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枝
宋篱低声“嗯”了一声,从董武手里接过帕子道,“接下来的我自己洗吧!”
董武看了他一眼,起身出去了。
直到宋篱洗完澡,他脸上的发烧依然没有退下去,董武中途在门口问了一句要不要再加热水,宋篱回答他时也很不自在。
穿好衣服,宋篱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青草味,万分满意,出门去,看到董武在给他烧洗头水。
“在院子里洗头吧,太阳照着,暖和些。”董武说道。
宋篱“哦”了一声,又看了董武一眼,发现董武神色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便也少了些尴尬。
让董武为他洗头,在之后很多年里,一直是宋篱觉得非常享受的事情。
董武搬了家里那张小竹床放在院子里,宋篱因为额上有伤,只能仰躺下来让董武给他洗。
这里的洗头膏是一种带着一点淡青色的粉状物,里面具体是什么成分宋篱并不清楚。
他躺在阳光下,太阳暖洋洋的照着,让他闭着眼睛又想睡觉了。
董武用一张小白布叠成条状盖住他的眼睛,以免他的眼睛被太阳直照,柔软的布巾盖住眼睛,宋篱舒服地哼了一声。
暖暖的水浇在头上,董武的手指抚弄着他的头皮,水里的草药清香在他鼻端缭绕着,董武又抹了洗头膏在他头上,他似乎能够想象出洗头膏起的一层泡沫,董武给他按摩了很久才舀水把他头上的泡沫冲干净……
宋篱已经要睡过去了,听董武说道,“以前我母亲还在时,经常这样给我洗头,那时候我天天盼着她能够给我洗。”
宋篱低声“嗯”了一声,道,“很舒服。”
董武笑了笑,手指在他耳朵上揉摸着,宋篱被他摸得有点发痒,身体也变软了,但是舒服地只想哼哼。
用草药水洗了一遍,董武又端来上午的淘米水给他洗,还说道,“我母亲以前就用淘米水洗头,这样对头发好。”
然后他又断断续续地说起他母亲的头发到底有多好,宋篱已经半睡半醒了,没有接董武的话,心里却升起如同这五月阳光一般的柔软的温暖来,他想,董武的母亲定然是异常温柔的一个人,应该董武就是。
用淘米水洗了头之后,再用清水洗一次,这才算洗好了。
董武用晾在院子里的干帕巾把宋篱的头发慢慢擦干,他的动作轻柔,手指轻轻地抚弄他的头皮,宋篱已经睡过去了。
董武给他把头发擦好,便用竹枕把他的头垫好,又回房去拿了件厚些的衣服出来搭在他身上,就让他在阳光里晾着头发睡了过去。
等宋篱一觉醒过来,他头上那么长的头发已经几乎全干了,他愣愣坐在竹床上,被太阳晒得全身软绵绵的。
桃树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光,绿油油的。
董武已经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好了,晾在他后面不远处的竹竿上,衣服随着风轻轻飘动,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影子,宋篱心也变得和这阳光一样的纯净而温柔。
他站起身来,将盖在身上的衣服抱着进屋去。
董武在堂屋里桌上写东西,宋篱坐到他身边去,看他是在记账。
“睡醒了么?头发干了没有,我给你梳起来。”董武伸手摸了摸宋篱的头发,柔顺的黑发像是缎子一样从他的手里滑过,让他心生一股温柔的宠溺。
宋篱也摸了摸自己披在身后极其不舒服的长发,道,“下面还有点湿,上面干了。”
董武把宋篱的头发梳顺后用发带在中间束了一下,等完全干了再编成辫子。他看着宋篱的脸,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让春英教一教自己梳发髻的技巧,不然总让宋篱垂着两个辫子也不太好。
宋篱趴在桌子上看着董武记账了一阵,便问道,“今天来的那个吴公子是来和你说什么事情?”
董武笑了笑,道,“我之前看上了一片地,觉得可以买下来种金丝草,但那片地当时不卖,我就把这事告诉吴锦文了,他说那一家家里闹着分家,儿子们又不争气,过不了两年就会卖地,到时候那家人要是卖地,他就帮我牵线,让我去买。今天他就是专程来给我说这事的。”
宋篱点点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地很便宜吗,你有钱买下来。”
董武看到宋篱那好奇的神色,就笑道,“我存着些钱,再向舅舅借一些,也就够了。”
“哦。”宋篱想着,又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吴锦文,是很值得相信的人吗?”
董武不知宋篱为何如此问,但想来也是宋篱担心他在买地时吃亏吧,便道,“我父亲和他父亲当年一起读过书,一直是好友,他父亲中了举人,我父亲没中,现在吴伯父是县上的学政,德高望重,很受人敬仰,吴兄和我也是交情匪浅,且不说他没有诳我的理由,我们家的家当在他看来也不值得他诳,而且,两家几十年的交情在,实在不是说破就会破的。而且他明年春季就要上京考状元,他素有才名,很大可能是会考上的,到时候他做了大官,我们也不好再和他深交了。”
宋篱笑着点了一下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宋篱开始并不明白董武所说的金丝草是什么东西,他本以为是一种药材,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烟草。
第十六章 出门
“等梅雨来了,家里事情没有多少,我就去看地,估计要离开好几天,到时候,你去舅舅家住吧,你在家里住,我不放心。”董武看着宋篱说道,宋篱正拿着论语看,因为他的话抬起头来,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记得董武的舅母是不喜欢自己的,想到要去那一家住心里就有些忐忑,道,“你要离开啊!不去你舅舅家里住不行吗?我记得你舅母不喜欢我,到时候在他家给他们添麻烦了,这多不好。”
董武放下手里的毛笔,握上宋篱的手,道,“舅舅家中只有一女,将来要招倒插门女婿,舅舅舅母一直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待我极好。我父母过世,他们也说要我过继去他家当儿子,以后家里产业都可以留给我,但我心里念着父母,不想去他家,当时舅舅也没有生气,依然像原来那样好地待我。你既然是我娶回家的娘子,他们自然不会亏待你,舅母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挑剔了些而已,要是她知道你有多好,她就会喜欢你的。他家在县城里,你去他家住,还可好好逛逛县城……”
宋篱沉默着,手被董武握在手心里也没有抽出去,他不知道董武为什么不让他就住在家里。
“为什么住在家里不行呢,你我都走了,家里不是无人照看了吗?”
董武看着宋篱的脸,他的眼睛清澈若春水一潭,让他的心似乎也沉浸在那汪水里出不来,好半天他才解释道,“你是我新过门的媳妇,我出门去做事将你留在家里很不好,要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人来我家,是会惹来口舌的。你我都走了,李婆婆会来我家住,帮着照看家里,这倒不用担心。等我从窑云县买地回来,就接你回家。”
宋篱不想让董武觉得自己麻烦,于是只好应了,道,“那好吧,我就去你舅舅家住。”
董武高兴地拍了拍他的手,道,“窑云县里杨梅出得好,到时候带给你。”
窑云县是和他们所在的珉阳县是临县,骑马只需要大半天时间,但是走路就需要一天多了,董武要买的地就是窑云县临近珉阳县的。
宋篱看董武高兴地说要给自己带杨梅,便笑着点了一下头。
董武说家里的杏子要成熟了,要叫城里一家专门制杏干果脯的管事到果林里去看了然后摘掉卖给他,宋篱听到家里居然是有杏子林的,便异常高兴,道,“我也想去看一看。”
董武道,“当然行,明早上我就去看,你和我一起吧。”
这还是宋篱第一次出院门,他之前头上一直包着纱布,故而不能出门让别人看到了他的样子,现在纱布已经除掉,总算可以出门。
董武很早就起了床,将家里水打好,然后做好了早饭,随着早饭做好,灶孔旁边的水罐里水便也烫了,他这才去叫宋篱起床。
也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宋篱每天要睡十个小时,此时被董武叫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然后被董武半搂着坐在床边,开始穿衣服。
初夏的早晨还是挺冷的,他第一次起得如此早,看到窗外才麻麻亮,几乎没什么光线。
董武给他梳头的时候,他依然在打瞌睡,等进厨房里舀水洗漱后才清醒一些。
从烧火的拖屋到院子里去,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东边的天空已经亮起一丝沉碧色,不远处人家的公鸡打着鸣,晨风拂过,宋篱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似乎在这样的清晨里获得了新生,全身都是新的一样。
董武在窗口唤他,“宋篱,快进来吃饭。”
宋篱回了一声,跑进屋去了。
早饭是将昨日中午剩的一部分冷菜热了,然后热了昨晚上剩的米饭,董武又煮了一些面条,给宋篱煮了一只荷包蛋在面里。
宋篱要吃米饭,他端着一碗饭,里面是董武夹给他的鸭蛋和菜,又端了个小板凳到院子里去,坐在院子里吃饭,顺便感受清晨的风和随着风而来的土地的气息与植物的气息。
董武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端了个凳子放在院子里宋篱面前里,把菜放在上面,自己又去端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一边吃。
天边已经现出鱼肚白,整个村子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宋篱甚至听到有人已经赶着鸭子往一边去了。
宋篱吃着饭道,“没想到早上起来得早挺好,早上的天就很好看。”
董武又把一筷子菜夹他碗里,道,“快吃吧,外面凉,饭菜一会儿就冷了。”
宋篱看董武吃面,便又想喝汤,便说道,“我去舀碗汤来喝。”
董武把自己的碗伸到宋篱面前来,道,“锅里没汤了,热着洗碗水,要喝汤只能喝我碗里的。”
宋篱看了他一眼,就着他递过来的碗喝了一口里面的汤,董武道,“要尝些面么,我给你一些。”
宋篱摇头,“不要了,这碗米饭我就够了。”
他手里是一大碗米饭,董武又总给他夹菜,最后他饭根本吃不完,于是只能给董武,让董武把最后的都解决了,他笑眯眯地看着董武,心想家里有个能吃的也比较好,不然米饭就浪费了。
而这样两人吃一个碗里的饭,他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把家里收拾了一下,董武又拿了一件蓑衣和一顶草帽,锁了堂屋大门,这才背着篓子带着宋篱出门,然后又锁了院门。
门外是一条两边种着榆树的不宽不窄铺了几块石板的路,路两边是围着篱笆的菜地,十几米开外就是一条大路,走上大路,董武说道,“我先去和李婆婆说一声,你跟着我一起过去吧!”
早晨的村庄异常美丽,从大路上望出去,是非常宽的一片片的水田,有沟渠相连,田坎上不时有一株桑树,薄雾缭绕着这片绿色,往右边走,便见好些树木,桑树,桃树,李树,杏树,然后看到树后的人家,临近董武家这边房屋比较稀疏,没有几家人,但是能够看到薄雾之后远一些的地方有比较密集的房屋院落。
宋篱沉浸在这片美丽的晨景里,心中是说不出的畅快和欢喜。
再走过一座驾在沟渠上的石桥,便是一座砌着矮墙的小院落,看过去只有三间瓦房,能够听到院子里的鸡叫声,院子外面也是篱笆围起来的菜地,董武带着宋篱过去敲院门,道,“这就是李婆婆家,据我们家很近。”
宋篱朝他们的来处看过去,能够看到几株树后的瓦屋顶,那是他和董武的家。
在微微的晨光里,在轻薄的雾气之后,那座房子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宋篱感到一阵安心,他伸手拉住了董武的胳膊,心里无比踏实。
院门开了,春英看到是董武和宋篱,便道,“这么早过来?”
董武没进院子里去,对她说道,“我和宋篱上山去看杏子林,过来给你们说一声,让婆婆给我们把午饭留着,估计回来有点晚。”
春英应了,又看了看跟在董武身边的宋篱,道,“山上露水重,小心点啊。”
宋篱应了,然后就和董武离开了。
上山的路是沿着董武家门外的大路往东走,宋篱看到自家算是在村子的边沿了,在他家之外,只有散落着的三四户人家,便道,“住在村子外面一些也比较安静,挺好的。”
董武看了看他,答道,“村子里闲话多,住在外边一些自在,我父亲以前就这样说过。”
宋篱觉得很有道理。
第十七章 杏林
沿着大路走到村尾,那里有一株非常大的榕树,榕树一边是一条河,另一边有路延伸向远方,在距离榕树不远处有个小庙宇。
董武指着延伸出去的路道,“从这里往下走,可以到县城,走得快大半个时辰就可以到,也可以坐船去,也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宋篱看着被雾气缭绕着的河面,点了点头。
董武带着他绕过那个小庙宇往后面的山梁上走。
这并不是多么高的山,山上也有一些人家,有些地,还有树木。
往山上走有不矮的草,早上露水很重,董武把带来的蓑衣给宋篱穿上,宋篱穿着蓑衣觉得很不舒服,又重又限制行动,便说道,“不披这个蓑衣不行吗?”
董武给他整了一下领子,道,“露水太重了,不穿蓑衣,你衣服会打湿。”
宋篱道,“就让衣服打湿呗。”
董武不赞成地道,“衣服湿了,这么冷,你会生病。我牵着你走,不费事,别把蓑衣脱了。”
宋篱只好穿着这么个东西,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背了乌龟壳的乌龟。
往山上走有一条不窄的石阶路,两人往上面爬,东天边已经染上了橙红的朝霞,东边的一切都浸在那一层红色里,从远处流下来的河流似乎是带着一层金光缓缓流动,西边是他们村的村落房屋,一座座黑压压的瓦屋顶,白墙黛瓦,深绿的树木,还能够看到有黑点一样的人影从村落里走出来走在路上……
水稻已经长得很好了,水田里是绿油油的一片,几株桑树点缀在田坎之间,宋篱想,要是他有相机,他一定要把这些全都记录下来,因为这一切都太美了,而他此时只能睁大了眼睛,将眼前的一切深深刻进脑海里。
爬了没多久宋篱就累得直喘气,脚也沉重地似乎不是自己的一样,背上的蓑衣更是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一步也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