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书夜
楚越面无表情地移开眼,默默地把春宫图卷成筒状,掀开帘子“咚”地一声扔了出去,又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坐好。
晏怀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阿越,你这样不行。”
楚越惭愧,“少主。”
晏怀风一挑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楚越眼前晃了晃,“一开口就露陷了。记着,我现在是滇南首富韩家的嫡子韩风,你是我最宠爱的公子。再不许喊我少主,直接喊我名字倒无不可。”
“属下不敢。”
“其实,你也可以叫我小风,或者小风风。”晏怀风一本正经,“啪”地一声打开扇子遮着半张脸,郑重其事地说。
楚越汗颜,“属下……不敢。”
“不敢也得敢。楚越,少主、属下、门主这些江湖称呼,但凡有外人在,都给改了。还有,收起你这一身江湖气,想想清欢馆里的公子们都是些什么做派,好歹学着些儿。”
楚越看着晏怀风收敛了一身轻浮,眸光转为森然,就知道他这些吩咐都是认真的。
可要他学着那些公子们扭扭捏捏地说话走路,真是太难为人了,楚越深吸了一口气,低头道:“少爷,阿越明白了。”
晏怀风伸出手,赞许地摸了摸楚越的头,意外地发现楚越的头发竟然软软的,没有他那个人看上去那么凌厉,于是忍不住多摸了几下,才说:“那还不快去?”
“嗯?”
“扔了什么,就捡回来。”
“……”
眼前红影一闪,马车甚至没有半分摇晃,楚越已经跃出车外,一边沿路找回去,一边狐疑地想,少主说了那么一大篇话,该不会只是想看春宫图吧?应该是自己想多了,晏怀风必然已经做好了什么打算才是。
晏怀风坐在车里,慢吞吞斟了一杯酒,放到唇边抿了抿,心想,刚才那本春宫图当真画得不错。
滇南至中原路途遥远,车夫按照雇主的吩咐,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走在大道上,一路走走停停,等到接近中原时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说来也怪,这么奢华的一辆马车,如此大张旗鼓一路行来,竟连半个劫道剪径的贼人都没碰上,更别提圣门那边派出的追兵了。
除却在清欢馆那天屋顶曾来过一个不知身份的窥探者以外,两人再也没遇见旁人。
鸨母给找的车夫是个好把式,一路连小的颠簸都不太有,人又老实,沉默寡言本本分分,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楚越每天负责打点吃住、放哨守卫,还要学习怎样表现得像一个“得宠的公子”,而晏怀风则只负责吃和睡,间或以调戏楚越为乐。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马车进入中原地界。
因着楚越的精心照料,晏怀风整个人都变得面色红润、元气十足,与当初在冰狱之中看上去简直能被风吹走的孱弱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这天马车照常上路,楚越正在打坐,盘腿凝息,内息运转一个周天后汇入丹田,忽然感觉到马车一顿,然后剧烈地抖动起来,车外马声长嘶,夹杂着车夫的低喝声、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一个清脆的女声。
“哎呀。”
楚越猛地睁开眼,先伸手去保护晏怀风,以免他被磕着碰着。晏怀风摆摆手,只这一瞬间,马车又已平稳了下来,只是停在原地没有前进。
楚越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却见车前有一抹粉色的影子,一个女子倒在他们的马车前,正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恐后怕。
楚越连忙下车,伸手去扶她,“姑娘,你没事吧?”又问车夫,“老伯,这是怎么回事?”
憨厚的车夫摸摸头,“我也不晓得,小姑娘突然摔出来了,怕是伤着了哪里?”
少女约莫十七八的年纪,一身粉红色的桃花装恰似春日轻盈,头发编成了无数小辫儿,略显清瘦,却娇甜可人。
楚越向她伸出手去,她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望楚越,又望望车夫老伯,见两人都不是凶神恶煞之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楚越掌心里,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车帘一掀,晏怀风半弯着腰从车中出来,少女闻声抬头望,立刻眼睛发亮,连楚越同她说话都没听见,怔怔地望着晏怀风。
晏怀风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施施然走近她身旁,柔声问:“姑娘,可受了伤?想是车夫心急了些,实在是抱歉。”
少女连忙摇手,“啊?啊!没、没有。是我自己不好,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发黑,不知怎么就倒了。”
晏怀风抬手抹去少女额头沾上的一缕灰尘,动作不见一丝狎昵,只静静地说:“天气炎热,姑娘大概中了些暑气,我这车里还算宽敞凉爽,姑娘若不嫌弃,上来歇息一下吧。”
少女依旧怔怔地望着晏怀风的脸,嘴里言不由衷地答应着:“哦,好。”
马车继续上路。
中原正是溽暑天气,外面骄阳似火,路两旁知了此起彼伏地叫着,连花木都被晒得蔫蔫的,车里不知放了些什么,竟格外阴凉。
虽然多了一个人,空间依旧宽敞。只是不知为何,那少女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晏怀风身上靠。
晏怀风只做不觉,笑着向楚越招招手道:“阿越来,被太阳一晒,我眼睛都花了,快让我抱抱。”
“是,少爷。”
楚越听话地靠过去,被晏怀风伸手一揽,整个人都倒进了对方怀里,他面不改色地任由晏怀风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终于摆好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这才消停下来。
楚越的内功走的是阴寒一路,又刚运过功,盛暑的天气里全身上下依然凉丝丝的,晏怀风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块大冰块,非常舒服。
自从天气热起来,晏怀风时不时地要对他抱上一抱。习惯成自然,楚越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然而两人极为亲密的姿势却让陌生少女好奇地不住打量,想看又不敢看,时不时地偷偷瞥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怀风一派从容地望着少女,“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梅嫣。”
“众芳摇落独暄妍,好名字,很适合姑娘这样的佳人。”
梅嫣听到晏怀风的称赞,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看上去愈发天真娇憨,两手不知觉地捋着垂在胸前的头发,声如蚊讷地问道:“不知道两位是……”
“在下是滇南人士,姓韩。这是阿越。我们仰慕中原风物,是特地来开开眼界的。倒不知梅嫣姑娘如此佳人,为何独自行路?家中父兄也不忧心么?”
梅嫣正竖着耳朵听晏怀风说话,见他只是透露了名字,对其余的一概不谈,更不说和那个“阿越”之间有什么关系,正失望间,见对方问自己,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笑道:“两位公子看来不是武林人士。”
“梅家在武林中以越女剑法闻名,我们家的剑法向来是传女不传男,传媳不传子的。虽说父母在,不远游,江湖儿女却不计较这些。正是母亲让我出来见见世面,这是我第一次游历江湖呢,没想到还会中暑……”
她开始说得无比自豪,到后来声音渐低,大概是觉得练武之人还会中暑实在是丢脸,忍不住低头扭着衣角。
楚越刚才一扶之间,已经探过她的底,内力和武功都还尚可,处于江湖二三流之列,听她这么一说,倒似没有什么疑点。毕竟他们现在处境尴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需要加倍注意。
然而看这小姑娘确实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小虾,神色功夫都不似作伪,也就不动声色地任由晏怀风和她攀谈。
梅嫣初时还有点拘谨,说话时总是忍不住低头,不敢直视晏怀风。然而在晏怀风的温柔攻势之下,涉世未深的少女很快不再羞涩,与他言笑晏晏起来。
只是她的目光总是或有心或无意地落在楚越身上,带着好奇与探究,尽管并非轻蔑或者恶意的揣测,还是让楚越感到有点不自在。
如果真是蔑视嘲讽也就罢了,这些东西他从未放在心上。
然而面对单纯的好奇,却忍不住有些在意。
晏怀风低头看了楚越一眼,忽然漫不经心道:“阿越,有些饿了,出去找点儿吃的吧。”
楚越如蒙大赦,立刻温顺地坐起来,“是,少爷。”
然后钻出车外,沉默地与赶车老伯坐在一起,望着远方出神。一道浅浅的帘子,根本隔不住什么声音,身后车内不时传来男人低声温和的言语,和少女情不自禁的浅笑。
看样子,少主到底是喜欢女人的。楚越长出一口气。
第12章 遇袭
变故来得很突然。
车中梅嫣的声音清脆如铃,称呼已经由韩公子变成了韩大哥。晏怀风不知说了些什么有意思的掌故,引得梅嫣咯咯直笑,少女青春飞扬的气息,不掺一点杂质,纯粹得像是梅里雪山上的新雪,干净且晶莹。
这时一切的气氛都刚刚好。
楚越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点儿,自从孤身上冰狱以来心头萦绕的那些焦虑终于慢慢平复,靠着车沿上,没什么目的地望着天空。
中原的天色没有滇南那么蓝,仿佛见天儿地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倒也看不分明,只要眯起了眼,依旧是水灵灵的颜色。
时有鸟雀从空中飞过,扑棱棱落到道路两旁的树上,一声声轻巧且欢快的鸣叫着,圆头圆脑看上去一团喜气。
偏是夏蝉最恼人,一晌儿都不歇,直聒噪。
车夫老伯专注地赶着车,把坐在一边一身风骚的楚越当空气。
少主来中原究竟有何打算,老门主为什么闭关出来以后变得特别怪异,他们为什么要装作不懂武功的普通商人,这些楚越都不明白。
晏怀风的态度总是如云山雾罩,让人看不分明。
他总是无时无刻不在笑,轻笑、浅笑、若有所思地笑、无端地笑、意味深长地笑、让人如沐春风地笑——也许在别人眼中真假难辨,楚越却直觉那笑意分明很难达到眼底,只不过浮在表面浅浅的一层,像一张面具,随时都能揭去。
他不开心。
楚越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怎样才能让他开心。
然而他能感觉到,晏怀风似乎特别喜欢逗他,只要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尴尬着,晏怀风就会异常高兴,眼中掀起细微的波澜,不再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想到这里,就又想到了那本春宫图,那天晏怀风让他捡回来,随手翻了两页就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还嘱咐他说:“好好学着,总有用上的时候。”
当时他很尴尬,却依然忠诚地执行命令每天都翻看几页,结果每一次都被那些闻所未闻的姿势弄得耳热心跳。
就在他分神想到某张图的一瞬间,眼角余光处忽然闪过细微银亮的光芒,他下意识地一偏头,三枚飞刀几乎擦着鼻尖飞过,“咄咄咄”一连三声死死钉在道旁的树上,每一把都插入树干寸许深,刀衣(1)随风摇摆。
楚越警觉地顺着飞刀飞来的方向望去,“什么人!”
而受了惊吓的驾车老伯一翻白眼儿,话都没说一句就晕了过去。马车失了外力驾驭,立刻开始颠簸乱晃起来。
楚越眼疾手快地一拉缰绳,大喝道:“少爷,有危险!”
话音未落,四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分别从他的头顶、前方和左右两边冲了出来,掌中刀剑闪烁着冷光,二话不说就往马车里捅。
楚越左手拉着缰绳,试图控制受了惊的马匹把车架稳,右手往腰间一摸想要抽出佩剑御敌,却不妨摸了个空,才想起从清欢馆里出来他就没再带那把随身的剑。
千钧一发之际,楚越打了个呼哨,摘星所送的那匹马一扬前蹄,拉稳了马车开始减速。有了头马的带领,其余三匹马也不再慌张乱窜,车子渐趋平稳。
这一番变故都在电光火石间,楚越甚至来不及松口气,刚准备提气纵身,与那三个不知是何来历的人肉搏,身后忽然车帘一掀,伸出一只手,慌慌张张地叫:“阿越!”
是晏怀风的声音。
楚越一分心,回头去看,却见晏怀风半缩着身子一脸惊恐,面孔吓得煞白,四肢都在发抖,看上去就像个被吓蒙了的路人,按着楚越肩头的手指却在不动声色间一捏,畏惧的眼神中飞速闪过一丝异色。
楚越立刻会意,他们现在是不通武功的韩风和阿越,不能出手!
可是——
刀剑带起的杀意与呼啸近在耳畔,这些人也不知什么来历,一言不发来之即战,一个眼神的功夫,一柄刀已经直插入马车之中,堪堪横在楚越与晏怀风之间,刀刃上甚至连一丝木屑都没有沾上。
楚越恨不得一指将这利刃捏断,他不能忍受有什么人敢在自己面前威胁到晏怀风的生命,却偏偏不能轻举妄动,还要做出普通人遇到这种事的正常反应来。
一沉内息,楚越反捏住晏怀风的手,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一头撞在马车内壁上,暗中使了巧劲儿,把那把刀震回去。
晏怀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楚越捏着他手腕的三指用力很大,本人却没有察觉。他在楚越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极力压抑的怒火,那怒火是为了……他?
他对楚越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