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玄朱
好不容易拐到一家客栈的后街,他靠着墙壁滑倒在厚厚雪层里。
他身上只有匆忙下从守卫身上扒下的一层外衫,根本无法抵御冬日的寒气,走着还好,一旦坐下,那冰冷的寒意很快便让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知觉。
对面的墙壁往上,是那家客栈的客房。稀稀疏疏的灯光亮着,不时有人影在窗纸上晃过。
身后则是一户普通民居的后院,能听得到中年汉子晨起的洗漱以及和妻子说话的声响。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南啸桓仰头,任一片又一片雪花滑到脖颈中。
他知道在寻到无羁楼的在玄京的分楼前,他不应该坐在这里,而是应该稍作休息,保存体力后,立刻起身。
但是,只是一会……一会,让他休息一会……
浮在眼前的那张面孔对着他无尽温柔的笑着,听到他的祈愿,轻轻的点点头。
视野中的景物渐渐被从角落蔓出的黑暗侵蚀……身体仿佛有千金重,无尽的困意汹涌而来,他慢慢闭眼,睡死过去。
寒风呼啸,大雪飘飘,不一会就将横躺在地上的人体覆盖起来。
南啸桓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中的院子,是沉在他大脑深处记忆中的样子。
他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脚下垫着小板凳,费力的撑在高大的桌案上,拿着毛笔一笔一划,无比认真的在宣纸上练字。伺候的下人恭恭敬敬的垂着头,站在墙角。
男孩写完一张,便放下笔,凝目看了一会,似乎是极为满意,小脸上也浮上几丝笑意。下人将纸移到一边,他便继续练字。
一张又一张,写好的纸叠放成了厚厚的一沓,而满头大汗的男孩,也终于默完了昨日师傅交习的课文。
他啪的一声从小凳子上跳下来,飞快的从下人手中拿过自己的辛苦了许久的成果,一张张仔仔细细翻看了,自认完美无缺后,才小心的收好叠起。
他出了书房门,沿着曲折的小路,朝前走去。转个数个回廊,终于看到了另一个院落。
原本急促的脚步却不知为何又放缓了,男孩在院门前停下脚步,仔细整了衣服,才朝院内走去。
院内布置的错落有致,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一步一景,美丽至极。男孩却看也不看,只是直直朝着一处走去。
然而走遍了几处地方,却都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他有些无措,垂着头,就要沿原路返回。却在这时,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从后苑传来。顿时,他眼睛一亮,小跑着拐了个弯,朝另一处地方寻去,却在离那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渐渐放慢脚步。
暖暖的阳光倾泻而下,五颜六色的花海中,精致的八角凉亭下,两人围坐在石桌之前。一男一女,男的英俊挺拔,器宇轩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女子肌肤如雪,五官精致,不言不语的静坐在那里,轻易的便让周围的牡丹花失了颜色。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在花海中舞剑,他身量不高,年纪不大,一把剑却舞得有模有样。
男孩偷偷的躲在一旁,看了一会,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了下去,然而,最终还是咬咬唇,就欲朝凉亭里男女走去。
就在他刚刚踏出第一步时,舞剑的少年脚下不知怎的绊到在地上。
正在喝茶的男子一见,即刻飞身奔出,一把将少年抱到怀里。女子则脸色大惊,急急忙小跑到少年身边。
一男一女,围着少年,神色紧张。少年却吐了吐舌头,一脸俏皮,不知说了些什么,男子长眉一挑,无奈的摇头,曲起手指在少年额头上轻轻一弹,稍作警告。女子则破涕为笑,满脸的宠溺。
从少年摔倒,到男子抱着少年走回凉亭,男孩一直远远的看着,面无表情,初始的雀跃再无影踪,他紧抿着嘴唇,黑眸里最后一点的亮光终于熄灭。
他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居住的房间,手中拿着的纸一张张散落在地上。
南啸桓看着过去的一幕幕重演,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不知是谁说过,人死前都会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原来,是真的么……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只能看着那转身离开的男孩一路又走回自己居住的小院,一个人面无表情的坐在窗前……
那么久远的回忆,他本以为全部忘记的过去,其实原来……一直是他为数不多,深藏在心底的珍宝么?
尽管受到忽视,尽管所有本应属于他东西,都被那个早他两年出生的人占据,比起这世上其他许多人,从小衣食无忧,父母健在的他,还是很幸运的。他从未抱怨,也从未怨恨。
不过是会有偶尔的失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以及一个幼时无数次在心底祈求徘徊的渴望。
渴望这个世上,有人会不求回报,没有目的,单纯的只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人本身,来爱他。
这种爱本应由家人来给予。但是……家人……他早就不奢望。
忽然想起那双眼睛。
浓密睫毛宛如羽蝶,黑亮的眼眸好似吸收了所有的星光,含着无尽的柔情,静静的凝视着他。
南啸桓想笑笑告诉自己不要妄想,却还是止不住心底偷存的那么一丝丝期待。
难道是因为贪恋那人施舍的一点温柔?
也许吧……
只是一点点温柔,便已足够他义无反顾的陷入。
再次看到那人时,他一度以为是梦境的延续。
只有梦才如此美好。如此让人……几欲落泪。
不管是温暖的怀抱,还是那若有若无的体香,都是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中,他在脑海中描摹了许多次的东西。
——……主上……
他张口唤道,没有任何声音。下一刻,那人俯下身,将他紧紧吻住。
被掠夺,被索求……不似熟悉的那般温柔,却是不容拒绝气势惊人的侵略之意。
他却完全无法反抗。
在被吻得几乎窒息过去时,脑海中,尽是希望这个梦不要那么快消逝的乞求。
——主上,能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他闭起双眼,喃喃自语。
他跪在地上,站在身前的那人,寒气包裹下,狂怒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理智。再也不是日常他见惯的悠闲淡然。
那人怒吼着,大喊着,俊美的面孔上满是不被理解的痛苦之色。
然而,他的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不明白他为何生气,不明白他为何表现出如此的模样。
直到那狠狠的一拳砸在地上,他才似乎有些了解。
——他怕再也见不到自己?
被黑发遮掩的双眼下意识的瞪大,好长一段时间内,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心脏在剧烈跳动,声音鼓胀在他的耳膜,回声一遍遍在大脑中响着。
许久许久,他根本无法做出回应,只能僵硬着身体一遍遍回想,确认刚才听到的内容。
但是他却并没有多少时间细想。
一阵沉默之后,那人低低径自笑了一会,长叹一口气。
随着那一口气,南啸桓只觉整个人瞬间松了下来。绷紧的神经也终于可以放松。
初始剧烈翻滚的情绪已经慢慢平静下来。空白的大脑也捡回几丝理智。他尝试着冷静思考这个问题。
那人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敢去探究为什么。
只能去往另一个方向猜测。
……那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心思?
这个可能只是一闪而过,惊恐便一瞬占据身体。他咬唇,闭眼将之抛之脑后,决定暂时当一回懦夫……
从十一月底到十二月中旬,约半个月时间,他见那人的次数寥寥可数。
那般刻意的回避使得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些烦乱复杂,十分陌生的情绪全都一瞬间狂涌着而来,不管他能不够分辨。他只能维持面上的淡然无波,却无法阻止内心负面的感情将他一点一点吞没。
养病的日子,他空出许多时间。倚雷卿颜没有陪伴的时候,他常常一人靠在床头,静静思索,一点点品尝那些酸涩悲哀的情绪。
有时,蓦然回首,想起一年之前在阁中每日练剑的自己,他自己便会觉得,自从那一夜过后,他离原来那个冷清冷心的南啸桓越来越远了。
想了几日,自己对那人的感情,也终于理清。理清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却只有苦笑。
他跟在那人身边快四年,那人为舜玉王所做出的一切,那人对舜玉王所抱有的心思,他一清二楚。那人或许对自己有感情,却绝不是他所期待的感情。也许比那人兴致来了玩玩兴致过了就忘之脑后的少年们能好一些,但到底有多少,又有谁知道?
然而,他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那人的温柔仿佛一滴水,在不知不觉将他辛苦筑起的高墙融出一个小洞然后滴入他的心脏。
他无法抗拒的被吸引,仿佛扑火的飞蛾,明知自己最终的结局,却还是为那一丝温暖甘愿付出一切。
——南啸桓,你……随了我可好?
那人在耳边轻喃。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缓缓的点头。
明知没有结果,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任由自己陷下去……
只因情动,不可抗力。
第96章 黑鹰
新帝登基,在皇权斗争中失败的大皇子被软禁,十三皇子司皇寒炼流放漠北边塞,永不得踏入玄朱,皇后江玉澄打入冷宫,三日后自缢而亡。而大皇子一派的官员,多数被革职、杖刑、流放,与此相对的,则是新帝麾下多数武将的加官进爵,朝堂势力重新洗牌。权平生和巫烨作为此次新帝登基的最大功臣,更是被赋予了无上的权势。最为明显的,便是司皇寒鸿赐予的两项特权:见君不趋,剑履上殿。
一时之间,寰夜王巫烨和枢密使权平生成了全玄京炙手可热的焦点人物。无数官员递上拜帖上门相邀以求相交,却都被紧闭的朱红大门据之其外。
权平生笑呵呵的捋着胡子,满目慈爱的看着千里之外权自效写来的家书,看完了,对静候一侧许久的小厮一扬手:“不见。”
俊美青年懒懒的坐在窗前,撑着下巴,目光凝在院中正练剑的男人身上。
有了凌霄阁中医术第一的西倚雷精心调理,南啸桓身体恢复的很快。待到这月下旬时,他已经被允许稍稍活动筋骨了。
南啸桓是习武之人,得了允许,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一拿起剑,不到巫烨叫停,绝不会停下休息。
幽静庭院中四季常青的树木高大笔直,阳光倾洒,微风动树,树影婆娑,扫至边侧的积雪化成水流,无声的流动。庭院中央,高大的黑衣男子正在舞着长剑,剑光如雪,顿时只闻刷刷刷利刃破空之音。剑光和日光交错,更映衬的那高大挺拔的男子英姿勃勃,俊逸非凡。
屋内,静坐在窗前的白衣青年,正一瞬不瞬的凝注着黑衣男子,垂在耳侧的几缕黑发被风吹起,拂过俊美面孔上晶莹透亮的黑眸以及含着浅浅笑意的嘴角。
忽然间,院中练剑的男人脚下一个趔趄,正在移动中的身形一滞。
长眉一挑,几乎同时,原本坐在床前的青年霍然起身,脚尖一点,朝院中的人飞掠而去。
“噗!”一声,握在男人手中的长剑失了准头向前飞出,斜着深深插入土中。
“啸桓。”一个转身,化去南啸桓身上的冲力,巫烨从背后将人轻揽入怀,含笑轻道,“身体这事,急不得的。今天,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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