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如睡
容瑾侧眼看了一下铜镜中的自己。
其实他长大后,就不那么像女子了。毕竟长高了,骨架长开了,面容也露出了几分英气。双云只好每日为他仔细化妆,更加严格地要求他穿修饰身材的裙衫。唯有在小小的内室中,才敢只穿着中衣,散了头发,松快松快。
他不是那种好奇心旺盛,不让我做什么偏想做什么的小孩子。他进入这具身体的时候,毕竟就是个成年人。容怀松和戴珣安战战兢兢,他当然不会做出偷换上男装出去溜达之类的事情。
除了跟顾如琢落难村庄的那几日,他来到这儿,还真没怎么穿过男装。
眼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容瑾一时也觉得有点新奇。
容瑾换上了男装,再次去拜见太子,太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才配你。”
容瑾恭敬道:“草民谢殿下赐衣。”
太子亲自起身去扶他:“阿瑾不必那么拘谨,我们之间何须用到敬称,直说你我便可。坐。”
容瑾依言坐下,神色却仍然毕恭毕敬。
太子为他倒茶:“我本该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再去找你。但我知道你又来了京城,便等不及了,想先见一见你。你知道你的身世吗?”
容瑾低声道:“略有猜想。”
太子直接道:“你是我的母族卢家,这一代的嫡孙。你的父亲,是我的表兄,卢家卢见素;母亲,是魏家的养女魏姝,也是容怀松当初走丢的亲妹,容芜。”
“你的父母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太子怔怔地看着容瑾的脸,似乎能从容瑾的脸上看出故人的模样,“是为我死的。”
当年,他十八岁。虽然不怎么受父亲的宠爱,却仰仗着卢家和自己嫡子的身份,已经坐上了太子位。兴许是顺风顺水惯了,变得性情软弱,又轻信他人。他想要讨父皇的欢心,便开始结交一些方士术士。有的确实帮他在父皇面前得到了不少称赞,便更加推心置腹,以至于东宫能随意进出。
当今陛下早在皇子之时,就非常相信各种命理之说。也许他当初登位,背后确实有方士为他出力。后来登了基,更是变本加厉。光是皇宫里的术士,就足足养着上百个。
其中一个人追随了陛下很多年,为陛下办过很多事,深得陛下的信任,甚至能跟随陛下上朝。有一天,他突然跟陛下说,他昨夜观星,好像发现有妨碍龙体之人要诞生。但当时他也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也许只是看错了。陛下心里留了个疙瘩,却也没太在意。
结果三天之后,清晨朝会之时,一阵惊天的鹤唳响过,所有人都看到,有霞光从天而降,一只白鹤从殿前飞过,朝着东宫的方向去了。
方士便站出来,旧事重提,说他昨夜再看,发现那将要降生之人,会克君兴父。那鹤口中的,就是上苍预警的天书,会送到应兆之人那里。
陛下大怒,立刻要方士和一位将军带兵去查那鹤的去向。
殿上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快生了。
当时,卢见素并不在朝堂上。他先一步从别处得到了消息,抄近路匆匆赶到太子的寝室,真的找到了一封信。他将那封信塞进袖子里,然后离开寝宫。走到一半,就看到了来搜查的人。
“他明明已经将那封信从寝室里拿出去了,也没人问他。他却还是站了出来,说有一封信被鹤送到了他手中。”
容瑾苦笑一声,接道:“因为他突然想到,人家想搜的,兴许根本不是这张火烧不烂,水浸不湿的所谓‘天书’。”
‘天书’当然不可能真的是鹤送进去的。放进去的是人。而‘天书’能给你放进去,别的东西,龙袍,刀兵,伪造的书信,自然也能。
不管里面有什么,但是你的敌人要搜,就一定不能让他搜。一旦真从他的寝室中搜出来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所有和太子站在一条线上的人和家族,就全部都要完蛋。
于是卢见素就站了出来,主动询问了那将军,然后淡定道:“鹤叼着一封信吗?确实有这么一封啊,落在我手里了。不必再去别处搜了。”
然后将军就押着卢见素去了朝堂。
陛下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那封信,里面写着“王星降世,助父为圣”。当场验证,纸果然火烧不烂,水浸不湿。而卢见素的夫人,也正怀胎,一切都对上了。陛下便雷霆大怒,斥责卢家的居心。
卢见素当堂厉声喝道:“陛下竟因如此区区一封信,就疑我卢家的忠心吗?!”
“我卢家世代忠良,文臣兢兢战战,武臣战死疆场!不知是何等宵小诬陷,区区方士荒谬之言,竟就叫君父生出疑心!既然如此,我身为卢家男儿,自当赴死,以安君父猜忌之心!”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一头撞死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他肯定以为他死了,这封天书便不攻自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会有事。”太子提起往事,脸色苍白,“但我们都低估了高高在上的那位,他的狠毒和猜忌。”
卢见素这一死,顿时满殿哗然。
那可是卢见素啊!他是魏无书的得意弟子,当年的状元郎,可以说是大雍朝这一代最出彩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官居四品,至交遍布朝野乡野,风评极佳!更重要的是,他是卢家这一代的嫡长子,也是卢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儿郎,大家都知道,他以后是要继承卢家的爵位的!
除了龙座上那一位,实在没多少人怀疑卢家的忠心。你要人家上疆场,人家就武不畏死,你要人家解兵权,人家就弃武从文。你还想怎么着?!
陛下竟然因为一个不知道真假的‘天书’,几句方士之言,就逼死了卢见素!
可卢见素死了,陛下依然不能释然。他传令将卢见素怀孕的夫人拘进宫中。当时真的是满殿跪了一地。卢家已经得信,传令官来请人,卢家老夫人手里拿着当年御赐的丹书铁券,跪在卢家门前,求陛下收回成命。
最后,还是卢夫人自己从卢家走了出来。
“我丈夫对陛下忠心耿耿,悍不畏死。我岂敢拒旨,有污他死后清名!”
她为了卢家,决定进宫待产。
宫门前,陛下亲自来迎她,信誓旦旦:“朕不过是觉得有愧于卢卿,才邀夫人进宫待产。若是生下女孩,朕以公主待之。”
可惜御医诊断的是男孩,她生出来的,也确实是男孩。
半月后,卢夫人难产,一尸两命的消息传出去,群怨沸腾。臣子,书院的学生,卢见素的好友,在宫门口为卢见素及其夫人喊冤,跪的人实在太多,宫门口根本无法通行,以至于整整罢朝三日。
最后,陛下亲自为卢见素颁了“文忠”的谥号,才勉强压下此事。
最后的结局就是,卢家从此渐渐从朝堂退隐,魏无书和戴珣安等人辞官归乡。
太子看着桌面上平静无波的茶杯:“阿瑾,你别恨你父亲。以他当年的名望,如果不在殿上寻死,仅凭那一纸信,未必真的会有性命之灾。他毫不犹豫地死在殿上,也是想为你和你的母亲,谋一条生路。”
可惜他失败了。他的夫人惨死,唯一的子嗣被人偷偷救下,却只能以女儿身,偷偷摸摸地行走于世间。
第47章 状元郎和他的糟糠妻47
至于容瑾是怎么活下来的。
太子将从顾如琢那里知道的真相告诉了容瑾:“当初卢家和我, 也因为之前的布置,帮上了一点小忙。但最重要的,那个深得陛下信任,被派去监督此事的宦官, 是容怀松买通的。涉险去宫中救你的人, 是戴珣安。”
这些事, 容怀松从没告诉过容瑾。在容瑾心里,容怀松只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商人,戴珣安也只是一个文采非常,脾气执拗的文人。他从不知道,他们曾经做过这样大胆的事情。一个普通商人, 一个芝麻官,竟敢买通宫人, 用数不清的钱和当初的恩情打通了一条路, 将一个必死的婴儿, 偷偷地从宫中换了出去。
只言片语,容瑾也能听出当年的惊险和危急。
“阿棠, 也就是三公主,她当时偷偷去看你母亲, 正好看到戴珣安将你带走了。我们这些年虽然不知道你在哪儿,却也一直相信你还活着。”
“当年的事,你怪我吗?”
容瑾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当年, 是为了殿下, 也是为了卢家, 为了所有和殿下站在一起的人。他若死而无怨,我身为人子,又能说什么。”
往事不是不惊心动魄,可容瑾听完了这些,他最关心的,还是现在的局面。
“既然我与殿下已经站在了同一条船上,那我冒死想问殿下一个问题。卢家是真的把兵权交了吗?”
太子顿时抚掌大乐:“不愧是阿兄的儿子!”
他表露出了对容瑾极大的坦诚和信任:“若是当真全无保留,我此刻,也不会还在太子的位子上坐着了。不过想想,他也忍受不了我几年了。毕竟他心仪的儿子,可虎视眈眈这位子二三十年了。”
容瑾了然道:“陛下是想等卢家老太爷先走。”
太子惊叹地看着容瑾:“容家和戴珣安救下了你,把你养大,是大功一件。可你是卢家的儿郎,心中有如此沟壑,他们却只想着叫你偏安一隅,把好好的苍鹰,当做家里的锦雀来养。实在是太过短视。”
“还给你定下了一门荒唐至极的婚事。”太子漫不经心道,“他们把你养左性了,才喜欢上男子。更何况顾如琢他三心二意,配不上你。”
容瑾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能忍住,反问道:“殿下这句话,是在跟我开玩笑?他真的三心二意吗?他这么做,不是殿下您交代的吗?”
太子没有想到容瑾会知道这件事,顿时意外:“他告诉你了?”
“他不告诉我,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猜不到了?”
太子被揭穿,竟也丝毫不觉得尴尬,平静道:“他这个人心性不好,配不起你。”
容瑾突然就笑了:“殿下知道我为什么今日会愿意来吗?”
其实容瑾一开始是打算装傻装老实的,不管太子说什么,他都说对对对,嗯嗯嗯,一定肝脑涂地,誓死效忠。他得罪不起这位殿下,还要顾忌着系统是不是在旁观。他确实有些心力交瘁,不想再生什么枝节。
但现在,他听着眼前这个人高高在上地,点评所有他在乎的人,他却感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殿下待我坦诚,我也对殿下开诚布公。”
“其实当年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确实猜到了一些,比如说我还有一对生父生母,他们大概死了,仇家风光得意,权大势大什么的。但我其实知道的就这些,整整二十年,父亲将过去瞒得很好。我今日来见殿下,不是因为我知道我的生父是殿下的表兄,殿下又与我有什么纠葛。而是因为我知道,顾如琢选了殿下,容家选了殿下。”
太子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你的意思是,你只在乎容家和顾如琢。”
“不是只在乎。但是对于我来说,卢家,殿下,血海深仇,这些都太遥远了。我首先是容怀松的儿子,是戴珣安的弟子,是顾如琢的丈夫,其次,才是卢家夫妇的孩子,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这个人。”
“我当然不想让他们什么都瞒着我,把我护在身后,但是也绝不会去怪罪他们想要保护我的心。他们用血肉之躯为我挡刀光暗影,我不仅不用感恩,还得怪罪他们?”
“我也不是怪罪他们的意思,”太子竟也不生气,“容家养大了你,事成了,我自然会给他们回报;事不成,我不会要求容家也站过来。”
容瑾起身,跪下:“多谢殿下愿意为容家留一条退路,容瑾铭感五内。虽是无用之身,也愿为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太子喝了一口茶:“那条退路,也是给你留的。”
“我不需要一条没有顾如琢的退路。”容瑾面容平静,“他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他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他选了殿下,我自然也以殿下,马首是瞻。”
“我来京城,不是为了教训他,质问他,只是来陪他同舟共济。我是来陪他上赌桌的。他赌赢了,皆大欢喜;他赌输了,同赴黄泉。我也偿了卢氏夫妇当年活命之恩。仅仅是这样而已。”
“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容家吗?”太子摇摇头,“顾如琢毕竟只是赘婿,说白了也是个外人。但是你亲自下场,到时候被人察觉,容家难逃干系。”
容瑾沉声道:“这种事,只要卷进来,就没有万无一失。而且,我已经和父亲商议过了。”
“顾如琢之前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的主意,大概是到时候让我休了他?我的主意,和他的差不多。”容瑾嘴角有微微的弧度一闪而过,“以如琢今日的地位,再做商户的赘婿,只怕不太合适。他早该自立门户了。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时候是外嫁之身,和容家又有什么干系?何况,容家手里不是还握着殿下给的退路吗?”
“我们夫夫俩,无牵无挂,谁也不连累谁。”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你其实对报仇这件事,没什么执念,对吗?之所以这么做,说白了就是为了一个顾如琢。你难道不怕在乎你的人伤心吗?”
“确实是我不孝。可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仇,不是吗?我本来也不该袖手旁观。”容瑾没有否认,“何况,我死了,父亲仍有心爱的孩子,师父也仍有得意的弟子。但我不陪顾如琢,他就什么都没了。”
“他原本有坦荡光明的前程,却为我孤注一掷,赌上一切。我不忍心叫他全盘皆输。”
“你待他倒是死心塌地。起来。”太子实在不解,“我看他这个人,虽然瞧着挺不错,好像是光鲜亮丽,青年才俊。但其实也没多好。待你不够坦诚,喜欢自作主张,真把你当深闺女子养了。”
说到这儿,太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容瑾爬起身,坐在太子的对面。
太子明明看着是个心思挺深沉的人,而且地位权利远胜于容家,捏死他们就像捏个小蚂蚁。但不知为何,容瑾面对他,竟也不觉得害怕和不自在。刚刚冒犯的话都说完了,此刻更是放松。他甚至笑道:“殿下,若是再找个处事周全,样样得体的,自然是有。可那样的人,焉能把我当做重中之重?”
太子不置可否:“他这个人心太沉,越是把你看得重,就越容易做错事。在外面倒是拿得出手,回了家里却不行,容易伤人。”
“何止心沉啊。”容瑾也感慨道,“不仅心沉,而且特别喜欢乱想,动不动就误会。还喜欢报喜不报忧,死鸭子嘴硬,什么话都憋在心里。真的要数的话,我能比殿下多数出来他一百个毛病。”
“可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殿下,我既然和他在一起。”青年公子面如冠玉,一杯茶饮尽,茶杯放在几上,小小的一声轻响,却似乎带着万钧的重量,“他再重的心,我容瑾自认也担得起。”
“当然,他确实有点欠收拾。不过那是我的事,不是吗?我希望殿下,不要再因为我,故意去考验他了。”
太子没好气:“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其实太子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容瑾竟然连丝毫怀疑都没有:“你就这么信他?信他真的一辈子不会辜负你?”
“我不是信他一辈子不会变心。”现代社会,谁还相信一诺定终身啊,“但我自己也是个成年人。他到底有没有变心,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我自己会看,会察觉。何况,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也不会哭天抢地,要死要活。”
我既然决定拿起来,到时候,就算真挖心割肉,我也舍得起,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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