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无斋主人
众人一听这话,转头看见男人摘下了帽子,只是眼睛轮廓比常人略深而已,所以方才看上去才像两个黑洞,其实并没有什么古怪。往下看去,又见这侍卫手上提着的是两只鹌鹑,一只肥大的桶鸭。大约捉鸭子的时候使得力道大了点,鸭脖子被扭断了,所以一路往下滴血。
满堂的客人松一口气的同时,就都觉得适才心中漫上来的惊惶和恐惧有些可笑。
为了掩饰这种尴尬,立马有人另提话头,说起自家街坊近日误食毒菌或上吐下泻,或狂笑乱舞之事。说道最后,互相一通气,才发现这几家里的男人都做过僧兵。一时店里的客人面面相觑,心下惊疑不定,担心真的有冤魂作祟。
虽然目前为止还没闹出人命,可一想到镇上有冤魂四处游荡着害人,身处其间的住户难免毛骨悚然,有人就叹:“临济宗的高僧如今也都不在寺庙里。不知道现如今去烧香拜佛的话,究竟来不来得及。”
四郎正坐在柜台旁边给嫩生姜去皮,他打算做一坛子脆姜,听了这些话,就道:“大家也不必过于惊慌,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不去乱吃毒蘑菇,想来也不会有事。”
有客人就说:“可我们又不会医术,也辨别不出哪种蘑菇是毒菌,这可如何是好?”
四郎道:“依我看,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别去吃野生蘑菇。若是一定要吃,须得十分谨慎。我常年和食材打交道,对于这些也只知道一点皮毛。大家姑且听听。第一个,颜色若是过于鲜艳,十之八九都有毒。再一个,毒菌为了诱人采食,常常散发出淡淡的蘑菇香味。普通的蘑菇闻起来,可能反而有股霉味。不过,仅从外观和气味上判断也有风险,有一种鹿花菌,就与平常所吃的蘑菇极像,极容易被误食。”
“若说试蕈之法,我倒有个更保险的法子。”侍卫老莫走到柜台边,忽然一字一顿地出声说道。
“什么保险的法子?”众人一听,都很感兴趣,仗着人多气望,也不怕这黑着脸的阴沉侍卫了,纷纷出言相询。
老莫并不卖关子,他拿起四郎剥好的一片嫩姜,对店里的客人说道:“最保险的法子就是在煮蘑菇的锅里放入姜片,如果煮的过程中姜片颜色不变,就说明该蘑菇无毒,可以放心食用。”
“胡大夫,这位大哥说的是真的吗?”李婶娘一眼看到胡恪也从后院里走了出来,赶忙问他。
“嗯,是真的。这法子能鉴别出绝大多数的毒菌。”似乎急着出门,胡恪背着一个药箱,点头回答了这么一句,就抓起四郎放在柜台上的油纸伞,急匆匆跨出大门,走了没几步便消失在雨帘中。
狐狸表哥这段时间,但凡空闲下来,就背着个药篓子在山里寻找他那个药方里的材料。路上遇见山民受伤生了急病,也会出手帮一把,渐渐地,镇民都知道有味斋里住着一个妙手回春的胡大夫。只是这大夫也不坐诊,十次有九次来求医,可能都找不到人。不过,倒也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穷苦人家来看病,有时候竟不收钱。所以,狐狸表哥在镇子上的名声极好。
此时见他这行色匆忙的样子,店里的客人都议论起来:“且下着雨呢,胡大夫怎么去出诊了。”
“莫不是哪家又误食了毒菌吧?”
客人们各自惊疑不定,怕是家人出了事,都有些坐不住,不一时就三三两两的告辞离去。
店里渐渐安静下来,四郎在柜台边不紧不慢的拾掇嫩姜,他耳朵灵,不时能听到从二楼传出来宇文青的抱怨之声,说是菜上的太慢,枕头也不舒服,睡得他脖子疼。
剥好了嫩姜,都装进一个大瓮里,四郎弯下腰去,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把甘草,二两白芷,少许零陵香塞进瓮。他打算泡些甜脆姜来吃。
做好这些之后,一抬头,就看到老莫背对着自己站在柜台跟前,微昂着头,目光在二楼眷恋不去,看似无动于衷的神情里隐含一抹哀伤,又有点自惭形秽的黯淡。
四郎多事,看他这样,便安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与恶鬼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有人心,不会失去控制,胡乱杀人。今日有您这一句话,日后便能免坠入下三恶趣之中。再者说,玄微师兄算起来也是道门弟子,略通鬼神之事,你二人肯定还能再见面的时候,误会总有澄清之日。”
侍卫听完没吱声,背对着四郎沉默的提着猎物,一低头进了厨房。
四郎也跟着进去,先把抱着的大瓮放在小炉子上,添了些木炭进去。然后就走到大灶台边看侍卫做菜。
猪黄瓜条一斤切成十六条,用秤称出四两白盐全都擦在肉上,然后往釜中倒入大盏浓酒小盏醋,往里面撒些干的马芹和莳萝。
盖上锅盖后老莫回声吩咐灶下烧火的小伙计:“改成慢火熬,熬到酒尽醋干为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侍卫的架势一看便知是平时做惯这些的人。
四郎在旁边帮老莫把干贝泡发下锅里煮,啧啧赞叹:“这样制肉脯的法子倒新鲜。莫侍卫也是真人不露相。我记得崔师兄往年可是以风雅清淡的饮食为佳,恨不得让身边的人同他一道餐风饮露,怎么到了北方,口味变重,也该吃起手抓肉条蘸辣椒面的人间风味了?”
老莫听完似乎回忆起什么来,阴沉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笑容:“这是北边胡人制肉的法子,用牛肉做出来更好,可惜法令不许宰杀大牢。主人年少时的确爱吃素馔,到了北方后要与高大的蛮人作战,便最爱吃手抓肉条。我以前常给他做。后来宇文公子不喜吃辛辣之物,主人便跟着不怎么吃了。”
说着说着,老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复又冷淡起来。垂目将自己采来的蘑菇在开水中焯去土腥气,再细切葱白,与麻油,醋一同熬出香味来。煮熟后捞出来,将蘑菇切成小色子状,与花椒,砂仁,葱,白盐和匀,下绿豆粉调入锅中作腻,开大火一滚后盛出。
四郎把煮熟的干贝捞出来去壳,铺在盘子里递过去,侍卫就将炒好的蘑菇卤子用勺子仔细地淋上去。
槐大把鹌鹑拾掇好了,老莫接过来之后,就拿一个巴掌大的浅粉色蘑菇沾上盐巴椒粉,去擦鹌鹑的肚子。之后,又把做成的干贝蘑菇全部塞入鹌鹑腹中,往鹌鹑表皮上抹了蜜糖在火上烤。
旁边的开水锅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鱼嘴泡。另一边的蒸笼里也噗噗的直冒白烟。四郎看老莫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又动手帮他收拾那只肥家鸭。因是老家鸭,所以褪毛是用的水温就该高一些。
“多谢。”老莫对四郎客气的道过谢之后,就揭开蒸笼,取出板鸭来脱骨。
四郎将手中的鸭子在开水中仔细褪毛,顺便洗干净血丝,略焯了一焯。口中说道:“板鸭是拿嫩野鸭做的,比之寻常鸡鸭,皮都更加脆嫩易破裂。恐怕不怎么好脱皮。”
他话音还没落,转头就看到老莫已经麻利的将板鸭连皮带肉翻到了双腿处,很快就脱去了骨头。将一张皮肉翻过来时,形态上还是一只完整的鸭子,只在脖子上有个小小的刀口。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脱骨的手艺也是绝了。”四郎不由得赞叹道。
老莫只说:“宇文公子爱吃鸭,做得多便很熟练。”
侍卫大哥真可怜,不只要打仗流血,还要伺候崔师兄以及宇文小鸭,真是做三个人的活拿一个人的工资,还终身无休。四郎不由得替他难过起来。
宇文侍卫并不知道四郎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见他小心翼翼将鹌鹑塞入板鸭腹中。侍卫接过肥大的家鸭后,却并不像四郎昨日那样上笼蒸,而是在烧开水的铁锅里又放了一个大海碗,碗中不加水,只盘着一只鸭子和几个用酒醉过的蘑菇,以及一把葱。
“这样隔水干炖,利用食材本身溢出的鲜味致熟,是为了保持鸭子和蘑菇的原汁原味吗?”四郎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由赞叹道:“看来侍卫大哥于厨艺一道也是行家里手啊。”
老莫的脸上却依旧不见一丝儿笑影子,只说:“过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又上前揭开锅盖,将半熟的鸭子和蘑菇都拿出来,鸭子腹内塞入板鸭,与新鲜蘑菇、葱白姜片一起放入海碗中,再将海碗用另一只碗严丝合缝的扣起来,还用一块麻布包在最外面。最后选了一束八根长短一致的松木碳塞入灶下,最后老莫扣上铁锅盖子,继续隔水炖。
松木碳刚刚点燃,那宇文阀的侍卫就走了进来,看到老莫在厨房,他似乎有些诧异:“怎么是你?”
老莫总在宇文青跟前献殷勤,他自己毫无所感,旁人却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宇文家的侍卫自然十分厌恶他,此时居高临下的吩咐道:“动作快点,公子好容易醒过来,菜上的不及时的话,又该不肯动筷子了。”
明明刚才还在和崔师兄撒娇,怎么就说是好容易才醒过来?四郎不服气,正想分辨两句。低头做菜的老莫却躬身应道:“我知道了。要不先把做好的端上去?”
真是个没出息的。总这么退让的话,师兄就被宇文小鸭拐跑了!四郎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旁边握着拳头干着急。
案台上摆着一个清拌鸭舌,是四郎用新掐下来的迎春花加上白酒酿,熟鸭舌拌的,崔公子爱吃。还有槐大用茶油炒的鹌鹑,四郎记得也是汴京时崔玄微常点的菜。除此之外,就是方才做的那一盘手抓肉条了。
宇文青身边的侍卫看了看这些菜,皱了皱眉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哼了一声:“你也不笨嘛,倒知道该先讨好谁。”
老莫抬起眼睛,冷冷地扫了那侍卫一眼,就转头问四郎:“主人嗜茶,这几日又有些上火,有鸳鸯草吗?”鸳鸯草就是金银花。
四郎想起狐狸表哥昨日出诊归来,的确带了一把金银花。就去柜子里翻找出来,一回身就看到老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煮茶的壶和铫子,里面已经煮好了茶水,将茶壶放在风炉上,老莫又把四郎递过来的鸳鸯草,以及一块姜片加进去煮。
那侍卫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憷,居然再没有多话,老老实实在旁边等着。