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一笑
“这魔头, 不是早已死透了吗!!”
“莫不是……他根本没死……”
“可、可当初寒月宗……我亲眼瞧见他那尸体, 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啊!”
“那他又是如何活过来的?!”
“这……这……青天白日的,还能见鬼不成!”
嘈杂讨论声聒杂传来,沈霜压了眉头,冷下胸中汹涌情绪, 向身后微微望去,哑声道:“……师叔, 莫要拦我。”
那青灰剑锋一动不动,仍锋锐指在他喉间。沈霜心中微沉,只听对方淡淡道:“沈霜,如今撤手,尚来得及。”
沈霜骤然捏紧手指, 骨节微微泛白,霍然转身:“你忍得,我却忍不得!师叔,你可知……可知我等这一日……究竟已等了多久!?”
他虚空一指,视线如寒霜般地扫过那窃窃私语的众人, 嘴唇微微地颤着,又哽咽望向来人:“师叔……值得吗……这么多年,他们如此辱你,骂你,厌恨你……你难道就不会心伤么……”
逼在他喉间的剑锋微微一颤。
只是那只消瘦白皙的手很快便又再度握紧玄霜,将长剑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地指向了他。
“……他们说的是事实。”沐羽微微闭了闭眼,压低了声音,“沈霜,我以为……你应该已经习惯了才是。”
沈霜瞳孔微缩,沉默许久,才淡淡道:“不……师叔,我与你不一样,我永远无法习惯。”他将台下扫视一圈,将众人各异颜色纳入眼底,森然冷笑道,“他们可会在你受伤时帮助你?可会在你受尽心魔折磨的时候安慰你?可会在你历尽千辛、好不容易救回人命的时候夸赞你?不,他们根本不会!他们只会指责你无能,指责你身负重任、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胸怀!他们怪你没有及时赶到,没有将一切稳妥处置,竟然祸及旁人!他们只管将自己标榜成深明大义、力挽狂澜之人,可曾考虑过一丝一毫你的想法……设身处地过哪怕一点儿你的感受!?”
“沈宗主,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台下有一人昂然站出,怒而指责道,“大家都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不过私人一点小事,如何也值得惦念许久,耿耿于怀!”
“……好一个天下苍生,公私分明。”沈霜讥诮笑道,“尔等便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位,我等便被排除在外?只能为尔等耗尽心力,奉献一生,却连半点怨念却也不能有得!好好好!当真是大公无私,令人感动!”
那人面上讪讪,却还道:“我如何说过这番话?沈宗主,你可莫要不识好人心!”
沐羽淡淡望了他一眼:“你若是想找死,我绝不阻拦。”
那人闻言,便登时如吞了苍蝇一般,面色难看至极。却是再未曾如之前那般纠缠,只闭口不言。
沐羽旋即转向沈霜,开口道:“今日之事,无论是何人挑唆于你,都可以算得上是居心叵测。这封印花了何等代价才能安然保存至今,你心中想必清楚。你若是仍执意如此,我便不会再劝。只是你我再见之时,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沈霜死死盯着他,低低笑出声来:“……不死不休……好……不死不休!师叔……这天下人千人万,为何只有我……只有我一人,你偏偏要这般残忍……!”
沐羽心尖儿猛地一抽。
他该如何说?将自己的一切坦白给对方?又或是选择闭口不言,好令对方彻底死心,放弃如今这近乎妄想般的想法?
他动了动唇,盯着沈霜,最终什么话都未曾出口。
沈霜似是心死般地闭了眼睛,不再看沐羽。他沉默片刻,骤地睁了眼睛,冲沐羽背后那玄衫人冷声道:“司昀,莫要管我,动手!”
玄衫人闻言当即撤步,将匕首收走,退到十数步之外。冲天魔气骤然爆发,沈霜手执御神,趁沐羽不备之际将玄霜打落。
沐羽未料到他竟突然发难,措不及防之下,被击退数步。待到他将玄霜取回站定,对方却已然借由那玄衫人之力破开灵脉地壳,将封印除去大半。磅礴灵力自地脉中轰然冲出,逼得沐羽不得不退后一步,方才能堪堪稳住身躯。
那灵力精纯而暴烈,他如今躯体被魔气浸淫多年,早已成了与魔物无二的东西,再不如当年仍活着时,尚且能接触一二。如今那些灵力对他来说便是穿肠剧毒,哪怕是半点也难以沾得。沐羽勉强将体内残存不多的灵力调出,匆匆抵挡住那由地脉中涌出灵力所组成的洪流,只是饶是如此,在他靠近沈霜之际,仍是被飞散灵流灼得肌肤绽裂。鲜血自崩裂伤口中流淌而出,却很快蒸腾为烟,悄然飘散在空气之中。
“锵——”
剑锋碰撞声清越骤鸣,沈霜寒着脸,将沐羽一剑逼退,盯着他身上累累伤痕,恨声道:“……走开!”
沐羽踉跄几步,退到灵流之外,直直望着沈霜。
——封印已经快要开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是他却不如当年一般,可以肆无忌惮。如今地位易转,沐羽反而成了备受压制的那一个,便是心中早有准备,仍是拿对方无可奈何。
沐羽握紧手中玄霜,唤他道:“……沈霜。”
沈霜微微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却一言不发。
“……若是能牺牲一人,便能换得天下安宁。”沐羽轻声道,“这本来就是最划算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沈霜表情滞住,骤地向他扬起一个冷笑:“可惜了,我不觉得。”
钟鸿瞳孔骤缩,急声道:“沐羽,你快让开——”
他几步冲上前来,将沐羽一把扯开。沐羽踉跄后退,只能眼睁睁瞧见灵脉上残余的最后一丝封印被沈霜强行破开。混沌魔气自地脉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万里青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化作枯地。
沈霜站在赤乌的魔气洪流中,对沐羽轻轻地勾了勾唇角,低声道:“师叔,这次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再阻我一回。只是这一次……若仍与上回一般失败,痛心的便不是我,而是你了。”
沐羽怔了怔:“沈霜,你……”
沈霜低头瞧着他,微微笑了笑:“再见。”
沐羽下意识向前去抓他,他却后退一步。魔气腾霄而起,他深深望了沐羽一眼,隐在魔气之中,御剑飞离而去。
那身影很快在在天际凝聚成极小的一点儿,随着赤红魔气而去,渐渐消散在视野之中。
钟鸿拉了拉沐羽,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道:“沐羽?沐羽!”
沐羽稍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随后触电般将他手甩开,道:“……莫要碰我。”
钟鸿一滞,旋即笑道:“生死一场,怎么反倒还生疏了些?”
“……这身体久浸魔气,会污了你体内灵力。”
沐羽扫了一圈儿台下修士,将那各异神情纳入眼中,随即又望向钟鸿,微微摇头:“况且你若与我太过亲近,只怕是会徒然背负许多骂名,连累门中弟子也要一起受旁人眼色。”
钟鸿苦笑一声,低声对他道:“我何曾在意过这些?”只是瞧见沐羽眼神,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沐羽迟疑片刻,道:“……今日之事,原该怨我过去未曾讲清,便将这等重担匆匆推予在他身上。他会心生怨怼,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未曾想过,他竟然会对我离开这般……”
“此事——”钟鸿声音降了下去,低声道,“……与你无关,是我没能及时发现,好好引导他,才叫他走错了路。那时情况十分紧急,你也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
他顿了一顿,复又问道:“你之后……可有去处?”
“你不必留我。”沐羽摇头,“莲华岛与寒月宗素来交好,勿要因为我伤了宗门感情。此地我不宜久留,很快便会离开。如今这处灵脉封印已毁,你们也莫要多耽搁,先撤出这灵脉百里,免得被魔气所污。至于后面的事情,慢慢再寻对策。”
他说完这些,用眼神制止欲阻拦自己的钟鸿,将玄霜收剑入鞘,便准备离开莲华岛,去追寻沈霜如今下落。
钟鸿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冲他点点头,道:“那……后会有期。”
“嗯。”
只是这时,忽地又从旁边插进来一句声音。
“却尘君来这一趟倒是装得清白,只是当年你做过的恶事,真以为过了区区十年,便能叫人全部遗忘了?可真是好笑。况且话说回来,便是在座各位忘性再大,如今你教出来的高徒又要这么腥风血雨地来一回,我们就算是再想遗忘当年之事,也难免触景生情啊。”
沐羽脚步微顿,偏头瞧向那人,却见一道狰狞伤疤横贯对方整张面部,将原本尚算清秀的五官毁去,只留下癫狂又凶狠的模样。对方死死盯着他,似乎要生啖了他的全身血肉一般,杀气腾腾地笑着。
他便朝向那人问道:“你欲如何?”
第116章 大结局(四)
“……我欲何如?”那人嗤笑了一声, “若我说,我想却尘君如我一般,享尽我曾受过的那些痛苦。失去至亲好友, 失去师长同门,便是连这一身修为乃至容貌都尽数毁去,你当如何!?”
沐羽陷入了沉默。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语气愈发讥嘲起来。他瞧了瞧沐羽手中的剑,以挑剔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道:“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原来却尘君你口中的凛然大义, 也仅仅只有这么一点儿吗?真是叫人忍不住发笑!”
钟鸿皱眉道:“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 这件事且先放下。如今首要目标是沈——”
“瑾阳君莫不是忘了,当年天下大乱,妖魔横行,你们莲华岛内又枉送了多少性命!”那人高声怒喝, 旋即又讥讽道,“哦, 说起这个,我倒是忘了。莲华岛乃独立世外,遥在海中,可没遭过多少他的毒手。瑾阳君如今会对旧故如此亲切,倒也在情理之中嘛!”
钟鸿声音微沉:“话不可乱说, 阁下莫非不懂这个道理?”
诸人心中本就对沐羽仍存偏见,听到这人说话自然颇觉赞同,又听到钟鸿这句,顿生一阵骚乱,交头接耳起来。
“瑾阳君这般反应, 莫不是被说破了真相?”
“这话说回来,当初莲华岛确实……反倒是寒月宗自己,损失惨重。怎么看怎么都很奇怪啊!”
“难不成,这俩人确实有什么勾结?毕竟当年也是瑾阳君先站出来,第一个质问他的啊!”
一番窃窃私语下来,在场诸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变,连带着望向钟鸿的视线也跟着不友善了起来。沐羽蹙了眉头,走上前一步,虚拦住想要说些什么的钟鸿,冲他微微摇头,看着出言那人说:“若是一切事毕,我仍活着,你大可来向我寻仇,我绝不还手。至于我的师长同门,他们乃被我所累,不该牵扯进此事。”
那人不由放声大笑:“说的倒是好听!若你与沈霜偷偷联手,等取回了魔君的力量,我们岂不是悔之晚矣?”
“你没得选。”沐羽平静道,“现在封印已开,仅靠你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魔气污染灵脉,却束手无策。这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解决这些事情。”
那人话头一滞,顿时没了下文。
——沐家的人已经在这世间死绝了,如今除了眼前这死而复生的沐羽,确实再找不出一个有能力将灵脉污染强行压回去的人。当年沈霜也是撞了大运,碰巧捡走了沐羽的剑,才被众人发现他原来也有控制灵脉的力量。如今没了这天上掉馅饼似的强运,再去哪儿找一个“沈霜”?
沐羽见诸人均面有戚戚,便对钟鸿微微点头示意,向着沈霜消失的方向御剑直奔而去。约莫是沈霜仍对他存了一丝希望,并未曾主动掩饰自己的踪迹。沐羽顺着海上遗留下的魔气踪迹,在一座孤岛上降落下来,踩着枯枝败叶踏入了一个晦暗而幽深的山洞。
山洞中极为阴暗,沐羽缓步前进,渐渐走入一处潮湿的洞穴之中。地上满是被水浸泡腐烂的杂草所散发出的微妙气味,他刚踩在一截枯枝上,脖颈前便忽地横出一柄锋利匕首,闪亮亮的银刃直逼喉咙,强迫他停下了脚步。
有人从阴影中渐渐走出来,手中持着一支红烛,冷淡地道:“放下吧,这些对他都没用。司昀,你先离开。”
“可是,尊主……”
“我说了,离开!”沈霜道,“莫不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玄衫人顿住,良久,垂下头来:“是,属下明白了。”
银匕从沐羽喉间心不甘情不愿地抽离而去,玄衫人盯着沐羽打量了几眼,消失在山洞之中。沈霜注视着司昀从此处离开,过了一阵子,才重新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是我对不起你。”沐羽轻声道,“我必须来找你,是我的错。”
“……不,你没错。从头到尾,你都没有错。”他声音低了下来,忽而哽咽道,“师叔,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一意孤行,让你被那些貘妖——”
“那件事,与你无关。”沐羽道,“他们不过是设下了一个圈套,用师姐和你引我过去罢了。他们需要我这个能将魔君放出来的人,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又或者是更多的人遭殃。”
他顿了一顿,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沈霜不答,只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沐羽道,“我与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过去的一切全因魔君所起。若你为了我而要执意将他放出,不过是本末倒置而已。我不知道那盏离魂灯与你说过些什么,但你绝不可被它所引诱,为它所用。”
“……哪怕是本末倒置,与虎谋皮……”沈霜涩声道,“——我也想救你……我想让你活下去……师叔,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只要能让你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把这片土地上的人全都献祭掉,又有何不可!?他们在乎过你的感受吗?在乎过我们的感受吗??”
沐羽心中一紧,追问道:“你到底和它交易了什么?!”
沈霜深吸了一口气,道:“师叔既然能追到这儿来,应当也看过我留下的那些东西了。不错,我确实与离魂盏中寄宿的灵魂做了一番交易。师叔想必知道,被御神剑所伤之人,神魂俱灭,无人可救。但是它答应我,只要我能将灵脉封印揭开,将沉睡在地脉里的魔君放出,就帮我将寻回你的魂魄。我答应了它,为了彰显诚意,它便赠了我一个见面礼。”
“那本手札是你——”沐羽艰涩道,“……故意留下来的。”
“师叔果真聪明,一下就猜在了点子上。”沈霜生硬地扬了扬唇角,漠然道,“如果当真是你本人,你便一定会来莲华岛寻我,阻止我的行动,而它则赌不起。因为它无法确定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就算是伪造成你的样子,做出你会做的行动,万一我当真听了它的假意规劝,那它便再也没有揭开封印的希望了。”
“……”沐羽默然。
“是师叔当年看错了人。”沈霜自嘲似的笑了笑,“师叔以为我会如你一样,胸怀宽广,以这天下为己任,便是深陷泥淖之中仍不改初心。可我只是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一心只想为家人沉冤的刽子手。你的那些大义我永远不懂,我的心很小,小的只能装下几个人。以前是父母亲朋,后来师叔来了,就再也放不进别的了。”
“……你一定要让我……”沐羽艰难组织起语言,闭了闭眼,“连活下去都要变成一种煎熬吗……”
沈霜闻言,面上表情剧变,眸中腾地燃起一股愤怒之色,渐渐溢出水光来。他含着泪望向不再看着自己的人,嗓音微哑道:“……对,我就是要你活着,永无止境、备受煎熬地活下去!让你连看到每一日的朝阳都变成一种折磨,让你体验到如我一般、仿佛深陷地狱的绝望!凭什么,你凭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凭什么自作主张便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自己却可以无牵无挂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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