块佩玉,他虽不擅于官场这些弯弯绕,但终归是公侯之家出身的公子,这点子阅历还是有的。
接下来的几日里,萧恪都借口养伤躲在寝殿里不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旁人往他这里跑。
刚出事那天,旁人只以为是燕郡王要失宠了,个个都躲得老远生怕自己被捎带上,可不过一宿的功夫,又是亲赐御膳又是诸多问候,风向又变了回去。
除了涉及行宫上上下下诸多事务不得不见以及那些皇亲贵胄实在挡不掉,余下的官员携礼过来问候,贺绥都带人挡了回去。
他如今虽未成礼,但毕竟是齐帝金口玉言赐封的抚宁侯,往来之人都自觉换了称呼,一口一个侯爷,难再见到哪个还敢如前几日一般对他面露鄙夷之色。更有甚者,竟私下送了厚礼来,只求不计前嫌,不过贺绥一样没收,无论是借口给萧恪的还是直接点名给他的,通通都驳了回去。
“唉……”应付了几茬之后,贺绥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官场往来着实累人。他一边想着萧恪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一边靠坐在一旁小憩。
“贺侯爷,叨扰了。”
一声软糯童音唤回了贺绥的神思,一扭头正撞上一个身着华服的大男孩带着内侍站在院中。贺绥起身向那男孩躬身行礼,“参见七殿下。”
“晚了几日才来问候,堂兄可还好?”萧定闻双手拢在袖中,微微点头受了这一礼,神情却并不如他那几个成年兄长傲慢。
“回七殿下,尚好。陛下赐了药,白日里已能坐起来议事,不过这会儿人刚刚换了药睡下了。殿下若是……”
萧定闻笑着打断了贺绥的话,直言:“我不是来找堂兄的,是来找贺侯爷的。”
贺绥敛去了面上淡淡笑意,神情变得认真起来。萧定闻挥手命随行的宫人退出小院等候,举手投足已渐有架势。
“那日还未谢过七殿下开口回护之恩,臣在此替允宁拜谢殿下。”
“侯爷这是说的哪一出?”萧定闻歪歪头,他年岁不大,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笑起来可可爱爱的,眼下这副神情,倒真像懵然不知的天真模样,“父皇本就没打算重责堂兄,当时若不是三皇兄多说那两句,堂兄倒也不至于多挨几棍子,我不过是替父皇说出了他想说的,侯爷何必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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