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无斋主人
“寂寞啊,真的好寂寞啊。”
“谁能够看到我们呢?”
“嘘,别说话,有两位大人过来了。”
“呜呜呜,大人看到我了,还对我笑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是。大人也对我笑了一下。”
“好幸福啊,好幸福啊,就算马上死掉也无所谓了。”
四郎抬头一看,发现看上去高不可攀的殿下居然在一边走一边对那些属于他的,看不见的臣民们点头微笑。虽然平日里十分高冷,对于下属们也表现出浑不在意样子,但是,殿下其实一直是个很护短,很有责任感的王者。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对其他妖怪视而不见的小精魅们这样眷顾吧?
“是不是很可爱?”殿下专注的看着指尖停留的一个小小光点。他伫立在这条光的河流上,俊美的好像是造物的宠儿。
四郎忽然愣住了:饕餮他虽然名声很坏很坏,但其实真的是个温柔至极的妖怪啊。这么想着,四郎快跑两步和前面的殿下并肩而行。然后伸出手偷偷抓住殿下的袍服角。
银色的光点在一大一小两个妖怪身边飞舞,宛若一个易碎的梦境,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然而,凡人是看不见这幅场景的。他们只会看见一些碧粼粼的绿点从路边的森森白骨里飞出来,在巷子里凌乱的舞动着,时聚时散。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说不定会被吓得狂奔起来,然后这些绿点变如同鬼魅一般,紧紧跟在此人身边。
“这是不祥的鬼火。”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会这么教导自己的后辈们。
下次你若是听到哪个大人再怎么讲,请一定要告诉他,这些并不是鬼火,只是一些寂寞而微小的幽灵而已。如果你害怕他们,请静悄悄走开就好。不要跑动也不要惊叫。因为,即便只是匆忙嫌恶的关注,也会让这些渺小的生灵受宠若惊,像抓住一块浮木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你。
在这条银色的光路上走了不久,就到了靠近烟雨楼的地方。四郎忽然听到前面的路口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就像是在举办庙会一样热闹。
四郎和殿下对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我这回不会再被诅咒了吧?”四郎现在也回味过来,上次殿下说自己看到百鬼夜行会死掉的事情纯粹是吓他的。
殿下也微微笑起来:“你一个人还是有被诅咒的危险啊。不过跟着主人就什么都不必担心啦。”
走过刚才那条光路,两个人都觉得好像彼此更加靠近了一些。殿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有只小狐狸会一直牵着自己的衣角,跌跌撞撞的努力和自己并肩而行。四郎也觉得殿下不再那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看上去接地气多了。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鬼怪,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说说笑笑的走在这些银白色的道路之上。走的妖怪多了,这些银白色的光点仿佛也流动起来,就好像真的河流一样。本来波澜不兴的路面也像真正的水面一样,被妖怪们踩踏出圈圈涟漪。
这些鬼怪似乎也分作三六九等,走在最前面的都是些俊男美女,各个身材高大,衣服和配饰都很很华美,除了脸上有些奇怪的纹饰之外,和人间贵族也没有什么分别。华阳也走在队伍前面,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和旁边一个高大的光头有说有笑的样子。
若是只看前面这一群夜行的鬼怪,还真像是外出冶游的贵族呢。
接下来的那一群长的就更加符合四郎对于鬼怪的认知了。头上多了一个眼睛的男人,顶这个硕大的头颅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队伍里有个肚子鼓得很大,脚边还拖着一个血淋淋婴儿的产妇。半空中飞过来一个拖着一串肠子的巨大头颅。靠后的地方,有个满头银发,脖子上垂着一串骨头的老婆婆,她的背后牵着三只慢慢爬行的小鬼。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穿着人类的广袖长衫,但是却顶着一张狗脸或者牛头的妖怪。
再后面的那些便更加奇怪了,好像是人类用过的桌子凳子,锅碗瓢盆成了精跑出来的一样。有伸出长舌头的大钟,有流着眼泪的屏风,甚至还有一群破破烂烂的小茶碗小玉杯,长出四条小胳膊小腿,这些小家伙时常晕头转向的跑错方向,回过神来,就开始很努力的追赶已经行出很远的大部队。
虽然知道大Boss就在自己身边,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四郎依旧忍不住屏住呼吸,拉着殿下的衣服角,瞪大眼睛看着一群群貌似狰狞的妖怪们赶集般,向着烟雨楼的方向行去。
烟雨楼靠近南边的虎丘山塘,是天下间最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此时虽然是宵禁,但是烟雨楼不知何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城其他地方一片安静,唯有白日里已经破败下去,黑烟缭绕的洄水河市,虎丘山塘等处,到了夜里反而加倍的繁荣起来。
殿下似乎无意打扰这些妖怪,他收敛了浑身的威压,拉着四郎不紧不慢的走在一侧屋檐下,目光在第二批过去的妖怪中逡巡,似乎寻找着什么。
“就是它了。”殿下忽然在四郎耳边轻声说。
四郎随着殿下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白天来有味斋偷油的那个家伙。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在匆匆赶路的鬼怪中显得格格不入。
等到夜行的队伍走到一户人家门外时,别的妖怪都专注得朝着灯火辉煌的目的地继续前行。唯独这个黑漆漆的人形停了下来,脱离了大部队,独自走到这户人家的屋檐下,嗖的一声变成一个小火球,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殿下带着四郎像一片羽毛般落在这户人家黑色的屋脊上,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四郎看到这只鬼怪以小火球的形态进入了大院后,就变回了人形,然后人形黑影抽动着鼻子,似乎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味道。只见它在院子里沿着墙根闻了一圈,便再次变作一个火球,飞入了一扇紧闭的窗户里。
殿下带着四郎飞到那间屋子上,揭开瓦片朝下看,就发现这个鬼怪伏在这户人家装油的坛子边,贪婪的舔舐着油坛子里的油。舔完之后,它拍拍肚子,似乎没有吃饱,又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找油吃。最后连灯罩中残留的灯油都没有放过,统统舔舐干净后,才心满意足的恢复成火球的形态,飞出了窗外。
“这是什么怪物?”四郎惊讶的问道。
殿下没有答话,反而带着四郎飞到了半空中。
站得高看得远,四郎很轻易的就发现这个妖怪化作的火球不停出入各种人家,它也不害人性命,也不引发灾难,就是到处偷油吃而已。但凡它到了一户人家里,不吃干净这户人家的油就不会罢休。
看一阵子,四郎有些不耐烦了,就想叫殿下回去,别再理睬这个偷油的小妖怪。
话才刚到嘴边,四郎就看到那个不停偷油的妖怪变作火球飘到一户人家前,然后变回了人形,对着紧闭的大门啪嗒啪嗒掉眼泪。
那那栋房子四郎也认得,正是卖油昌家里的油作坊。然而,现在的油料作坊却与他上次看到的大不相同:不仅从屋顶冒出屡屡黑气,门外还徘徊着许多亡灵。
黑色的人形对着这间油料作坊哭了一阵,就忽然变成一个火球扑了进去,不一会,作坊里便冒出了滚滚黑烟,火势越来越大,终于吞没了整个作坊。然而,这火虽然起得猛烈又突然,却并没有波及到旁边的房屋。
大火里,四郎隐隐约约听到屋里有人发出惊呼声,一个男人尖着嗓子说:“哥哥,你是自己得病死的,为何却来纠缠我?”
男人的话音刚落,屋里的火势似乎猛然间小了一点。于是一个火人趁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满地打滚,正是早前来有味斋门口贩卖“一滴香”的商人。
眼看着这个自称是卖油昌弟弟的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的火渐渐熄灭下去。就在这时,一根烧红了的梁柱忽然像他砸了过来。瞬间将其砸得哀嚎一声,手脚挣动几下之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梁柱虽然落下的很突然,可是一切也都是有迹可循的。有阴阳眼的四郎就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徘徊在门外的亡灵一直对着商人龇牙咧嘴。在发现商人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之后,它们便一起扑进大火中,搬出一根巨大的梁柱朝着这个商人掷了过来。
商人死了以后,油料作坊又烧了一阵子,才轰然坍塌。从黑色的废墟里飞出来一个红色的火球,它在这具尸体之上慢悠悠转了两圈,便朝着远处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四郎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火球就是卖油昌?”
殿下点点头,低声解释道:“卖油昌其实已经得病死了。他的弟弟从北边九死一生的逃回来,并且学会了炼制人脑油的方法。等他哥哥一死,他便接手这家作坊,然后就开始在江城里寻找死尸取脑炼油。也不知道这个黑心商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作不知,死人的人脑不仅恶心,还有可能传播一种瘟疫。他死于这些被他分尸的亡灵手中,也是罪有应得了。
卖油昌十分喜爱自己的工作,做生意也很厚道。他死了之后,看到弟弟不仅糟蹋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居然还昧着良心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于是卖油郎偷偷跟在弟弟身后,看他去哪一家卖油,卖油昌就偷偷去人家里,把那家人的油都偷吃干净,以免这些人吃到人脑油,感染了瘟疫。
这种死人脑子练出来的油吃多了,卖油昌这个普通亡灵就渐渐转化为厉鬼,并且获取了控火的力量。当然,他控火力量的大小跟他吃进去的油有关系。油吃得多,控火的能力就越强。”
听到这里,四郎已经完全理清了这件事的脉络:“所以,卖油郎变成的鬼怪这几日到处偷油吃,甚至偷到了有味斋,就是为了积攒力量把这间害人的作坊烧掉?”
殿下点点头。带着四郎飞回了客来客往的有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