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书夜
半晌,晏怀风微扬唇角,像是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一样,轻声道:“是你。”
楚越心里长舒一口气,看来少主对他还有点印象,从刚才的迹象来看,他只是清减了些,倒没有看出受酷刑折磨的痕迹。也对,门主从前那么疼爱他,应该不至于下狠手。
晏怀风从冰床上下来,赤脚轻盈无声地行走在冰面上,仿佛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一直到栏栅前,隔着一道门低头去看这个近乎陌生的人。
他依稀有点印象,其实当年送那少年去鬼谷,不过是临时起意,从没想过他真的会从那种地方出来。
更没想到他从那种地方出来,还会来找自己。
如今他跪在这里称呼他为少主,显然是准备站在他这一边了。竟也不问任何缘由就敢和晏清河以及整个圣门对抗?
晏怀风若有所思地抬手说:“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楚越稳稳地站起来,依旧恭谨地低着头,毫不迟疑地回答:“属下来救少主出去。”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
晏怀风转过身,走到冰桌边上坐下,手指下意识地轻扣着桌面,“你什么都不问?”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少主。”
晏怀风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当年那个打伤他的少年影卫,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对方的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对方的眼神像是无法驯熟的野兽,总是倔强又不甘。
拥有那种眼神的人,真的会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而且就算时隔多年,还要单枪匹马地来救他?
晏怀风忽然对这个影卫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打眼望去,只见对方穿了一身玄色短打,干净利落。身材高挑,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沉默无声地站在外面,只要自己没有发出命令,就不会轻举妄动。
由于他低着头,夜明珠朦胧的光线让他看不清他的脸。
于是晏怀风命令道:“抬头。”
楚越下意识地抬头,瞬间晏怀风整个人又落入他的眼中,让他整个人绷得笔直。
晏怀风一怔,这不像是那个瘦小的少年。
眼前的人看上去沉默且沉稳,不说话时不太有存在感,然而却让人很放心。尤其是眼神,看着他的时候是纯粹的信任与维护。
有趣。晏怀风收回敲着桌面的手指,慢吞吞笼到袖中,心想,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你叫十四?”
“是。”
“本名呢?”
楚越一怔,不知道晏怀风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问这种问题,他当然知道影卫所谓的名字只是他的入门先后顺序的一个数字,他们是不允许有姓名的。更何况,他也并不知道十四的本名是什么。
然而晏怀风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楚越。荆楚的楚,吴越的越。”
晏怀风颔首,“此名甚好。荆楚自古多劲悍决烈之士,吴越乃卧薪尝胆之源。从今以后你就用本名吧。”
“属下谢少主。”这是意外之喜,楚越自从知道自己得以十四的身份活下去,用十四的身份补偿晏怀风之后,心里总是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哀。
因为晏怀风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阿越”。
但现在不同了。
“少主请走远些,属下来开门。”
楚越抽出腰间长剑,三尺青锋灌注了内力,用力砍向陨铁铸就的子母连环锁,剑锁相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剑尖承受不住压力骤然折断,而子母连环锁却毫发无损,依旧阻挡在两人之间。
楚越扔掉断剑,几两银子一把的寻常长剑,果然无法承受过多的内力。
望了望远远站在狱中一角的晏怀风,楚越伸出手握住子母连环锁,想要徒手把它弄断。奈何陨铁不比寻常钢铁,坚硬无比,根本无法动它分毫。
想到晏清河派的人马也许马上就会随后赶到,楚越不由地有些急迫,运起全身的内力,企图跟陨铁来个硬碰硬。
眼看着他的手上泛起阵阵红痕,青筋毕露。晏怀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边,他从栏栅的缝隙中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在楚越扯着子母连环锁的五指之上,说:“没用的,别浪费内力。”
楚越有点沮丧,“是属下无能。”
晏怀风不以为意,“身上可有带针?”
楚越一愣,不明所以地从袖口掏出几枚长针,鬼谷训练重在暗杀,暗器毒药,都是必备的。
晏怀风眼睛一亮,接过楚越手中的长针,修长的十指揽起那把精巧的子母连环锁,将针尖伸进去也不知怎么捣鼓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锁扣被轻而易举地打开。
“少主?”楚越目瞪口呆,晏怀风既然可以随时脱身,为什么还要一直待在这里?
对方像是看清楚了他的心思,施施然走出狱门,与楚越擦肩而过,径直往出口走去,良久,前方传来他的声音,“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楚越望了望身后空空荡荡的牢房,跟上晏怀风。
晏怀风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楚越一惊,带着点疑问地望着他。晏怀风不说话,用手势示意他站到他身后。
楚越狐疑地走到晏怀风身后,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晏怀风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他冷冷地看着这座巨大的冰狱和头顶光辉灿烂的夜明珠们,忽然挥袖运功,打出一掌!
他的瀚海狂澜心法一旦运起,就如大漠之上的沙暴,狂放肆意,浩浩而去。整个冰狱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之声,然后骤然地动山摇,大块大块的冰棱开始砸落。
冰狱坍塌就在顷刻!
“少主?!”
晏怀风并不看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个地方,存在够久了。”
“少主想毁了这里?那狱中其余人等——”
晏怀风回头看他,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点读不懂的悲悯,“冰狱之中早已无活人。唯有尸身不朽。”
闻者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难怪刚才来时,零星见到的几个人都像入定一样没有声息,原来只是僵硬的尸体。
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眼看冰狱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楚越也顾不得僭越,一把拉住晏怀风的手,挥掌打落一块向他们砸来的巨大冰块,迅速向洞口而去。
两人从冰狱之中出来时已至深夜,一轮明月高挂夜空,也许是身在山顶的缘故,天空显得格外明澈,月亮大得几乎触手可及,好像一不小心就能走进去。
晏怀风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漫天星河,若有所思。夜风吹起他的衣服,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楚越见晏怀风始终赤着脚在雪地上行走,刚才在里面也没有看到鞋袜,想了想,脱了自己的鞋子,对他说:“少主,深夜雪冷,小心着凉。”
然后扶着晏怀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蹲下身给他穿上鞋子。
晏怀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动作,既不制止也不配合,直到鞋子都穿在了脚上,才发现尺寸竟然意外地适合。
不是什么名贵的鞋子,材料绝对比不上他从前在圣门里的那些,却舒适异常,一点都不咯脚。
楚越也有些意外,他本想叫少主将就一下的,倒没想到两人鞋子的尺寸竟然完全一样。
晏怀风站起来挥挥手,若无其事地说:“下山吧。”
“少主。圣门如今气氛异常,是否要回去调查清楚?门主只是一时不察,只要我们查出真相,必然会有转机。否则,只怕对少主今后不利。”
楚越跟在晏怀风身后,开始仔细盘算下山以后要做什么。绝对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圣门,然而回去却是必要的。晏清河的古怪,还有圣门中的变化,都要一一查清楚,才能给晏怀风洗脱罪名。
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一来反而减少被发现的风险。
——或者如果晏怀风是真的要夺位……楚越想,那他更要好好筹谋。
谁知晏怀风偏偏出人意料,他扬起唇角对楚越说:“不,我们去中原。”
第9章 调戏
楚越一脸茫然,不解其意,“中原?可是圣门……”
这回晏怀风没再说话,只是专心看着脚下的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见晏怀风并不想解释,楚越也就缄默不言地跟在他伸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晏怀风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看脚上的那双鞋。
一路无话。
直到下了山以后,两人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梅里雪山位置偏僻,沿山一带都杳无人烟,偏僻荒凉至极。否则也不会用来建造冰狱。就算是离这里最近的圣门,快马加鞭也要几天几夜,更别提其它城镇。
而他们俩现在没有车马,几乎是寸步难行。
晏怀风在荒草野木中转了一圈儿,转过头默默地凝视着楚越。楚越被他看得一愣,正想询问,晏怀风忽然开口问道:“你怎么来的?”
“骑马。”
“马呢?”
“……被属下放走了。”
“……”
晏怀风长叹一声,心想自己出来得是不是太早了?这个影卫,真的靠得住么……
看到少主失望的表情,楚越感到很自责。想想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年过不惑的人了,竟然做事考虑得这么不周全,以至于如今让少主一筹莫展,万一耽搁了时辰,那真是万死莫辞。
如果那匹马没有走远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地将食指扣成一圈儿,放到唇边低声试探性地吹了一声呼哨。
、
草丛里蛩鸣声连成一片,呼哨声传得并不远,晏怀风看了他一眼,两人都凝神细听。
风吹过林梢,枝叶摇摆,带来细细的低喃。
聒噪无比的虫鸣声中,隐隐有马蹄声从远处飞驰而来,不一会儿,一匹骏马冲到两人面前,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然后停下来用前蹄刨着土,亲昵地往楚越脸上蹭,尾巴一甩一甩,不知怎的竟让人觉得它正得意洋洋。
晏怀风眼前一亮,低声笑道:“好马。”
楚越见晏怀风此番微笑起来,一扫之前遗世独立的飘忽之感,霎时心情也变得极好。
他倒是没有料到摘星给的这匹马这么通人性,还懂得藏起来等人,见它把头伸过来一副讨赏的模样,爱不释手地摸摸马头,牵着缰绳对晏怀风说:“少主请上马。”
晏怀风一跃而上,从楚越手中接过缰绳,眼看着楚越拍拍马的后臀,示意它快些上路,却再无其它动作,不禁望着他。
楚越感受到那道目光,仰头道:“少主放心,您需要的时候,我会出现的。”说着就要隐匿到暗处去。
他的职责本就是暗中保护他,况且圣门那边都知道他来救晏怀风,两个人的目标肯定比一个人的目标要大得多。
然而他却没法转身,身上忽然涌来一股外力,几乎不由分说地,他就被晏怀风伸出手,从容地拎到了马背上,形成了两人共乘一骑的姿势。
楚越被吓了一跳,现在他坐在晏怀风的前面,晏怀风的双手从他两侧伸出,驾驭着缰绳,感觉就好像把他抱在怀里一样。
“少主,属下怎能——”
“嘘——”晏怀风一拉缰绳,身下一晃,马匹已经撒开四蹄欢快奔走,梅里雪山和坍塌的冰狱在身后越来越远。晏怀风若无其事地说:“非常时刻,毋需计较。”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楚越比晏怀风稍矮,也不知对方说话时有意还是无心,总觉得那呼出的气流在耳边轻轻拂过,带来一阵又一阵温热的感觉。
楚越努力保持镇定——虽然他无法镇定的内容是,自己作为下属,怎么可以和少主共乘一骑,这简直是太无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