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小陌
息栈的胸腔里一波一波地异动,一脉一脉地瘫软,手指没有了力道,眸色愈加荡漾,脸色泛红,羽睫轻展,嘴唇微张,几乎想要颤抖。
“大掌柜的!!当家的!!有客人拜山喽~~~~~~~~~”
山梁梁另一头传来一声稚嫩悠长的吆喝声。不是别人,可不就是那驴倌倌柳小五,常在山上跑腿传话。
镇三关猛得回头,瞥见皑皑白山一侧柳小五的身影,身子忽然一震,再埋头看向怀中的息栈,一时间仿佛从另一世中将自己生生地拔了出来。头脑里仍然一片晃神儿,身子却急吼吼地从少年身上挪了开来。
息栈面色一变,呆呆地望着对方,十指死死抠住大掌柜的衣领,不愿意放手。
“呃……该回转了,小剑客,起身儿了!”大掌柜的低声说道,用眼神示意:把你的手指松开!
“……”息栈大睁着眼盯着他,执拗地就是不放手。
“你……松手!别闹!”
“……”
大掌柜掰开了少年的手,双眉紧锁,神情严肃,似乎有意掩饰神色间的某种尴尬。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
息栈呆坐在地上,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极致的惊喜之后是极致的失望,喜怒相逢,爱恨交加,脑子里阵阵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此时两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大掌柜并没有拉他起来,直接转身,在耳边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回转。
柳小五清脆的声音打趣道:“当家的,刚才干嘛呢,咋把小剑客给撂倒了呢?你俩摔跤呢?”
“嗯,小狼崽子跟俺较劲儿呢。”
“哎呦,当家的,你要是和小剑客摔跤,谁厉害呐?哪天比试一个给俺们看看!”
大掌柜没有搭话。
身后远远跟着的息栈,默不吭声,眼神怨毒,死死盯着前边这个柳小五的背影,气得简直想飞身而上,将那娃子一脚踹到山沟沟里去!!!
来拜山的是野马山脚下沉梁峪镇的两位生意人,山货庄的庄主马掌柜和成衣店的店主刘掌柜。
俩人各自带着两个小伙计,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拜礼,被黑布蒙了眼睛,一路由几个野马山的伙计领着上得山寨来。
那二人见了镇三关,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作揖见礼:“大掌柜的,俺们小庄户人家,年前来给大掌柜拜个年!略备薄礼,大掌柜的勿要嫌弃!”
镇三关的身形晃晃悠悠,从后边儿走了出来,双目凛然,厚唇划过丰满的弧度,笑眯眯得,两手微微抱拳:“二位掌柜的客气,既然来了,坐下吃几杯酒!”
镇三关依哩歪斜地横坐在他的雪豹皮躺椅上,军师作陪,与两位掌柜胡乱寒暄了一通。讲完了一筐废话,干脆地点入正题:“二位掌柜难得上咱这山上来一趟,是有啥事儿要跟俺镇三关唠一唠的,直说了吧!”
那姓马的庄主两道眉毛耷拉着,皱巴着一张丧门脸:“咳!大掌柜的,俺们没活路啊!您可得替俺们几个做主啊!”
“咋个没活路?日子过得不舒坦?”
“别说舒坦了,一年的收成都白干了!陆大掌柜的那一路人马,前儿个去了俺那庄子,直接将小的那几个店给扒皮了!别说熊掌、驼峰、豹皮、猞猁皮全都扫光了,就连雉鸡翎子、黄羊尾巴这类不值钱的玩意儿,都划拉走了几车!俺那马帮套好了车子本来要进关的,这下可好,直接套上车子给拉到他马鬃山去了!俺一家老小命苦啊~~~”
这黑熊掌、野驼峰、云豹皮和猞猁皮,合称为河西四宝,是这边关之外、祁连山脉、河西走廊的特产,贩进关内,流入中原,利润丰厚。家底殷实的马大庄主,这一趟估计损失了上万块大洋。
那刘掌柜也忙叨叨地张口诉苦:“大掌柜的,小人在玉门和酒泉的几个店,都撑不下去喽!这隔三岔五的,今儿收个过路费,明儿收个拜山费,后天收个保平安费,大后天再来个姑奶奶坐月子费、尕掌柜满月费、姨奶奶填房费,俺们都甭活啦!”
镇三关冷眼听着,笑笑说:“二位来跟俺镇三关说这个?咳~~~!这事儿您二位得去找各个县城的治安团呐!哪有揪着俺这个响马头子,埋怨土匪吃票的?!呵呵呵呵~~~~”(1)
马庄主连忙说道:“哎呦呦,那帮治安团的管个屁用啊,能动得了各路爷爷们么,哪一路他们也惹不起啊!那快刀仙活着的时候,毛都不敢动弹,人家刚一躺了,好么,满城贴得都是收缴赃物的告示,可牛气起来了!要说还是大掌柜您厉害啊!……”
那刘掌柜的脑顶上戴了一顶高高翘翘的羊皮帽子,形状分明就像一尊倒扣的尿桶,这时插嘴说道:“就是啊大掌柜的,俺们小生意人家,不介意逢年过节拜拜各位山神爷爷奶奶,可是禁不住这么吃票,吃得俺们一家老小只能吃沙子喝凉水了。俺们这沉梁峪口本来就应该是野马山的地盘,咋个归它马鬃山了呢!”
“大掌柜的,您就给俺们附近镇甸的庄户人家出出头,让俺们也有个靠山!……”
镇三关的两道漆黑浓眉微微皱起,眼神深不可测,嘴角揶揄:“二位怎知俺镇三关就不吃票?”
马庄主的丧门脸这时候竟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却比丧气的模样还要不顺眼,说道:“呵呵呵呵~~~,大掌柜的坐镇这祁连山主脉,保得一方水土,吃俺们的、穿俺们的,小人们心甘情愿。再说了,您大掌柜吃也就吃个三成,从来不会狮子大张口,不至于把俺们吃得连皮带肉都啃了,就剩下骨头架子。那陆大膘子简直比天山顶上的秃鹫豺狼还要狠呐!!!”
那几个人又叽叽咕咕地唠叨了很久。
息栈起初侍立在聚义厅门口,瞥见大掌柜的用眼神示意他,别杵着了,歇着去吧,于是径自走开。
直到傍晚,大掌柜的打发掉了那俩絮絮叨叨的话痨,沉着脸正要回屋,被慕红雪叫住:“当家的,走哪儿去?开饭啦!”
镇三关兴致不高,挥挥手道:“你们吃,俺自个儿歇会儿。”
“唉?别,今儿个可有好吃的,你这辈子都没吃过的好吃的!赶紧的吧,来晚了都被那帮饿狼投胎的给抢没了!”
大掌柜的重新又进了聚义厅,赫然发现一桌子的菜肴已经陆续摆了上来,一堆炯炯有神的后脑勺子扎在桌子旁,叽叽喳喳,闹闹轰轰。
不由得诧异:“哎呦,今儿个啥日子?这哪个做得稀罕玩意儿?”
“当家的尝了就知道!”
循着那诱人的香气,大掌柜的顿时就顾不上与旁人废话,抄起筷子开始尝菜。
馥郁华丽的肉香辗转唇齿之间,山珍与河鲜的味道巧妙地润于一处,其味融融。镇三关忍不住拿筷子戳着眼前的一大盘菜,急急地问道:“这啥?这做得是啥?咋能这好吃?!”
长条桌子另一头儿一直盯着大掌柜的一张俏生生的脸,这时轻声婉转答道:“这是,嗯……赏玉池之鱼戏兮,渡飞熊之鲲鲛。”
“啥玩意儿?”大掌柜的基本就没听懂几个字,漠然抬头,瞄见了浅笑吟吟的一双凤目。
“好!”丰老四点了点头,催道:“当家的不必细问了,赶紧尝下一道,你都尝完了,我们可就动筷子了!”
镇三关懵懵懂懂得,将筷子伸向第二盘菜,肉质丰厚酥烂,汁水鲜美至极,入口即化,唇角留香,喉间徜徉快意。
镇三关被唬得直瞪眼:“他奶奶的!老子当真没吃过这么稀罕的玩意儿!这到底是个啥?这比老王家的爆焖羊羔肉还好吃!”
对桌遥遥的一双凤眼中,此时隐含一丝得意神色,轻声又道:“这是……品天山之迤逦兮,染翠峰之青绡!”
“好句!”丰老四低低吼了一声,也顾不得大掌柜听得懂听不懂了。
下一道,镇三关终于尝出了味道:“这做的是一只鸡哈?”
凤目微微一蹙:“当家的吃出来了?那是我失手了……”
“哎呦,俺没吃出来,俺看这形状就像一只大鸟嘛!”
慕红雪捂嘴笑得花枝乱颤:“当家的,你真聪明!”
镇三关唬道:“这难道真是一只鸡?鸡咋能没有个鸡味儿呢,这简直就是凤凰肉啊!”
少年细眼圆睁,哼道:“凤凰?笑话!当家的是要吃息栈么?”
“哎呦!你赶紧告诉老子,这道菜是个啥蔓儿?”
少年露齿轻笑:“这道菜么……报号是听艳雉之啼鸣兮,怨杨柳之梦遥!”
在座的并没有几人真能听懂这些“报号”,却皆被息栈眉宇间的清俊神色和灵秀气度深深折服。众人的“啧啧”赞叹和“嗷嗷”叫好声中,镇三关尝了最后一道菜。
掌柜的重拳捶桌,厉声怒赞:“这他娘的是龙肉,还是天上下凡的神仙肉?!”
少年用舌尖轻轻舔舐细致的唇角,柔缓而低沉地吟道:“跃绛渊而深吟兮,妒潜龙之凌霄!”
“好辞,绝妙好辞!得贾太傅之遗风,秉曹子建之高才啊!”丰老四抚掌狂赞,直接撇下了傻愣愣的大掌柜,一双筷子毫不客气地伸了过去!(2)
一众头领和伙计无需号令,呼啦啦全部涌上了桌,离得远的恨不得直接手脚并用爬到了桌子上,挤破头地去抢那四盘菜!
众口难填,哪禁得住这一群恶狼扑食!
大掌柜的一看这群殴的架势,喝止都喝不住啦,自己也忍不住老鹰展翅一般扑了上去,脑袋扎进人缝儿,抢到一口算一口,吃得嘴角流油,意犹未尽,直拍大腿,兴奋异常!
这四道菜吃完,空场上支得那一锅咕嘟冒泡的羊杂碎汤,顿时就失宠了!
一堆伙计围着少年腆着脸巴结:“小剑客哇,你啥时候再给俺们做几锅菜啊!啥时候再露一手震一震俺们啊!……当家的,别让小剑客做啥保镖啦,委屈啦,给咱绺子做总厨呗~~~~”
镇三关砸吧着嘴,舔了舔手指上的肉星儿,一脸惊讶地盯着息栈:“哎呦~~~!我说小羊羔,老子又小瞧你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你这做得都是啥子新鲜玩意儿?”
慕红雪轻蔑地白了大掌柜一眼:“当家的,你吃了半天,都没吃出是什么食材?”
“你吃出来了?”
“哼,当然!这第一道,是天山熊掌和青海湖裸鲤相配;第二道是河西走廊双峰野驼的驼峰;第三道嘛,是雉鸡,我吃不出究竟是什么雉,不过既然是马掌柜拜山进贡的物件,必然是稀罕物,应当是咱西域特产的白冠长尾雉或是斑尾榛鸡;最后一道,不用说,定是小龙,至于是咱这大漠中的蝮蛇还是蝰蛇,我就不得而知了。”
“哎呦,俺的亲娘老子!”大掌柜的一拍脑门,手指戳着远处的息栈说道:“你,你以后不用再耍你那个破剑,练那个什么阴损伤身的破功,瞎折腾!扶保柱换人换人!以后你就每天去厨房给老子做顿饭就行!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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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吃票:土匪向商家收取保护费的行为。
(2)贾太傅,贾谊;曹子建,曹植。二人皆为汉赋名家。
第二十四回.逞酒意霸王上弓
息栈用了马庄主上供的山珍野味,做得那四道美味佳肴,借花献佛,哄得大掌柜甚为开怀。
没几日,刘掌柜进贡的那几匣子丝绸锦缎,也被绺子里一个懂裁衣的伙计给整了几件成衣。山里的土匪粗人们本就不穿这些绸缎衣服,大掌柜的挥挥手一句话,将那些鲜亮玩意儿都给了红姑奶奶做“嫁妆”。
只单拎出两匹丝绸小缎,一匹月白色,一匹淡青色,命人裁了两套中衣中裤,给了息栈。
原来这群土匪平日里惯常穿着一身羊皮鞣成的皮袄和皮裤,上身可还一般衬上一件粗布做的衣衫,下身就是空心儿套一条外裤,里边儿啥都不穿,直接光腚。常年风里来沙里去,一套衣服穿到头,一年也许才拾掇清理一次!
息栈哪里受得了这样。那皮裤套在身上,骑上马来,大腿内侧的细皮嫩肉往复摩擦,都快要磨出斑斑血痕,十分难过。
泡热水澡的时候,蹭破的伤口被热水浸泡,时常红肿发炎,苦不堪言。
这时才念起以前身着汉服的好处。那汉服不仅衣袂宽松,行止飘逸,按照常服的礼节规矩,里边儿还要衬着中单和中衣,丝绸的柔软裹护着身体,断不用受那砂纸一般的兽皮兽毛的凌虐苦楚。
揣着一口袋大洋、被打发到关内采买年货的黑狍子,赶着马队回了山来,一听说错过了龙肉凤凰肉筵席,大为光火,后悔不迭,叫唤着让小息栈再给他单做一桌子菜肴。
那黑厮在院子里吆喝:“小剑客,小剑客哇呀呀~~~!你不给老子做饭吃,老子采办的货物,你那一份就不给你了!”
息栈轻蔑地撇撇嘴:“哼,不给就不给,谁稀罕你的东西!”
“呵~~~!不要?这可是你说的!大当家的让俺给你采买的东西,你不要,俺就拿给别的伙计分了!”
息栈登时两眼放光,心下欢喜,脸上还故作深沉:“……给我买了什么?你拿来给我看看。”
“嘿嘿嘿嘿,你小崽子先去给老子做饭去,老子跑了大半个月的路,都快累躺了!”
黑狍子手里抱着两大包物件儿,飞也似的绕过羊杂碎锅,穿过磨房,从马厩的十几匹马中间往复穿梭,又越过草料槽,滚过长条饭桌,试图摆脱身后之人的穷追不舍。
息栈急吼吼地追在黑狍子身后,施展轻功飞扑而上,一手薅住了黑狍子的脖领,脚尖直接蹬到对方肩膀,手腕用力将之掀翻在地,毫不客气地抢走了他怀里的东西。
黑狍子从地上爬起来,呼撸了一把身上的黄土,骂道:“你这小狼崽子,下手倒是轻点儿唉!”
息栈急不可耐地拆开一个包裹,里边是几大罐酒水,瓶子上贴着红签,黄桂稠酒。
少年不解地问道:“这黄桂稠酒是什么?”
“哼,这你都不知道,关中八大名产之一呐,陕西的稠酒!当家的说你喜欢喝,难道你小子不喜欢?那让老子这大老远的,买这个干嘛?!”
又拆开另外一个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大捆颜色黄不啦唧的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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