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无奇
“好吗”两个字不过是个装饰,语气是不容反驳的。
卓扬不解地抿了抿嘴,感觉爸爸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严耀钦的脸孔沉着,眼神里却不见多少怒意,郁闷之中,还透着一点尴尬,与其说是在生气,倒不如说是在置气更加贴切。
等小儿子坐稳当了,严耀钦来回踱了两圈步子,开门见山询问:“怎么阿扬,你很喜欢玩兵人吗?”
卓扬极短暂地惊讶了一下,立刻了然,不是阿义主动汇报了自己的行踪,就是严耀钦私下询问过,他倒也不介意,大方回答道:“谈不上喜欢,只是小时候收藏过一段时间,养成习惯了,如果入手了什么稀有藏品,或是做工上乘的精品,会很有满足感。”
严耀钦点点头,拇指中指扣住只烟盒,轻轻翻转着。好半天,又没头没脑蹦出一句:“你觉得,你表姐卓缘这个人……怎么样?”
这前后跨度巨大的问题,把卓扬搞得有点迷糊,怎么样?问得也太过笼统了一些吧。话说回来,严耀钦怎么会注意到一个卓家的小丫头呢?卓扬思前想后,觉得一定是自己常常把大哥和表姐凑到一处,惹爸爸多心了。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挑眉问道:“你是因为不喜欢妈妈,连带着,也不能接受所有姓卓的女性吗?”
严耀钦被将了一军,满肚子话堵在心里,却不好开口了。卓扬与卓家是一脉相承的,但凡对卓缘说一个“不”字,都会惹得小儿子心中不悦。
他挑出一支烟,也不抽,捏在手里过过干瘾,又大力按在了烟缸里。
卓扬向来最讨厌周遭出现这种晦暗而压抑的氛围,他索性主动摊开讲明:“放心好了,虽然大哥喜欢那种活泼率性的女孩,他们之间也还合拍,但目前的关系只限于见见面聊聊天,连朋友二字都算不上。若是为这个担忧,未免担忧得太早了一些。别说什么萌芽,连种子的影儿还没找到呢。”
就像是劲风扫过,一瞬间,严耀钦脸上纠结的瘴气都烟消云散了,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傻气笑容。他搓着两只手,吞吞吐吐提醒儿子:“往后和人接触的时候注意分寸,里岛毕竟不同于国外,大街上搂搂抱抱的,被人看见到底不妥。”
卓扬真有些哭笑不得了。他虽然从小住在澳洲,却一直居住在以华人为主的街区,自问作风并不西化,况且,对象是自己的表姐,以拥抱来表达谢意,又不妥在哪里?
老严这莫名的态度,简直是无理取闹,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在吃醋呢!
等等……吃醋?
卓扬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暗暗责备自己的思维过于天马行空了。如果是母子,或许会因为某些病态的情节而排斥对方与其他异性亲密接触,父子之间又怎么可能。
爸爸吃儿子的醋?简直太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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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卓扬再次被盛情邀请去了那栋湖滨的高层公寓。
乘专用电梯直接到达公寓门口,自己开了门进去。为方便起见,严耀钦干脆给了他一把钥匙。
公寓里头没有什么变化,卓扬轻车熟路地自己倒了杯苹果酒,一边悠闲品着,一边四处打量。
猛然间,他的目光定在了卧室旁那个小房间处,悄无声息走近两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里面,竟满满都是兵人模型,各个时期,各个兵种,各个类别,车辆,武器,人物……从地面一直高高堆到了天花板!
卓扬嘴巴张开老大,最后咬住了自己的手背。他原地站了许久,又一步步退出来。
回头望去,远处的餐桌上还铺着那块浅棕色白格子桌布,气味熟悉又亲切。他看到自己与严耀钦并肩而坐,一个在津津有味吃着饺子,一个却在津津有味看着对方。一滴油汁不慎挂在嘴角,严耀钦哈哈笑着帮忙擦拭,手指触碰的间隙,呼吸明显乱了节奏……
再望向身侧那架宽大的沙发,他看到严耀钦背着自己,轻柔放下,俯身亲手帮忙换好了家居鞋,又把自己的小腿拉到怀里一下下按摩着……
最后他走到卧室门口,倚着门框站着,面对眼前柔软舒适的大床,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自己睡着的时候,或许……严耀钦就是这样,站在这里,安静地注视着……
不是吃醋,那满屋子的模型又代表了什么?
许多个瞬间里,严耀钦说过的话一点点在他脑海中回放……
“我是严耀钦,三十九岁的中年男人,独身,有两个儿子,住在香芬里道,家里还有一条奶黄色的拉布拉多寻回犬……”
“怕什么,开车嘛,以后我可以亲自当你的司机……”
“多大个摊子?谁也大不过我的阿扬……”
“有时候,可能要走上许多弯路,才会搞清楚自己喜欢的人究竟该是怎样的……”
他本是一个对外界的细微变化都异常敏感的人,这些言行举止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早就一眼看穿了。可牵扯到自己,潜意识却本能地回避往那个方向去想。
卓扬后背靠在墙壁上,脑子里茫然一片。他很鄙夷自己会生出这样的猜想,同时也极度害怕这个猜想会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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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司繁琐的事务中脱了身,严耀钦匆匆带着人往公寓赶。
看看时间,卓扬应该已经到了,当他看到自己准备的那些兵人礼物时,一定十分惊讶吧。为了这些貌似不起眼的小东西,严耀钦的手下接连忙活了好些天,精品店,网路商店,玩家网站,马不停蹄四处搜罗。
只要是卓扬喜欢的,上天入地也要搞到。
甚至于,严耀钦还专门请人制作了一个六比一尺寸的可拼接实景战场,不日就可以运达里岛。他考虑着要将后院几间闲置的车库改建成儿子的储藏室和游戏室。慢慢地,他在心里偷偷设想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画面——在宽阔的场地上,他和儿子分别用不同的人物组成两列战队,然后布置起来,坚守各自阵地,展开厮杀。
是啊,儿子其实已经十七岁了,早就过了对这种游戏感兴趣的年纪。可自己就是想要去纵容他,想他永远都像个任性放纵的小孩一样生活。
没能看着阿扬从婴儿变成儿童,又成长为一个翩翩少年,这是严耀钦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小小卓扬第一次睁开睛看到了谁?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第一颗掉落的牙齿是否塞在枕头底下等着牙仙来取走?第一天上学交到了怎样的朋友?
严耀钦好希望,是自己扶着阿扬的手,带他迈出人生的第一步啊,是自己送给他人生中的第一支棒球棍,是自己带他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是自己教会他要在舞会上表演的第一支舞蹈……
他希望当阿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放了学在外面玩耍,滚出满身的泥水污渍,又踩着夕阳的余晖返家。而他自己就站在大门口,等着阿扬兴高采烈跑过来,幸福地冲进他怀里,这样,他就可以双手用力,将儿子抱住,向上举起,举过头顶,举到太阳那么高,举到阳光里……
严耀钦闭上眼睛,默默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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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上的一切,都逃不过司机阿万的眼睛,包括严耀钦嘴角那一抹蛋奶酒般浓郁而香甜的笑容。
在严家,每一个人,每一级台阶,每一条窗棂底下布满灰尘的小小缝隙,都隐藏着的秘密。而知道最多秘密的人,往往不是那些老爷少爷太太小姐,而是些从不会被注意的存在,比如园丁,比如厨娘,比如……他这个司机。
他就好像严耀钦的另一双腿,老板去哪,他便跟着去哪,老板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当然,他也必须像真的腿一样,没有感官,没有记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无声无息。
阿万就是这样,开车拉着严耀钦,从一个留学归来的黑道少爷,成长为一个处变不惊的商界大亨。看他步步为营,扭转乾坤,将劣迹斑斑的大元帮改头换面,重整为赫赫有名的严氏帝国。
阿万看着他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勉强存活,看着他与自己的亲生兄弟搏命厮杀,看着他为了壮大实力利用卓家,与卓云订婚又悔婚,看着他一意孤行将出身低贱的康玉柔领进门,接连生下两个儿子,最后难产致死。
阿万驾驶这辆,载着老板去医院见到了那个叫卓扬的少年,后来将他带回了家。同样是这辆车,一路呼啸着赶去多伦道画廊,却没能赶上死神的脚步。也是在这辆车上,一向镇定冷漠的老板,为了一块沾有儿子血迹的手帕,而仓皇失态了。
别人都很羡慕老板,严耀钦有钱,有本事,有地位,更有大把青春少艾抢破头要爬上他的床。可阿万却一点也羡慕不起来。
他知道,这个男人没有一刻、没有一个表情一个动作,是单纯的,属于自己的。他没有童年,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用兄弟。他的每一天,都用来表演,算计,利用。
那些大喊着我好孤独的人,往往并没真正尝过孤独的滋味。相反真正孤独的人,却是最害怕别人看出他们的孤独。
所以,即便他知道老板是孤独的,却从不敢做出知道的样子。
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老板变了,他会抛开密密麻麻的日程飞去澳洲,只为学一种饺子的奇怪做法,他会放弃宝贵的工作时间,跑到半山优哉游哉溜小狗,他会在吃饭时候莫名其妙就哈哈大笑出来,也会放下二十年的恩怨,与死对头卓家联手合作……
他终于,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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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
一阵手机蜂鸣将严耀钦从令人沉醉的遐思中拉扯了出来,伸手接起电话,嘴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隐去。
他安静听着,脸孔慢慢垂了下去,捏着电话的手指越收越紧,没有一句应答。
许久,挂断电话,严耀钦抽出支烟点上,捏在指尖,专注看着,却没有吸。直到那支烟燃尽,他轻声吩咐:“阿万,停到路边,你下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第49章 心如刀割
电话是赞伍打来的,他完成了老板前些天交代下的任务,自然要回来汇报:“严先生,关于上次您要查的那个地址和联络方式,已经有消息了……”
原来那个地址,属于墨尔本附近的一家私立高中。学校坐落在西南部海边,名气不大,环境却一流。赞伍还假作不经意地提到,早在三个月之前,家里的小少爷已经悄无声息在那边递交了春季入学申请,所有手续连同每年四万澳元的学费,都已全部缴齐了。
严耀钦捏着电话,久久不发一言,他怕一开口,就会涌出阵阵叹息。
卓扬的意图再明确不过,之所以选择那里,一是因为当地的墨尔本大学是澳洲名校之一,高中毕业,可以考入墨尔本大学久负盛名的维多利亚艺术学院继续就读。二是因为附近小镇有百年历史的葡萄酒庄园。看来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接下去的每一步,都计划好了。
三个月之前……不正是他开始毫无顾忌称呼自己为“严耀钦”的时候?
那时还以为,这孩子的心是在一点点软化,一点点放下防备,逐渐接受自己了。如今看来,错了!全错了!先是迎合,而后试探,再三加码,他是要借着自己的力量除掉康玉珠,保护好卓家——甚至连时间都计算好了!是啊,他是只小狐狸啊,是最狡猾、最善于伪装的动物。
原来什么也没有……没有感情,没有依赖,没有留恋。那个孩子是早就打算离开的,或者说,他的心思从始至终就没有改变过。
这段日子越发开朗爱笑,并非如自己所想的什么解除了隐患挥散了愁云,而是因为他即将要开始自由自在的生活了。给小狗波比制定减肥食谱,加强锻炼,是为了让它更好地适应新环境。四处游玩拍照,遍尝美食美景,是在记录有关里岛的一点一滴。急于让大哥与表姐熟识起来,是希望离开之后,二人之间能够建立起沟通的渠道……他把一切都想到了,都安排得很周全,可惜在他的生活里,果然没有一个叫严耀钦的男人。
真是太傻了,一大把年纪,历经风浪,竟被个小孩子给轻易糊弄住了。严耀钦狠狠闭了下眼,真相犹如从天而降的巨石,轰隆隆滚落,心脏被碾压得薄如纸片,堪堪欲破。
他就像是个在沙漠里艰难跋涉的旅人,许多许多的日夜,饱受着风沙的侵袭,饥渴的折磨,绝望的摧残,以为人生就只能是这样了,就这样一路孤独着,直至死亡吧……偏偏这个时候,在天地尽头发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洲,他抛掉了累赘的行李,大张着干裂的嘴唇,忘记了满身疲惫,欢呼着向绿洲奔去,一路狂奔着……最后发现,那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而已。
在他的世界里,有些东西刚刚点燃,就不得不绝望地熄灭了。
挂断电话,严耀钦吩咐阿万:“你下去,让我一个人待会……”阿万依言下了车,背过身去垂手而立。前后两辆黑色轿车也各自安静停靠在路边,没有任何人走出来询问一句。
十分钟后,当车子再次启动,严耀钦已经恢复了常态,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很富有,却也很贫穷。贫穷到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时间,可以用来倾诉与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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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进那间公寓,严耀钦有些恍惚。
曾经在这里,有一些瞬间他以为自己很幸福,很满足。现在想想,那就像是从别人手里借来的美好,等时间一到,立刻“叮”的一声消失不见。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
卓扬见到爸爸,笑容一如往常,只是目光交接时,不易察觉地刻意躲闪着。
“怎么样小家伙,喜欢那些礼物吗?”严耀钦努力保持着平静,却因为用力过猛,语气听起来略显冰冷。
“很喜欢,谢谢。”卓扬回以淡淡笑意,用来掩饰内心的慌乱,谁知太过急切,嘴角轻微痉挛了一下,带了几分不尴不尬的味道。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一下子沉默了起来,原本宽敞的公寓显得狭小而局促。墙壁上的挂钟不理人世哀乐,兀自精确地挪动着脚步,咔擦,咔擦,咔擦……搅得人心烦意乱。
卓扬蹲在小房间门口,手里摆弄着几只拆开包装的模型,意兴阑珊。他额前的碎发垂下去,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白皙而精致的下巴,嘴角倔强地抿着。严耀钦看着小儿子,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发,帮忙理顺,胳膊动了动,又强迫自己背到了身后,紧紧攥起拳头,捏得骨节发白。
“阿扬……”他很想亲自问问儿子对于出国念书的打算,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比较妥当。
卓扬回头瞥了眼爸爸,突兀地举起手中那只兵人:“这是有名的海豹壮汉,是hottoys公司第一次使用新款肌肉素体的产品。它和另外一款美军绿贝雷壮汉兵人一起被称为壮汉双人组,现在市场上已经非常稀有了,价格被炒得很高,能找到挺不容易的。你的手下花了不少力气吧?该替我谢谢他们……”
严耀钦对什么海陆空的特种部队没有兴趣,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虽然他知道说了也不会起作用,问了也一定会得到令他失望的答案,但他不甘心,执着着重新开口:“阿扬,你……”
卓扬慌忙丢下手里那个,又拿起旁边一只:“你看这个,是精准射手,不同一般单兵作战的狙击手,他们是统一行动的,专职充当队友的掩护和侦查任务。”他说的话语无伦次,笑容里甚至带着几分讨好,让人看着的时候不自觉有些心疼,“你……你看这支枪,是mk11 mod0狙击步枪……”
他在没话找话,努力填补掉一切空白。这就像是一场猜心的游戏,或许势均力敌,或许两败俱伤。
“我呢……其实我比较喜欢二战德国兵人,一般仿真度高,也尊重历史……”话题喋喋不休地进行着。
严耀钦终于失去了耐心,生硬打断了儿子:“你要回去澳洲吗?”
卓扬暗暗松了口气,嚯,原来是这个。他自嘲地笑了起来,随即利落点头:“嗯。”这事本就没办法隐瞒,他正在发愁找什么机会开口。爸爸知道更好,省得再费心思。
儿子的笑在今天的严耀钦看来十分刺眼,他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抖着,有种要将这虚伪的笑容一把撕碎的冲动。可他不能,这笑容再残忍再可恶,也是属于儿子的。那个叫卓扬的孩子是他的宝贝,他的神祗,他赖以生存的养分和空气,他怎么忍心有一点的苛责与埋怨!
阿扬啊,即便你是毒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去,并甘之如饴,可惜你连这样一个“自寻死路”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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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里岛也有很多世界顶尖的艺术院校,可以多考虑一下,或者我帮你找一些资料看看……”话说出口,严耀钦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是留在里岛还是远走澳洲,根本与学校无关。
卓扬的表情没有变化,依旧是刚才那个略显清淡的笑容。这又哪里是笑容?简直是冰冷刺骨的刀锋,在一下下剖割着某颗苍老又稚嫩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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