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微笑的猫
外面雪大疯狂,气温早在冰点之下,但他的手上就像攥着一块烙铁,连心和喉咙都发烫。
程几大约最近又剃了一次头,头发真短,穿过手指间时扎扎的,麻麻的,带着酥痒。
越是短发越显出他长得好,他就算扎在人堆里,齐北崧在八百米外也一眼能看见他,还有他雪白后脖子上那颗红痣。
为什么有人会在那儿长一颗痣?这不是勾引着别人去亲,去舔,去啃噬么?
齐北崧想得脑浆都要沸腾了,仰着头让雪花飘到脸上,逼自己冷静。
他走入风雪,走向自己的车,并给保镖赵家锐打电话:“明早出国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赵家锐是个特精干的小子,说:“我和川子的都好了,明天我提前一小时去家里接你。”
齐北崧挂了,又打给雷境:“跟他们说,我出国这些天别去骚扰程几。”
雷境说:“最会骚扰他的家伙不是已经让你带走了嘛?海平派王北风和另外俩小子到东南亚替他物色小岛去了,也是明天走,都不在家。”
齐北崧说:“你照顾一下程几,不用出现。万一他妈在这期间走了,你和海哥帮他料理,如果赵小敬那傻逼还来找他麻烦,来一个往死里打一个。”
“放心。”雷境说,又问:“要不干脆帮小程他妈换个条件更好的医院?”
齐北崧摇头:“不行,一来他妈经不起再搬动,二来他肯定不愿意沾我的光。”
“那倒未必。”雷境察觉到齐北崧的不自信。
“你那边还有什么事吗?”
“哦对了,”雷境说,“我把赵小敬那几个一起陷害小程的同伙——叫什么亮子,光头,马三,小张飞,还有个女的——都抓来了。”
“挺好啊。”
雷境说:“小程脸皮薄,我和川子套了他半天话,他都不肯说这里面还有个女的,倒是他们自己人狗咬狗咬出来了。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置?”
齐北崧说:“女的放了吧,其他人该怎么处置你还用问我?他们怎么得罪程几,你就怎么对他们,一报还一报。”
“嗯。”
齐北崧又说:“对那个亮子尤其得狠狠教训,连植物人都欺负,还要不要脸了?多让他吃点儿苦头,长长记性,省得以后杀人放火。”
“好。”
齐北崧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呼出的白烟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明天一早,他就得和几个公司下属和保镖一起坐上飞往欧洲的班机,他得先把公事了了,然后还有许多许多私事要做。
齐爷要追人了!
第三十五章
齐北崧出国了。
陈川和王北风也出国了。
程几接到雷境的一个电话,说赵小敬下雪天坚持冬泳被冻着了, 回来后头痛、流涕、发烧、咳嗽, 肺炎,病来如山倒。
又说赵小敬那几个同伙一起锻炼, 奈何水性不佳, 一个个都差点儿淹死。
尤其那个叫亮子的, 在大海上漂了好几个小时才被巡逻队找到, 找到时还剩百分之五的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程几感情上比较迟钝, 但在其他方面都挺上道, 知道雷境帮他, 当即道谢。
雷境说:“不用谢, 有什么需要跟郑海平说,我这些天也不在家。”
程几哪敢找郑海平,他上次得罪过人家, 人家却老照顾他, 越想越是羞愧难当。
总之, 雷境、陈川、王北风等一干人等随着齐北崧销声匿迹,程几恢复了独自照料程女士的状态。
他没打听他们去哪儿了,倒是护士和病人家属屡次来问, 想从他口中套出齐北崧的个人信息,都被他一一挡开, 一概说不知道,不认识, 不熟悉。
头两天程几只做了些小事,比如为程女士擦身洗头剪指甲,帮医院后勤人员扫雪,给隔壁探病的小姑娘吹气球等,相当休闲。
程女士也争气,情况居然比前阵子平稳,连肿胀都消下去了些,但医生仍不乐观,每日查房时都提醒做好心理准备。
程几有数,与专门负责治丧的商家联系过,以免到时候手足无措。
又是雪后,四下静谧,他坐在程女士身旁看书,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闯进了病房。
——沈子默,那个差点儿被齐北崧绑家里去的酒吧服务生,原书的主角之一。
这些天不但齐北崧把他忘了,连程几这个救命恩人也差点儿把他忘了。
沈子默冲过来一把就抱住他,雀跃道:“天啊!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果然在这里!!”
程几大为讶异,好不容易从对方怀里挣脱,说:“你……你找我干嘛?”
沈子默连珠炮似的说:“我就是在找你!你知不知道我就在你隔壁的大学?你是K理工的,我是Y美术学院的!你应该读大三但是休学了对不对?我也大三的!但是我比你大一岁,你生日小我生日大!我有个朋友认识你,他和你高中同一个学校的,你叫程几对不对?你认识郭华吗?”
程几当然不认识,他笑了笑,对沈子默说:“进来坐吧,别站在风口,挺冷的。”
沈子默便把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往里搬,然后关上病房门。
程几说:“不用买这些,我母亲深度昏迷,什么都吃不了。再说你也是学生,经济不宽裕……”
他话未说完,又被沈子默从身后抱住了。
沈子默与他几乎同等身高,体型也差不多,他感觉像是被孪生兄弟搂着,还是一出生就因为爹妈离婚而分开爹带一个妈带一个二十年不见那种,那叫一个浑身不自在!
沈子默双手环着他的腰,绒线帽子柔柔蹭在他脖子上,很痒。
“我终于找到你了……”沈子默喃喃。
“……”程几尴尬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用老领导平易近人的口吻说,“找到就好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找我有事吗?”
“有事。”沈子默大概也感冒了,鼻子有些囔。
“什么事?”程几柔声问。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把他当做可依赖的人了,这也难怪,他救了他两次。
沈子默说:“我来之前都打听过了,我知道你目前很困难,尤其在你妈妈生病之后,生活难以为继才去了水月山庄,所以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穿得那么奇怪。”
程几老脸一红,摆手说:“别提那个,你干嘛去水月山庄,不怕齐北崧抓你么?”
“没关系,我有朋友和那边熟,否则我也不会去那儿打工。”
程几笼统地解释:“困难都是暂时的。”
沈子默说:“不,你太艰难,太孤单了!因为我的缘故你连工作都丢了,往后更难立足,所以……”
“所以?”
沈子默收紧手臂,郑重其事地说:“所以我想你应该需要一个朋友。”
“……”
程几心想朋友就朋友,能先放手吗?
“谢谢。”他不动声色地挣开,说,“你不该找我,还是应该再躲一阵,毕竟咱俩惹到的不是普通人。”
沈子默说:“我不在乎!我一个人在小旅馆里住了整整五天,回来又想仓鼠似的藏在宿舍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那个人——叫齐什么崧的——并不是我生命中的劫数,而是我的贵人和契机,因为通过他我才认识了你!”
他搭住程几的双肩将他掰转过身,眼神灼灼,带着殷切与渴望。
“我不愿意再躲下去,只想回来找你,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我冒险去水月山庄打听,幸运的是我们来自临近的大学,更幸运的是我们都认识郭华。在这里我向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共同面对!我和你!”
“……”
程几心想其实老齐为人还行,没先前我认定的那么不堪,而且我跟他的关系比跟你近。
沈子默说:“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程几还真有件事:今天长康医院锅炉检修,不提供热水,他想回家洗个澡。虽说程女士这边没人陪着也行,但有人在更好。
听到“洗澡”两个字,沈子默的眼神一下子热了:“好的!”
程几仍然不放心:“这是我手机号,随时联系。”
“这种小事我做得来。”沈子默笑道,“别忘了我还比你大一岁。”
程几可不这么觉得,沈子默是原小说里被虐身虐心最后居然爱上施虐者的人,忒不可靠。
程几走了。
他从临终关怀医院他匆忙赶到家,第一时间就发现门锁被换了,他约摸知道是谁干的,径直去敲楼下邻居的门。
门后还是那个肥胖的中老年妇女,依旧穿着臃肿俗气的居家棉服,横肉脸上写满了兴师问罪。
程几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开门见山:“阿姨,请你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一定搬走。”
胖妇女说:“小程啊,这个房子是我买来给儿子结婚用的,虽说要重新装修吧,之前也不能胡乱糟蹋对不对?我是一分钱房租都没跟你收啊,你自己要有数,最起码的人情世故你要懂啊!那天来了好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对不对?看上去都凶巴巴的,还吵吵嚷嚷的,你是不是在外面借了高利贷了?是不是惹到黑She会了?我们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很害怕呀!”
“两天。”程几说,“第一天整理东西,第二天搬,今天不算,因为过会儿我还得回医院。”
胖妇女将刚换的大门钥匙交给了他:“今天就算一天!明天晚上我就上去打扫卫生,你总不至于要拖过夜吧?”
“不会。”程几说。
胖妇女还要多嘴:“跟你妈妈打声招呼啊,我不是说话不算话,非要这个时候赶你们走,大家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我为人怎样她也清楚,实在是没办法!本来就没收你们房租,你不能在房子里闹得叮铃哐啷响啊,过户手续都早办了啊!”
“我妈妈深度昏迷没有知觉,听不见说话。”程几说。
“哦。”胖妇女说,“那你把她的东西都带走,什么照片呀衣服呀都不要留下来,等于是留病气留晦气,不吉利的啊,我们几十年邻居了,你不好做这种缺德事哦!”
程几点头,转身正要上楼,那胖女人又喊:“哦对了,你有些东西可以留给我啊,比如旧家电旧家具什么的。我自己是不要的,你妈妈也不是什么讲究人,我晓得她没有好东西的,但我能卖给收旧货的人,总归值个三五百块钱,算抵个房租吧!”
程几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恼怒让他咬肌抽紧,眼睛赤红。
他打开门,再狠狠地摔上,坐到桌旁。
桌子是一张榉木八仙桌,有些年头了,所有的楞角都已经磨成了圆角;身下凳子还是早年间的四角凳,三张有靠背,另一张没有,并不成套。
程几打开客厅灯,目光一一扫过家中的电器和家具:冰箱,彩电,床,柜子,书桌……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修修补补接着再用,但却是干净的,被珍惜的。
木料上每一个缺损都细心地刷上了同色的油漆,破损的瓷砖用玻璃胶认真粘好,窗帘还是新的,上面有粉色和紫色的碎花……
一滴水落在程几的手背上,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去摸自己的脸。
他只是生气,本不想哭,或许是他生命里的另一个人在哭泣,惋惜这个即将失去的家,以及里面装着的所有生命和回忆,全部的美好和不舍。
他们三个——他,原主,程女士——从某种角度来讲都是死人,死亡意味着无知无觉,一切尽失,所以不该留恋,尽管那值得眷念。
“她帮了忙,要不是她买房子,我们连住院的钱都没有。”他设想另外两个人就站在他面前,轻声说,“不哭了。”
其实多等几天也许还会有别人来买房,也许会多卖几十万真金白银。可惜生活没有也许,程女士手术失败被推进ICU之后,每天的医药费打底要一万五千元,连一天都等不及。
清代蒋世铨写缝穷场景,说独客一人衣襟单薄,露着肘寻到缝穷妇人,妇人手上冻得全是裂口,在雪天屋檐下席地而坐,为其缝衣,身边还有忍饥挨饿的儿女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